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大夫,”
鄔宇站在梅樹下,衣襟上銀線暗繡的方勝紋泛着雪色,少年的眼裡也閃着熠熠的光,“一會會有一個驚喜。”
倪芳芳曖昧地抿脣笑,用胳膊頂頂桑落:“我去找風靜。”
桑落微微蹙眉,看向鄔宇的目光帶着一點防備:“什麼驚喜?”
她一向不喜歡驚喜。知道她想要什麼給什麼,才能叫驚喜。興許顏如玉知道,鄔宇這孩子不可能知道。所以,多半是驚嚇。
說出來了,還能叫驚喜嗎?鄔宇神秘又得意地一笑:“等你見到我娘,就知道了。”
桑落越發警覺,她回過頭看風靜和倪芳芳,卻發現風靜不見了。倪芳芳上前來道:“她說你的藥箱忘帶了,回馬車上去取。”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跑了過來,先是行禮再傳話:“夫人在前廳候着呢。”
鄔宇腳步很是輕快地在前面帶路。
桑落要跟上去,卻被倪芳芳拽住了胳膊,附在她耳邊低聲道:“風靜說,鄔家想娶你做兒媳呢。你可清楚這事?”
桑落怔愣住。
這就是驚喜?這是恩將仇報吧?
她看着鄔宇的背影,目光沉沉,直到鄔宇發現她沒跟上,又倒回來:“怎麼了?”
桑落一言難盡地搖頭。
繞過園子,到了前廳,還未跨進門檻便嗅到一縷沉水香混着梅香。
廳內站着坐着不少人。
鄔宇的母親黎氏被人簇擁着。四十出頭的年紀,穿墨綠織金通袖襖,鴉青馬面裙上繡着暗紋雲雷紋,下頜線條如刀裁斧鑿,顯見是將門虎女的凌厲氣度。
鄔家幾個妯娌,帶着女兒們說說笑笑,有人道:“十一公子和桑大人到了。”
那幾個妯娌心領神會地按住女兒們的手,廳內頓時安靜下來。
鄔宇撩起衣襬快步走進去,對着母親和幾個嬸嬸姑姑行禮。
再對黎氏道:“母親。”
桑落與倪芳芳行過禮,黎氏凌厲的臉上綻開一朵笑。上前兩步親善地執起桑落的手。
桑落先是一愣,僵硬地想要抽回來,卻又聽見黎氏道:“早聽聞桑大夫在汲縣救下犬子性命,我就總跟他父親說要請你來家中坐坐,好好謝過纔是。偏生這孩子回京後總推說忙,今日可算能見一見這名滿京城的女醫官了。”
“我何曾推——”鄔宇有些不滿。說到一半,後半句又被黎氏給瞪了回去。
推說忙是要拿喬,意思是,鄔宇也沒那麼上心。
倪芳芳聽懂了言下之意,見桑落沒有反應,不免有些心急,但又不好代她開口,看見門外風靜已經提着藥箱候着了,心中稍定。
黎氏又笑着命人呈上滿滿一匣金錠:“我與他父親啊,就這一個兒子,平日丟根頭髮絲兒,都是要心疼的。這些東西雖俗氣,卻也是我們感謝桑大夫義舉的一片心意。”
沉甸甸的金子,少說也有百兩。
夠闊氣。當着這麼多人面,顏面是足了的,更是自擡身價。
又要給,又說俗氣,還說是“義舉”。沾了一個“義”字,怎又能收銀子呢?
倪芳芳心思已經拐了好幾個彎,看出這裡面的門道來。
桑落聞言瞥向鄔宇,他眼睛亮晶晶的,想開口說什麼,又被一旁的人給拽住了。
滿屋子的人,正等着自己表態。
她上前一步,規矩地行禮,目光落在那一匣子金錠上:“既然是夫人的心意,何來俗氣一說?我當珍之重之,日夜思之,以自勉之。”
她扭頭看向門邊的風靜:“風靜,替我仔細收好。”
話音一落,衆人的目光都堆滿了錯愕。
風靜垂首上前來,將藥箱遞給了倪芳芳,雙手恭敬地從對方手中捧過那匣子。
不對,不對!
她不推辭一下嗎?裝都不裝了?
不是說她品德高尚嗎?怎麼一看到金子就端走了?
也有看好戲的。給聖人選伴讀的事,闔家都鬧得不甚痛快,看到黎氏吃癟,痛失黃金百兩,頓覺身心舒暢。
也不知誰輕輕地在角落裡嗤笑了一聲,在黎氏心中激起千層浪。選這個兒媳她是千不願萬不願的。
若不是鄔宇這次偷偷溜出去遊歷,遭遇汲縣這一場災禍,鄔家也用不着推出鄔宇來訂這個親事。黎氏心中又慶幸又不甘。慶幸的是兒子身體無恙,不甘的是好好的將軍家的公子,卻要娶這刀兒匠的女兒。
鄔家與呂家不是一個軍營裡出來的,故而平日也不算親近。如今太妃的母家得勢,鄔家子侄仕途不順,不得不想法子對太妃表忠心。
這次太妃的心腹密臣顧映蘭當衆救下桑落。太妃又在獄中封桑落七品官。官階高低不重要,但大家都看明白了,桑落是太妃要保的人。
鄔將軍和老太太一直偏心長房和三房,偏偏鄔宇是二房的獨子。這次黎氏辦這個賞梅宴,特地要趁着老太太來時,表現一下。要告訴老太太,二房終歸是替鄔家辦了事的。
所以,鄔宇娶的是桑落,又不是桑落,而是太妃的顏面。
她計劃得很好。當着衆人賞金,但凡是個懂事的都會推辭。再待老太太來了,桑落爲百姓義診,也是積德行善,這樣一來,自證品德,鄔宇也不算娶了一個下九流的女子。
誰知,竟然遇到一個這麼不懂事的!
黎氏的臉僵了僵,看向鄔宇的眼神也不甚平靜。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很快就斂去情緒,又笑道:“這纔是真真的率直之人。倒比那些推諉的虛假好。”
衆人真真假假地附和着。
“好了,剛纔來人說粥也備好了,我們同去施粥吧。”說罷,黎氏抓着鄔宇的手,領着衆人往前走。
桑落三人留在了最後。
倪芳芳看着風靜手中的黃金,忍不住笑出了聲來:“好好好!我家桑落是咬人的狗不叫。誰想佔便宜,不得留下二兩肉,那是決計脫不了身的!”
說完,倪芳芳忽地想起“二兩肉”又帶着那個意思,想着桑落這刀兒匠女兒的身份着實貼切,越想越覺得好笑:“你得了你爹真傳。”
一向沉着臉的風靜,聽了這話也沒憋住,彎了彎脣角。
桑落面色很是鬆快:“今晚回城,把大家都叫上,我請你們吃炙羊肉去。”
“你還跟着施粥去?”倪芳芳拉她一把,“我看剛纔那夫人恨不得把你救的‘孩子’給拽到天邊去。”
“我去義診。”
一年就施粥這一次,百姓也不指望這一頓稀粥喝下去就能頂一年的飽。做做樣子而已。
就像剛纔在路邊那百姓說的,義診才能真幫到他們。
蝶山的莊子也分高低貴賤,山腳的莊子,官階不高,越往山頂走,莊子的主家身份越矜貴,施粥時材料也就用得好一些,還會帶些肉或者蛋。故而百姓都擠擠挨挨地往山頂去。
今年倒不一樣。鄔家的莊子在半山腰,除了粥棚,還請了太醫局的醫官來義診。不少百姓就堵在半山腰不往上爬了。
桑落走到義診棚前,早有百姓將那棚的四周圍得水泄不通。
鄔宇看見她站在人羣外,進不去,立刻掙脫了黎氏的管轄,跑過來帶着小廝將人羣劈開一條道來。 “是那個女大夫啊!”百姓裡有人識得她。這大半年的光景,京城裡聽得最多的消息就是這個桑大夫了。
“是她是她!”
“沒想到鄔將軍竟然將她請來了!”
鄔宇站在桑落身邊,一撩紅氅,手叉在腰間,很得意地道:“別擠,一個一個來!”
桑落坐在義診攤前,一個接一個地把脈,有些不方便診治的,便寫了字條,讓他們到丹溪堂看診。
“桑大夫,”有個人坐下來就神秘兮兮地問,“我記得您擅長治男病。”
桑落點點頭:“可有什麼不妥?”
“我——我有個朋友。”那人說了一半,轉過身將圍在四周的人都轟開,“我那個朋友,好像不行了。”
倪芳芳站在一旁翻了個白眼:“你就說你吧,沒人笑你。”
那人擺手:“不是我,真不是我。”
行吧。這種病,沒人願意承認。
桑落倒很是耐心:“那你那朋友多大年紀,何時不行的?”
那人撓撓頭,想了想道:“約莫二十歲,我聽說最近這半年,突然就不行了。”
“他可是生了病?還是受了傷?”
那人搖頭,看看左右,擡手掩嘴低聲道:“做面首的,做了好幾年了,身子虧空得厲害。”
桑落這下不得不認真打量這個人了,長得磕磣,門牙缺了一塊,其他牙又黑又黃,手指黑黢黢的,一看就是鄉里的百姓。
看樣子真不是說的他自己。
“這倒不好問診開藥了。最好讓他自己來,我可以替他面診,才能確定到底是何問題。”
那人又擺手:“不用不用,桑大夫,您就給一劑藥。我那個朋友只需要行一次,行一次就可以。”
這又是何道理?
難道這次用了,這輩子都再也不用了?還是有別的目的?
“這樣我更不能給您開藥了。”桑落按住筆墨,“他若需要,請他自己來看診。”
那人唉喲了一聲,聲音也大了:“桑大夫,您就開一個藥,真要有用,我自然讓他來尋你。”
正說着,後面排隊的人羣中有人衝了過來,一把按在這人的脖子上:“好你個張老七,跑到這裡來想作弊!”
張老七連忙喊道:“怎麼叫作弊呢?我是替人尋醫問藥呢!”喊着喊着,他轉而揪着對方的手:“你還說我呢,你不也來問藥了嗎?!”
周圍的人連忙問是何事。
兩人扭着扭着,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了好一陣。終於有人問明白了。
“桑大夫,您有所不知,這事兒早傳遍了,”百姓們笑得很是曖昧,“都在說那個面首身子虧空得厲害,也不知是誰開了局,說百花樓和輕語樓,哪個姑娘能讓那面首重新‘站起來’,就賞百兩呢!”
那個面首。
還能有誰?
鄔宇站在旁邊,臉色頓時不怎麼好看,正要擡手讓小廝將這幾人轟走,桑落眯了眯眼眸,留住了幾人:“賞百兩白銀還是黃金?”
“說笑呢,自然是白銀了!”百姓們笑得很歡。
一百兩銀子,夠他們吃喝十年了。
“有誰成功了嗎?”桑落垂下眼眸漫不經心地問着。
“當然沒有啊。要成了,我們就不來尋藥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試過?不會都沒成功吧?”桑落的嗓音輕飄飄的,好像就是隨口一問。
“不少人試過了。”張老七笑得很率直。
風靜不由地握緊了拳,被桑落暗暗拍了拍手。
桑落挑眉問道:“你看見了?”
“那誰能看得見,反正是多少藥送過去了,都說沒有用。”張老七又湊了過來,低聲道,“這事兒啊,根本不是銀子的事兒。”
“那是什麼的事?”
“百花樓和輕語樓打擂臺呢!花娘們缺那一百兩銀子嗎?根本不缺!那面首是什麼人,伺候過——”
張老七黑黢黢的手指,指了指天,
“——那位的人。若哪家的花娘能讓他‘站起來’,京城第一青樓的名號,不就當之無愧了嗎?”
噢,這是要向“太妃戰鬥過的地方”敬禮啊。
“這兩家的花娘最近都忙着找秘方。說誰給的秘方成了,那一百兩就歸誰!”
一旦成了,花娘就是京城第一花魁。顏如玉長得禍國殃民,誰成了都不吃虧。
顏狗,果然是禍水。
桑落緩緩點頭:“原來是這樣。”
“桑大夫,也不知有沒有藥啊。到時真成了,我分你一半銀子!”張老七笑道。
旁邊揪着他的人立馬搶道:“桑大夫,我給你六十兩!把藥給我!”
鄔宇越聽越是不舒爽,一揮手讓人上前來將這些人轟走。
奈何桑落治男病的名頭太響,知曉此賭局的百姓頗多,前來義診時,一看是桑落,立刻就想着問有沒有能讓人重新“站起來”的藥。
一時間義診攤子前亂哄哄的。
那些施粥的女眷們見着頭不太對,又都圍了過來,一聽是這種污糟不堪的事,臉皮薄的乾脆打道回府了。
黎氏看着桑落不以爲意地聽着那些市井髒事,心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正想讓人撤了義診攤子,可巧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黎氏一看,暗道不好。老太太到了!
鄔老太太滿頭銀髮,臉上皺紋一道一道的,耷拉的眼皮底下,一雙眼睛甚是犀利,在馬車上就看見了身披紅氅的鄔宇,和他身邊坐着的綠衣女子。女子一身綠衣,頭戴一枚木珠簪子,坐在那裡,眉目清冷疏離。
鄔老太太手握念珠,撐着小丫頭的肩,一步一步下了馬車。
黎氏連忙上前去迎,鄔老太太睨她一眼,往義診攤子走去。
隔着人羣,只聽見桑落朗聲說道:“諸位,此病應是陽骨萎靡不振,我能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