第191章 桑落的笑話
雲低松竹重,咫尺即瑤宮。
大雪之後的京城,屋頂、房檐、樹梢、路邊皆是一片肅穆的白。
桑落踏入太醫局大門,青磚地被人掃過雪,可踩上去又踏碎了那一層薄脆的琉璃殼。她一手提着藥箱,一手扶着門小心翼翼地往裡走。
小吏的通報引來了不少藍藍綠綠的官吏。品級低,也就不甚在意什麼顏面,齊齊將桑落圍在結着冰殼的藥碾旁。
十六歲的七品女醫官,單騎救百姓,囹圄中封官,芮國開國至今不,算上前朝百年大荔國,也沒有出過這樣的傳奇人物。
說得好聽是傳奇,說得不好聽,就是太妃那點女人心思,昭然若揭。
千百年來的官場,撕開了一個口子。今日是女子可以爲醫官,明日呢?是不是就可以稱帝了?
但如今朝堂被奸佞顏如玉把持着,今天斬侯府,明天抄國公府,誰又敢站出來振臂一呼?
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罷了。
衆人齊齊打量着桑落。眉眼疏冷,嘴脣緊抿,身形癯瘦,青綠官服衣襬還沾着未化的雪粒子。
桑落交出證明身份的文牒給記名的官吏,衝衆人行了官禮:“下官桑落。”
衆人回禮:“桑大人。”
一個矮胖的掌事醫官上前來引路,順便介紹起太醫局。
太醫局分前中後三院。
前院有大堂十三所,分作大方脈、小方脈、婦人、瘡瘍、鍼灸、眼、口齒、咽喉、傷寒、接骨、金鏃、按摩、祝由。乃是醫官們辦公研方之處,每一所還辟出一間小屋,支了榻,以便值守的醫官休憩。
中院中央設了醫廟供奉伏羲、神農、孫思邈等人的塑像。左右兩側則是藏書閣。將天下醫書盡皆收在此處,按十三門分類。
後院則是生藥庫,庫中有庫神堂、土地殿。東南、東北均有皁役住廬。
“昨日吳大人已經吩咐過了,桑大人是瘍門聖手,南廂左側大堂爲瘡瘍門,吳大人還特地下令騰出一個向陽的位子,也僻靜,桑大人就坐那裡吧。”
他口中的吳大人是太醫令吳奇峰。
桑落謝過。先進了醫廟祭拜了三聖,再退出來去自己辦公的位子。
瘡瘍門屬於大門類,有太醫八名,醫正十六名,醫官三十二名,醫士六十四名。太醫和醫正要輪番入宮當值,醫官和醫士則在太醫局輪值。
桑落一聽,便聽出這八、十六、三十二之數都是定額,一個蘿蔔一個坑,而自己屬於多出來的那一個蘿蔔,所以坑也是新挖的。
整個瘡瘍所裡,用一個一個的脈案架子分割,她的位子在最裡面靠窗的角落,孤零零的一張桌子,被幾個架子與外間隔開。
的確僻靜、向陽。
桑落是在現代醫院裡經歷過科室鬥爭的人,雖不擅長,卻也不陌生。
關於工位的安排,剛參加工作時就遇到過,想不到穿越來此,還是這些手段。
她看了一眼地磚,還有新磨出來的挪動重物的痕跡,可見是臨時安排的位置。
這窗戶是衝着西南的,用絹布糊着的,雖整日有陽光,可冬日靠窗太冷,夏日靠窗太曬。久坐在此,她需要另外支一個炭盆。這筆炭銀是從公中出還是自己掏?將來入夏的冰盆是不是也要自己掏銀子?
想來也是,若當真是個頂好的位子,又怎會輪到自己來坐?
那麼在這裡設位子,究竟是吳大人的意思,還是其他醫正的意思,又或者是管事醫官揣摩上意所得?
閔陽和張醫正還在獄中,是自己設局鬥下去的,這太醫局裡興許還有他們的舊日好友。要替他們出氣也未可知。
桑落想了想,將藥箱放在了桌案旁,剛要坐下來。
管事的醫官又來了,身後跟着不少人,原是他將瘡瘍門的醫官們都召集了過來。
衆人一一見過行禮,也算是認識了。好好的太醫局裡來了個女子,就像是往一鍋熱油裡灑一滴涼水。總會炸開鍋的。
桑落坐在位子上,背對着衆人。能聽見不少人藉着過來討論方子或查脈案的由頭,探頭進來張望。
對於她的名號,除了在汲縣活死人肉白骨之外,還有一個更被人熟悉的稱號——“專治男病”。
因着有幾人去過汲縣,便擠上前來,先說兩句無關痛癢的話,最後又扯到“三鞭湯”上去。
“聽聞桑大人給顏大人開了三鞭湯的方子?”
這是最常見的起陽之藥了。從汲縣回來的太醫憋了好久,總算得了機會問了出來。
顏如玉可是當了兩、三年太妃的面首,想不到如今竟到了需要用這個藥物的地步。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好菜費飯,好女費漢。
桑落沒想到這些人如此直接。更沒想到在汲縣隨口說給那孕婦聽的方子,如今竟傳得這麼廣。當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至於要怎麼回答,她還是要先問過顏如玉纔好,免得穿了幫。
就這一個猶豫遲疑的動作,落入衆人眼中,就成了不便承認的默認。衆人心知不好再追問,便打着哈哈過去了。
桑落的身份特殊,可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醫官,故而瘍門的太醫和醫正並未在面子上過多地關照或冷淡,一如尋常地叮囑了一些話,將證明她官身的魚符發給了她。
桑落恭敬地收下魚符,系在革帶上。
同門的醫官們比起太醫和醫正就顯得格外興奮。醫官們多是年輕人,京中的權貴們只信太醫和醫正,從不請醫官診脈。他們常年在太醫局裡研習脈案,難得見到一個姑娘。
原以爲這傳說中專治男病的奇女子是何等彪悍,沒料到一見之下,卻和他們心中所料判若兩人。
她容貌娟雅,眉眼乾淨澄澈,毫不張揚佻達,舉手投足之間還有些疏離的淡漠。
醫官們一想到將來會朝夕相處,平日愛說的葷話也收斂了起來。從半晌午時就開始悄悄交頭接耳,約她和那些不當值的醫官一同吃酒聚一聚。
桑落原是惦記着魚口病的藥還未製成,可終究是第一天上任,不好太過冷酷地拒絕,只得應下。
剛開始,有人提議去百花樓,後來又想起桑落是個姑娘,總不能往青樓裡面引,便商量着換一個地方。
誰知桑落卻答:“百花樓,甚好。”
她好像很是着急,穿着官服提着藥箱就要去百花樓吃酒。
醫官們驚掉了下巴,好半晌才道——
“桑大人,可不興穿着官服去啊。”
“也不能提着藥箱去。這可犯人家百花樓的忌諱。”
“也沒有女子進百花樓的道理。”
桑落許久沒有女扮男裝了,好在技術還在。她跑去醫士房中尋了夏景程,找他借了男子衣裳,將胸脯仔仔細細地纏平了,再套上夏景程的外衫,梳了一個男子髮髻,用木珠髮簪彆着。再將羊腸指套等物用布袋子裝好,斜挎在身上。
衆人瞠目結舌。
專治男病的女醫官喜好真別緻,竟然鐵了心要去百花樓。 去就去吧,大不了少說點葷段子就是了。
百花樓內笙歌繚繞,暖香撲面。
桑落解下青灰斗篷交給侍童,夏景程的外袍更大,反襯得她腰身纖瘦如竹,在滿室穠麗中顯得格外清凌。醫官們鬨笑着將她簇擁至三樓雅間,紅木案几擺滿酒菜,琉璃盞映着燭火搖晃。
幾巡酒下來,醫官們早醉得眼尾泛紅,斜倚在花娘香軟的臂彎裡。最年長的張醫官揪着花娘袖口的金線牡丹,酒氣噴在人家耳垂:“小娘子可知?那回春丹須得用童便做藥引……”
花娘浪笑着往他嘴裡塞了顆蜜餞,氣氛正好,她們便賽着說起了葷笑話:
“說從前有一人坐船,忽遇兩來船,手託在窗檻外,夾傷一指。歸訴於夫人,夫人記在心中。後來此人又要出門坐船,夫人反反覆覆叮囑:“郎啊,天冷加衣,肚餓吃飯,這些妾便不叮囑,今日出門若遇兩來船,切記,切記不可窗邊小解。”
笑話說完,花娘們捂着臉,笑着躲在男子的懷中。
醫官們喝多了也爭着說笑話:
“說,有一僧人入了嫖院,以手摸妓前後,忽地大叫起來:‘奇哉,奇哉!前面的竟像隔壁庵中的尼姑,後面的宛似我徒弟。’。”
說完,花娘們還想了想。
有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問出了口:“這僧人怎知尼姑什麼樣?徒弟什麼樣?”
說完,頓時又明白了。
“哎呀!”一聲,花娘們笑得花枝亂顫。
衆人笑得高興,對座的花娘嬌笑着往桑落膝頭拋了顆紅果:“這位公子倒比畫裡的寒山拾得還俊三分,不如也說個笑話給奴家聽聽?”
桑落想推卻,可又覺得不好冷場,畢竟將來要在官場裡混,總不能次次都格格不入。
她想了想,手指捻着紅果開口說道:
“有個和尚在寺廟裡練了十年的鐵頭功。這一日,他下山化緣,卻不知北方怎麼去。這時一個女子要往東去,見和尚迷路,便好心拿着司南給他指了路。那和尚卻跟着女子往東走了,爲何?”
衆人色眯眯地笑起來:“當然是饞了唄,練功十年,沒見過母的,可不就人家去哪他去哪嗎!”
桑落搖頭。
花娘拍着手笑道:“奴家知道了,那女子定然是個妖怪!狐狸精變的,專吸男人精血的那種!手指頭一勾,那和尚不就跟着走了嗎”
桑落繼續搖頭:“非也。”
“快說,快說,別賣關子啊。”花娘起身給她倒了一杯酒。
桑落道:“因爲那女子指路時用了司南。”
忽地屋內靜默下來,衆人聞言面面相覷,眨眨眼。
什麼意思?
桑落額頭滴下一滴冷汗,提醒道:“司南——”
某個醫官手中的玉骨扇懸在半空:“所以呢?爲什麼要往東走?”
“因爲司南是磁石,磁石吸鐵。和尚練的是鐵頭功.”她耐着性子解釋起來。
衆人眼角抽了抽。
桑落指尖無意識摳着案几邊緣的螺鈿,忽覺滿室目光如針,扎得她鬢角滲出薄汗。
得,冷場了。
她端起酒盞,默默一飲而盡,站了起來,抓着挎包道:“我去水房一趟。”
桑落從屋裡出來,閃身繞過迴廊,她穿着男人衣裳,身量小一些,也不太惹人注意。穿過脂堆香雲、嬌聲笑吟,尋到了那一日來看診的花娘的房門前,輕輕敲了幾下門,卻沒有得到迴應。她扒着門縫看,沒見人影。
忽地肩膀被人猛然抓住:“哪裡來的淫貨,竟敢在這裡偷看!”
桑落回過頭一看,竟是幾個身高馬大的龜公,正滿臉猙獰地看着她。
她肩膀吃痛,連忙道:“我找媽媽說話。”
“媽媽怎麼會在花娘房中!我看你就是想偷東西!”龜公們擰着她的衣襟就往外拖。
桑落連忙手中抓着欄杆,弄出乒乒乓乓的聲響來。
正好鴇母聽見動靜,絞緊眉頭罵罵咧咧地跑過來:“作死呢!鬧這麼大動靜,貴人們要被嚇縮了,我拿你們腦袋賠!”
桑落立刻道:“是我,上次替這屋子裡的花娘看診的大夫。”
鴇母上下審視了她一番,正想打死不認賬,一擡手要龜公將她提溜出去,桑落卻亮出身上的魚符來。
太醫局的。
鴇母想起前些日子京中那個被封了官的女大夫,頓時一激靈,立刻讓龜公收了手。
青樓最怕的,就是太醫局。一說花娘有病,貴人們就不來了。
鴇母見她喬裝來,心知是個懂規矩的,便拉着她去了一個隔間,又好意拿出幾張銀票來。桑落推了回去:“我是想來給上次那個得了魚口病的花娘看診。”
鴇母見她不要銀子,光惦記着花娘的病,以爲是嫌銀子不夠,又添了幾張銀票。
桑落皺眉,再將銀子推了回去:“花娘在哪?”
鴇母翻了個白眼:“那個賠錢貨,這麼點痛麼,誰沒得過,忍一忍,用開水燙一燙就過了。她倒好,恨不得讓老孃多賠些銀子,大人您來得不巧,她昨日上吊死了。”
“死了?”桑落聲音冷然。
鴇母以爲她不信,又道:“還停在後院呢,還沒來得及去扔。”
桑落抓住她:“別的花娘可得了?帶我去看看。”
一個花娘有,別的花娘很有可能也會有。鍾離政一定被感染了,只是這病在男子身上潛伏期長一些,還不知道何時發作。
鴇母就嫌她煩了:“沒有沒有!我正經開門做生意的,豈能隨便得病?”
“那我去後院看看可好?”
鴇母看她癡癡傻傻的,將銀票收入懷中:“隨便你!”
桑落從隔間出來,順着小梯下了樓,又避着花客們往後走。
誰知,一個醉醺醺的男子卻從暗處撲了出來,酒氣噴在她後頸,那人淫邪地一笑:“想不到百花樓裡,還有這麼標緻的小倌啊,瞧瞧這細腰,當真銷魂——”
油膩膩的手,像一條扭動的蛆蟲,往她腰間探去。
桑落正想拔出隨身的柳葉刀,誰知,下一瞬,那男子卻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