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那裡?”神醫喝問。
顏如玉和知樹躲在角落屏息凝神,紋絲未動。
星點燭火慢慢亮起,沉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忽明忽暗的是二夫人谷氏那張略顯刻薄的臉,她壓低聲音:“神醫,我來是有事尋你。”
神醫只微微低頭,嘶啞的聲音帶着被打擾的不耐:“二夫人?此地不宜久留,二公爺需要靜養。”
谷氏卻像是沒聽出逐客令,反而踩着步子湊近了些:“我聽說地牢裡關着個姑娘?就是直使衙門和京兆府都在找的走丟了的丫頭?”
神醫沉默片刻,嘶聲道:“夫人慎言,沒有什麼姑娘,只有藥引。”
“藥引?”谷氏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帶着濃濃的譏諷和了然,“神醫莫要哄我。我好歹也是高門大院裡出來的,什麼藥引沒見過?何嘗聽說過治病需要個活生生的姑娘?”
神醫的斗篷微微一頓:“此病乃是離火陽毒,藥引乃是坎水陰身,只需將火毒轉至陰身,即可痊癒。”
“不要整天陰啊陽啊的。怎麼轉?不就是做那檔子事嗎?二爺都這樣了,還能幹那種事?你唬唬別人也就罷了,還真演起來了?”谷氏顯然不信這一套,輕輕地在神醫面前踱着步子,“他們的心思,我還是知道的,無非是想等二爺好了,擡進門當個通房,噁心我罷了!”
他們,自然指的是國公爺和崔老夫人。
“在下並未——”
“聽說那個桑落研製出治療魚口病的藥,三日結痂七日脫痂,一瓶功德膏即可痊癒。你還在這裡招搖撞騙,不過是賭我家二爺不肯用桑落的藥罷了。”
谷氏轉過身,笑着看向神醫的斗篷。目光帶着孤注一擲的狠厲,
“我不拆穿你,不斷你的財路,你也別斷了我的生路。”頓了頓,她又問,“你的‘藥引’何時啓用啊?”
“後日子時,至陰之時。”
“很好。橫豎是個藥引,神醫不妨用個徹底,連半點藥渣也別剩。”
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被迅速塞到神醫斗篷下的手中,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二夫人這是?”神醫微微擡頭,似是要看清楚這個婦人的心思,好似又在懷疑她的誠意。
谷氏勾脣譏笑:“放心,偌大的國公府,死個丫頭算什麼?他們倆還怕你出去說他兒子的事呢。這點心意,權當是給神醫您的辛苦茶錢,事成之後,另有重謝!”
神醫躬身收下錢袋。谷氏心滿意足地踩着細碎的步子離開了。
屋內重歸死寂。
神醫沉緩地站了片刻,將錢袋子隨手拋在一旁的藥案上。拉開旁邊的小門走了進去,再將門掩上。
顏如玉在黑暗中無聲地打了個手勢。知樹會意,兩人如同融入石壁的陰影,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小門裡是一間逼仄的暗室,連着一個通道,通道內狹窄潮溼,越往下走,那股混雜着血腥、藥草和黴爛腐朽的氣息愈發濃烈刺鼻。
通道盡頭,是一段陡峭向下的石階。尚未完全走下,二人便察覺到地牢之中有高手守衛,立刻退回到石階的陰影裡。
地牢。
每個權貴宅中都會有。與其拖出去讓人發現,不如留在地牢中,死了、爛了,化作泥養花養草。
眼前的地牢並不大,中央一根鑄鐵柱子,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柱子旁,四肢被套着沉重的鐵鐐。
神醫聲音暗啞至極:“今日如何?”
旁邊的暗處閃出一個黑影來:“她不肯吃東西。”
“沒有人來?”
“沒有。”
神醫緩緩走向那個身影,伸出腳擡起她的下巴,露出慘白的臉,乾涸裂口的脣。
正是阿水!
“你說你這是何苦?”神醫問道,“你餓暈過去,也分毫不影響我拿你來治病,何必爲難自己?好歹死之前,吃一頓飽飯。”
知樹淺淺探查了一下地牢裡的高手氣息,給顏如玉比了一個手勢:十人以上,高手,氣息沉凝,站位封死所有角度。強攻必驚蛇,阿水頃刻斃命。
顏如玉再看了一眼阿水那抹微弱的生機,一個無聲的手勢,兩人如同來時般,悄無聲息地退入黑暗通道。
回到顏府,天已快亮了。
顏如玉一推門,桑落正在桌案前俯身縫着什麼。
“一宿未眠?”顏如玉靠近她,“做什麼呢?”
“擔心你,就一邊做點女紅一邊等着你回來。”桑落率先站起來,隨手將幾隻香囊放回到針線籃子裡。
“你還會做女紅?”顏如玉狐疑地拿她打趣。她好像只會打結吧?自己還收着她“繡”玉蓯蓉的帕子。
“不過是打發時辰罷了,”桑落臉上有些赧色,“可找到阿水了?”
“還活着。在國公府的地牢裡,十名以上府兵高手守衛,強攻無解。”
桑落眉頭緊蹙,心中一沉,雖非好消息,但“活着”二字已是黑暗中的微光。
“後日子時,那個神醫要將她入藥。”
又是這個時辰。
桑落咀嚼着這個時間,眼中銳光一閃:“既是藥引,必離地牢。待她被帶出牢籠,防備或可鬆動。那纔是機會!”
顏如玉頷首,這幾乎是唯一的突破口。
翌日清晨,天色灰濛,空中積着厚厚的雲,壓得人心頭髮沉。
顏如玉與桑落剛閤眼,門外響起知樹急促的腳步聲:“公子,咱們的人來報,昨夜禁衛營精銳有調動!由副統領王振帶走暫時不知去向,調令說是受太妃密旨執行任務,三日內回營。”
又是三日。
過了昨晚,就只剩兩日了。
顏如玉眸色瞬間寒冽如冰。
桑落心頭一緊,立刻追問:“太妃的人?”
顏如玉點頭:“我曾在禁衛營裡待過,多是年輕的預備軍,但這一隊除外。他們皆在直使衙門案牘庫有卷宗,王振更是太妃一手提拔的親信,絕無他人能夠輕易調動。”
桑落與顏如玉四目相對,只一眼,便明白對方的想法與自己的不謀而合。
太妃這是攤牌了。
鶴喙樓是她委託的,埋伏也設下了。顏如玉必須要做出抉擇:究竟是通知鶴喙樓,還是任由鶴喙樓中埋伏。但無論做出哪種選擇,都是步步殺機,再無後路可言。
“公子,”知樹站在門外繼續說道:“派去鬆州的知字輩剛送回來了消息。”
顏如玉猛地掀開錦被,赤足踏在冰涼的地板上,幾步衝到門邊,拉開房門。知樹手中捧着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竹筒,筒身還沾着未乾的泥點。
顏如玉一把抓過竹筒,指尖微顫地捏碎火漆,抽出裡面薄薄的信紙。桑落也披衣起身,走到他身側,屏息凝神。
信紙上的字跡是知字輩特有的密語,顏如玉的目光如炬,飛速掃過:
鬆州查實:老將軍呂子騫乃鬆州人士。
鬆州舊屬江州,毗鄰烏斯藏。
當年,呂子騫在鬆州軍中任副尉,遇大將軍晏掣駐軍鬆州。
呂子騫雖說職位不高,在軍中資歷老,說話很有些分量。一見晏掣年紀輕輕就當了大將軍,他不怎麼配合。後來晏掣將他專門請來,說呂家世代住在鬆州,對烏斯藏人頗爲熟悉,懇請他指點一二。
呂子騫剛開始是不肯說的。一次烏斯藏人來犯,晏掣一人殺入取敵營,取得敵將首級五顆,如探囊取物,呂子騫徹底信服,傾囊而授。
大荔與烏斯藏人打了三年,朝廷已經再難支撐,決定送昭懿公主和親烏斯藏。公主和親逃離,大荔不得已割讓鬆州予烏斯藏。
烏斯藏接受割讓的前提是晏掣必須撤軍千里。晏家軍被迫撤離,呂子騫帶着一雙兒女逃難東去。
竟然有這樣一段過往!
難怪呂子騫提起父親時神情裡帶着欽佩、羞愧。也難怪呂蒙也說最佩服的是晏掣。
“太妃很可能已經認出了你,”桑落的手覆上顏如玉的手。他的手向來溫熱,此時在這溫暖的屋子裡,卻帶着一絲涼意,“她給你禁足三日,是不想你去給鶴喙樓報信。”
這麼巧合的三日,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顏如玉,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要他乖乖禁足,哪裡都不要去,熬過這三日,事情就有所轉圜。
太妃手下留情,顏如玉呢?
“你要告知莫星河嗎?”桑落問。
顏如玉的眸子裡滿是艱難。
倒不是他害怕莫星河出事,而是鶴喙樓還承載着義母臨終前的遺願。
“我的功夫,是義母請高人教出來的。”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有恩義,有忠誠,有執念。
“先不着急做決定。你一宿未眠,先睡一覺,醒來再想。”
桑落示意知樹先退下,關上門,拉着顏如玉坐在榻邊,緊緊握住他的手,又說道,
“我知道你睡不着,我可以幫你”
說完,她湊過去輕輕吻住他的脣,手胡亂扯開他的衣襟,露出肩膀,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她鮮少如此主動。
“桑落.”
顏如玉心中起了疑,但她實在瞭解他的命門,他嚴陣以待,卻也有了片刻愰神。就在那一下疏忽,他嗅到一股藥香,心道不好,卻已是來不及了,整個人倒在了榻上。
桑落收回紅瓶塞的藥瓶,替他蓋好被子。再未回過頭看他一眼,徑直從桌案上拿走昨晚縫的那幾個香囊,揣入袖中,再拉開門交代知樹:“你先看着他,應該會睡三四個時辰,我先出去一趟,辦完事就回來。”
知樹垂首應是。
桑落到了丹溪堂,與衆人說了一會子話,安頓了一番。不出意外的,有人敲響了丹溪堂的門。
“請問桑大夫可是在這?”
門外站着一名衣着體面的中年人,雙手捧上一張帖子,恭敬笑着:“小人家主是顧大人江州的老鄉,聽聞桑大夫妙手仁心,我家家主特命小人持顧大人的名帖,前來延請桑大夫過府,爲我家夫人診治舊疾。”
來了。
桑落心中毫無波瀾,甚至帶着一絲塵埃落定的平靜。顧映蘭的朋友?江州蘇府?恰在這“三日之期”的緊要關頭?
上次見顧映蘭時,他半開玩笑說的話,竟然都是真話。
有人來看診,也有柺子拐人。
即便知道這一趟去了,多半不是看診,桑落也沒有半點退縮。她必須知道全部真相。
桑落面上不顯,只微微頷首,提起早已備好的藥箱:“煩請帶路。”
馬車穿行在漸漸喧鬧起來的街市,最終停在一座門楣並不顯赫、卻透着精巧的宅邸前。門楣上懸着“蘇府”二字。
管事看向要跟着桑落入府的風靜:“桑大夫,我們家夫人確有不便,可否.”
風靜沉着臉:“不行。”
桑落卻點頭示意:“風靜,你回車裡坐着,等我便是。”
風靜只得作罷。
管事引着桑落入內,穿過幾重雅緻的庭院迴廊,將她安置在一間陳設清雅、卻門窗緊閉的暖閣裡。薰爐裡燃着上好的鵝梨帳中香,清甜馥郁,卻掩不住這方空間的封閉感。
“桑醫正稍坐,小人這便去請夫人。”管事躬身退出,門被輕輕帶上,隨即傳來落鎖的輕響。
軟禁。
桑落走到窗邊,雕花木窗從外面釘死了。她放下藥箱,坐在鋪着錦墊的圈椅裡,神色如常,只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椅子把手上凹凸的木紋。
天色漸暗,暖閣內沒有點燈,只餘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一片寂靜中,房門再次被打開,是那個管事來了。
“桑大夫怎麼不點燈?餓了吧?吃點麪條吧。”
管事也不解釋爲何鎖她,只走到桌旁,拿起火折點亮了桌上的燭臺,再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又退了出去。
一道身影無聲地立在門邊的陰影裡,帶着夜風的微涼氣息。
桑落對黑影的出現毫不意外,坐在桌邊,由着那道黑影注視着自己,她端起碗認真吃起了麪條。
不得不說,江州人做飯,滋味很足,一碗麪條裡有菜有肉,吃下去整個人神清氣爽。
吃完麪條,她擦擦嘴,又倒了一杯熱茶給自己,這才反客爲主地開了口:“顧大人,既然來了,就來坐坐吧。”
顧映蘭從陰影中走出,俊朗的面容在昏暗中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看向桑落的眼眸,亮得驚人,裡面翻涌着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愧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焦灼。
桑落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寒潭深水:“太妃想要什麼?或者說,你想做什麼?”
她的單刀直入讓顧映蘭身形微僵。他沉默片刻,坐在了她的對面,昏黃的光暈散開,照亮了他緊鎖的眉頭和脣邊那一抹苦澀。
“桑落,我不想做什麼。”他溫潤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沉寂,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我是不想讓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