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倪芳芳將家門關得嚴嚴實實。點着一盞小燈,趴在榻上數銅錢。十個一串,串了幾十串,高興得她手舞足蹈,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子。
忽地聽見院子裡有動靜,她面色頓時凝重下來,將小燈吹熄,摸黑將所有銅錢無聲地攮入牀角的暗格裡。
門板“咚咚”地被人敲響,她問了一句:“誰啊?”
沒人回答。
她舉起木棍,小心地將門開了一條縫,只見一個人影閃過,她立刻將門大大拉開,舉着木棍要打出去,卻看見地上擺着一串銅錢。
一個一個地洗得鋥光瓦亮,串在一起,在夜色中閃着光。
院門邊立着一個模糊的人影,高大清瘦。
能這麼洗銅錢的,還能有誰?
她朝黑夜中喚了一聲“知樹”,人影扭過頭來背對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倪芳芳隱約猜出銅錢的來處:“你把曹三郎抓了?”
知樹淡淡地嗯了一聲:“掙錢不易,別亂扔。”
說罷飛身消失在濃黑的夜裡。
冷風將他的皮膚麻木,好在知樹早已適應。他一躍上了屋頂,身法如鬼魅一般靈巧地貼着高高低低的屋脊前行。
忽地聽見一陣哭聲。
細細弱弱的。
若非他耳力極好,根本難以察覺到那一絲低聲的嗚咽源自空曠之處。
知樹沒有停下自己的步伐。他是公子身邊的暗衛頭領,早已練就一番鐵石心腸,對於任何與公子無關的事,他都應該漠不關心的。
不知從何時起,他好像起了一點變化。偶爾聽見一些事,遇到一些人,他會有一瞬間的遲疑。
尤其是今日,他藉着倪芳芳的偶遇,抓住了曹三郎,理應迅速去見公子。只是這一聲嗚咽,不知怎的,就讓他想起丹溪堂前,倪芳芳壓在他胸口,咬着他衣襟的哭聲。
他忍不住循聲探了十幾步,嗚咽聲斷斷續續,他再往前探去,竟在柳河邊,看見了那日拐着兩個孩子的婦人。
她嘴裡罵罵咧咧的,手上拖着一個沉重的麻袋。婦人將麻袋拖至柳河岸邊,氣喘吁吁地叉着腰靠在一棵柳樹下歇氣,見麻袋扭來扭去,忍不住又用力踹了一腳:“別白費力氣!要怨就怨你命不好。”
麻袋裡的人掙扎得愈發厲害,滾來滾去,弄出不小的動靜。婦人怕惹人注意,拿起一塊青磚砸向那麻袋。
知樹彈出一塊石子將那青磚擊得粉碎。
“誰?什麼人?!”婦人驚惶四顧,夜色中只見一道黑影如鷹隼般撲來。知樹出手如電,直取婦人要害,意圖瞬間制服。
千鈞一髮之際,那婦人眼中閃過一絲亡命的狠厲!她非但不退,反而藉着知樹撲來的勢頭,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麻袋狠狠推向身後的柳河!
“噗通!”麻袋瞬間將河面的冰擊碎,沒入漆黑冰冷的河水中,掙扎的嗚咽被河水吞沒。
制敵?還是救人?沒有絲毫猶豫!
知樹硬生生在半空擰轉身形,摘下一枝柳條射向婦人,柳條擊中婦人後腰,婦人吃痛地栽倒在地,幾乎是同時,知樹“噗通”一聲扎進刺骨的冰河裡!
無暇他顧,知樹奮力在水中抓住那隻迅速下沉的麻袋,用匕首割開繩索,竟是一個昏迷的少女,他將裡面的人拖出水面,迅速帶回岸上,探查少女鼻息脈搏,確認還有生機,心下稍安。
他銳利的目光立刻掃向婦人倒地的位置——那裡空空如也!只有半片腳印。
不對!知樹俯身細查,這腳印步距均勻,落地極輕,若非他這等眼力,幾乎難以察覺。更重要的是,這腳印的大小、深淺和發力方式,絕非普通市井之徒,分明是練家子!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知樹腦海:交割!那柺子婦人深夜在此處理“貨物”,必有同夥在附近接應!方纔他入水救人這片刻功夫,正是同夥趁機救走了受傷的婦人!
這絕非簡單的拐賣,背後有會武之人蔘與,行事如此隱秘迅速,所圖必定不小!
他不再猶豫,立刻脫下自己溼透的外袍裹住昏迷的少女,一把將她扛在肩上。迅速奔回顏府。
顏如玉的屋內燈火通明。
刺客入宮一案,雖然早知道是個懸案,終歸要把戲份做足。這幾日顏如玉等着送去鬆州調查老將軍來歷的知字輩,每日都睡得很晚。
下人着人來報說知樹帶回一個落水的姑娘,在外院候着。
顏如玉到了外院的客房,只見一個少女,面色蒼白地躺着,昏迷不醒。再仔細一看,那少女竟有幾分眼熟。
“公子!”知樹單膝點地,聲音因寒冷而微啞。他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又道:“那個婦人的同夥,絕非等閒之輩。”
顏如玉道:“先去請個大夫,將人救醒了再說。”
好在那少女並未嗆太多水,大夫替她紮了幾針之後,很快就醒了。
誰知那少女醒來,竟嬌喝一聲:“這是何處?還不快去通知我爹孃?”
顏如玉站在門外,聽見這驕縱的聲音,便想起來了。
是武安侯的幺女。
知樹並不知情,站在屋內冷聲說道:“這是繡衣指揮使顏大人的府邸。你姓甚名誰,將今晚之事仔細說來。”
一聽說是顏如玉的宅子,那少女頓時語氣就變了:“顏大人呢?他來了我才說。”
顏如玉站在門外絞緊了眉頭,還是走了進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本使來了,姑娘請說罷。”
少女擡起頭,見顏如玉一身紅衣,面容俊逸如仙,倏地羞紅了臉:“我叫唐雪瑤,我爹孃都叫我瑤瑤,顏大人也可以”
顏如玉沒什麼耐性,徑直打斷她,對知樹吩咐道:“知樹,派人通知武安侯府,讓他們過來接人。此案歸京兆府管,你將那婦人的容貌和腳印畫下,明早一併送去京兆府。至於經過,讓趙雲福自己去武安侯府問。”
說完擡腿就要走。
唐雪瑤急忙喊住他:“顏大人,我話還未說完!”
顏如玉揹着手睨她:“姑娘請說。”
原來今日破五,唐雪瑤約了人去當財神撒銅錢玩,誰料到撒完之後街上人擠來擠去,她跟丫頭婆子都擠散了,被擠進一個死衚衕,忽地有一雙手捏着塊帕子,從她背後探出來,死死捂住她的嘴。她很快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就被裝進了麻袋裡。
“這麼說,你連對方的臉都沒見到。”顏如玉問道。
“沒有,”唐雪瑤垂下頭,將衣帶纏在手指上,嬌聲說道:“顏大人,今日你救了我,我爹定——”
“不是我,是他救的你。”顏如玉將知樹向前一推,一拋袖子,毫不留情面地大步離去,“太妃交代的刺客案還未查出來,直使衙門事多,武安侯來,不必通知本使。”
“是!”知樹也沒想留下來,只安排一個僕婦守着,徑直跟着顏如玉走了。
刺客案不過是個說辭。
顏如玉着急的是去鬆州的知字輩至今沒有送回隻字片語。
桑落說老將軍會越來越糊塗,要想將他的神志短暫喚醒,須越早越好,但是太妃沒有同意,很可能是太妃對桑落的話也並未全信,要想得到太妃的信任,必須要有一個契機。
到了後院,知樹這才彙報:“屬下已將曹三郎捉住,送進直使衙門了。”顏如玉撩起眼皮看他:“倪芳芳沒跟你急?”
知樹想說沒有,可倪芳芳問的那句話,態度也不甚明朗。
顏如玉沒再扎他的心,轉而說道:“莫星河最近沒什麼動靜,委託刺殺鍾離政的人,你查得如何?”
知樹道:“委託人是鍾離政外放荊州時收的外室,鍾離政將她留在荊州沒有帶回京城,莫星河遣人去查,說是可信。屬下去查,委託人的背景着實簡單。”
顏如玉負手站在窗前:“說來聽聽。”
“委託人的父親是個鐵匠,後來鐵鋪都收歸官家作坊了,鐵匠不甘心,就去官府鬧,被官府打入牢中,很快就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和年邁的祖母。
那女兒頗有容貌,一路告狀,正巧被當巡按的鐘離政看上,替她父親平了冤,又讓官府給了撫卹,將她收做外室。鍾離政外放荊州六年,她陪着過了六年,一直說是要帶回京中入國公府,卻不知最後怎麼又將人留在了荊州。”
知樹繼續說道:
“待鍾離政回京後,那外室才發現,當初讓官府強行收民間鐵鋪的人,就是鍾離政。害死她父親的人也是鍾離政。她拿着證據要進京,鍾離政多次派人暗殺,躲過之後,她決定找鶴喙樓下手。”
顏如玉抓住關鍵的字眼:鐵匠。
鎮國公之所以得到“鎮”這封號,就源自始帝和萬勰帝起勢時,得了他們的供給,有礦、有冶煉作坊,纔有錢和兵器。
顏如玉忽地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闊步向外走:“知樹,備馬,去直使衙門!”
丑時已過,直使衙門裡仍是燈火通明的繁忙景象。
繡衣直使不分黑夜白晝,有案子時,通宵達旦地辦案也是常事。
顏如玉一進直使衙門,徑直走向案牘庫。
直使衙門的案牘庫設在地下深處,不光門是厚鐵鑄造,連案牘庫內部四周天地也都用厚鐵覆蓋,將水火、蟲蟻都隔絕在外。
案牘庫裡將京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記錄在案,尤其是百官、勳貴的卷宗,記得更是詳細。何時生,何時死,何時婚喪嫁娶,何時生兒育女,何時得意,何時失意,何時掙得家產,事無鉅細,都一一記錄。
顏如玉找到鎮國公府的卷宗盒子,將裡面的卷宗一卷一卷地拿出來查閱,所有的都在,獨獨少了二房鍾離政的!
案牘庫設立之初,就早有規矩。案牘庫中的卷宗只有繡衣指揮使和聖人可以查看。如今聖人還小,太妃調閱卷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顏如玉走出案牘庫,查看入庫記錄,去歲十月,也就是桑落被鍾離政設計誣陷入獄之後,太妃就悄悄地將卷宗調走了。
那時候,他還在汲縣。
時隔兩個月,太妃爲何還未將卷宗還回來?
這世間偶然千千萬萬,但若所有偶然之事皆指向同一個人或事,那就絕非偶然。
“知樹,你去查,鍾離政名下有些什麼產業。”
“是!”
“還有——”
顏如玉記得桑落說過,鍾離政的庶女十二姑娘與莫星河有糾葛,莫星河給她下了控制的毒藥。莫星河不會無的放矢,十二姑娘本來是要嫁到工部尚書府的,控制了十二姑娘,就控制了鍾離政和工部尚書府兩家的紐帶。
“查一下鎮國公府十二姑娘當初議親時的嫁妝單子。”
這東西應該在鍾離政的卷宗裡,太妃帶走了,只能再查一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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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這日,顏如玉幫桑落雕的木頭完工了。
桑落立刻約了陶夫人見面。
原以爲陶夫人會定在偏僻的小茶肆裡相見,誰知約的竟是浮思閣,還是一個天字號的包廂。
桑落許久不進浮思閣,上一次來,還是去歲端午,在這裡遇到勇毅侯府的世子,將他順道閹了。
陶夫人很早就到了,看見桑落進來,就衝她笑着招手。
今日陶夫人穿得甚是喜慶,一身雅紅的對襟襖子,領口彆着一枚鑲着紅寶石的赤金扣,頭上戴的也是同一款式的紅寶石頭面。圓圓的臉塗得粉嘟嘟,嘴脣抹得紅豔豔。
整個人容光煥發,幾日不見,像是換了一個人。
“桑醫正,快來坐!”陶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今日我請客,你愛吃什麼,就讓小二上菜。”
桑落看她:“陶夫人有何喜事?”
總不能是爲了迎接“玉字輩”,如此隆重地擺一桌吧。
陶夫人替她先滿上一盞酒,拍拍她的手:“我呀,是來謝你的!”
桑落有些不明所以。
陶夫人剛張口要說話,忽地又站起來,將門關上,才說道:“那天,顏大人將馬車借給我,讓我去攔我家老爺,這是給我撐腰呢!我家老爺正愁沒機會攀上顏大人這層關係,哪裡想到我竟然能坐他的馬車!”
不光右侍郎老爺對她千依百順,還將過往那些耀武揚威的妾室盡數罵了一通,交給陶夫人好好管教,說是該罰則罰,該賣則賣。
陶夫人越說越來勁,臉色愈發紅了:“桑醫正,你不知道,我積攢多年的惡氣、怨氣,怒氣,這幾日可算是狠狠出了!”
桑落這纔想起對顏如玉說起陶夫人“可憐”時,顏如玉的表情爲何會那樣了。
原來是他早就算計好的。
想來那一晚,顏如玉雖然先上車離開,卻並未走遠。正好看見戶部右侍郎吃醉酒,當衆羞辱妻子,陶夫人又上了自己的馬車。
陶夫人彎彎的眉毛上下飛舞着,拉着桑落的手緊緊握在她的掌心,眼眶也帶點紅:“你說,若不是託你的福,顏大人能這樣對我?”
桑落正欲解釋此事與自己無關,陶夫人卻不給她機會,吸吸鼻子又笑着衝她擠眼睛:“那一夜,顏大人可是親口說的,跟你同住。”
桑落暗罵顏狗,找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答案搪塞過去:“我只是住在顏大人府上,替他治病。”
治病。
陶夫人存了一肚子不堪入耳的問題,一個也沒問得出口。
桑落拍拍手邊的匣子:“陶夫人,這個你還要嗎?”
陶夫人接過匣子,一掀開蓋子,雙眼頓時睜得炯炯有神,忍不住讚歎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玉字輩’啊”
“不,不是‘玉字輩’,”桑落說道,“這是‘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