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桑落入皇城
“呂子騫應該認識我父親”顏如玉說道,“上次我到大將軍府時,呂蒙就提到過我父親。”
當時呂蒙言語之間滿是欽佩,顏如玉只當他隨口說說。今日見到老將軍呂子騫,這才確定他們是肯定見過父親的。
晏掣是個美男子。顏如玉多半承襲了他的容貌,這才讓老將軍將他認作了晏掣。
桑落很快想到:“若是老將軍和大將軍都見過,豈不是——”
太妃也見過?
怎麼辦?
當初皇室之人盡皆伏誅,爲的就是斬草除根。晏掣不是平頭百姓,即便沒死在廣陽城中,也必須戰死在抗敵的戰場。這是將士的宿命。
太妃是沒認出來,或是故意引而不發?
“老將軍爲何會見過你父親?”
顏如玉皺着眉頭說道:“呂家當年跟着始帝和萬勰帝征討,興許那時見過也未可知。直使衙門的案牘庫沒有呂家的卷宗。但老將軍今日幾次提到鬆州和烏斯藏,我猜老將軍實際是鬆州人。”
鬆州?從未聽說過。
“鬆州毗鄰江州,因靠近烏斯藏,時常被烏斯藏人當做搶掠的糧袋子。後來義母受命和親烏斯藏途中逃跑之後,大荔就將鬆州連帶附近的城池割讓給了烏斯藏。”
“莫非要去鬆州查證?”
顏如玉點頭:“我已遣知字輩去查。”
“老將軍得的是癡呆症,他已有四年之久,所剩時日不會太多,快則半年,慢則一年。過去吃的藥包括吳奇峰的藥都無用處,我唯一能做的,是想辦法讓他從癡呆之中醒來那麼一、兩次。只是大將軍會允許嗎?太妃會允許嗎?”
顏如玉心中已有了計劃:“那就兵行險着,試上一試,興許所有問題都解開了。”
小年這一日,桑落去太醫局換了官服官印。
擢升醫正之後還未正式履職,今日正好吳奇峰在太醫局,見到桑落便招呼她過去說話。
“桑醫正這擢升的速度可抵過多少杏林世家的子弟。”吳奇峰坐在桌案前將文書向前推了推,他面上帶着一絲慣常的、幾乎算得上和善的微笑,但眼神卻沉靜無波,像兩口深井,望不到底。“可見聖人和太妃對你是寄予厚望的。”
“吳太醫令過譽了。”桑落微微躬身,語氣平穩無波,“全賴太醫局諸位同僚襄助,以及聖人與太妃的信任。下官資歷尚淺,日後還需太醫令多多提點。”
“桑醫正務必盡心。”吳奇峰端起案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着浮沫,語氣彷彿在閒話家常,卻帶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宮中慶典、百官休沐、百姓團圓,都圖個喜慶平安。這魚口病雖不致命,卻波及甚廣,倘若波及宗室勳貴,你我都是萬死莫贖。”
什麼“倘若”?百花樓和輕語樓都是權貴流連之處,波及勳貴是必然的。
吳奇峰捋了捋修剪整齊的短鬚,目光落在她嶄新的官服上,話鋒一轉:“聖人親自下旨要桑大夫你儘快製出有效方劑,本官想了想,不能再等,一個月之內,務必要有東西拿出來。”
一個月。
桑落心中微微一動。吳奇峰倒是不在明面上苛待自己。這就比王醫正高明瞭許多。
這幾日丹溪堂正在用兔子反覆試驗魚口病的藥,已經出了好幾個版本的新方子了。不出意外的話,這幾日就能製成,到時要先去繡使大牢裡嘗試。
“下官遵命。”
吳奇峰頓了頓,又問道:“老將軍的病症,你如何看?”
太妃極有可能會問及此事。太妃不便出宮照料老將軍,他這個太醫令自當竭力爲其分憂。
桑落垂着頭:“下官出身瘍門,不敢妄語。”
吳奇峰有些語結,他瞟了桑落一眼:“本官讓你說,自是看你也懂幾分,願意教你。你且大膽說,錯了也無妨。”
桑落想了想,低聲說道:“下官以爲,無藥可救。”
吳奇峰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桑落。
怎麼就無藥可救了?這新來的小醫正着實大膽。從脈象來看,雖有痰阻心竅之兆,卻還算結實有力,老將軍吃喝穩健,力大無窮。甚至聲如洪鐘,只是神志略差一些。
吳奇峰心想,果然是瘍門出身,也就縫縫皮肉,修補修補口子。那日在將軍府,她說那些舊藥方沒用,還以爲真懂呢。這樣,倒不足爲懼了。魚口病的事,隨着她怎麼蹦躂,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瘍醫。
遂又開口:“王醫正的座位如今空出來了,你搬去那裡坐,也清靜些。”
“多謝吳大人照拂。”桑落躬身行禮。
一個小吏跑過來:“吳大人,昌寧宮來人了。”
“你看,當真是一日都不能懈怠。甚至小年也是不能走遠的。桑醫正也要殫精竭慮才行。”吳奇峰說這句話時,有些炫耀的私心,整了整官帽和官袍,越過桑落走了出去。
來的是一個白臉內官,吳奇峰一邊遣小吏去取自己的藥箱,一邊迎上去:“包內官,可是太妃尋老臣前去診脈,老臣剛好備上藥箱——”
包內官搖頭,說了一句場面話:“太妃知吳大人辛苦。今日特命奴來請桑醫正入宮說話的。”
有心人一聽就知道其中有玄機。若真只是“說話”,那還擔心“吳大人辛苦”嗎?
吳奇峰臉上的自得瞬間凝固了,小吏抱着藥箱跑出來,此刻也不知該不該遞到他手中。
包內官早已習慣這種微妙的權力傾軋,他依舊保持着得體的微笑,目光卻越過吳奇峰,精準地落在桑落身上,聲音清晰而平穩:“桑醫正,太妃娘娘在昌寧宮等候,請隨奴移步吧。”
“是,有勞包內官。”桑落垂首應道,聲音平靜無波。
她沒有特意去看吳奇峰此刻的表情——那必定是精彩紛呈,混合着震驚、難堪、被輕視的憤怒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她只是微微側身,對還僵在原地的吳奇峰略一躬身:“吳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太妃特地召見一個旁的醫正。
吳奇峰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寬慰”的笑容,對着包內官道:“包內官辛苦。桑醫正初入宮闈,若有失儀之處,還望包內官多多提點……”
包內官繼續說着場面話:“多謝吳大人提醒,奴一定遵命。桑醫正,請。”
他側身讓開道路,姿態恭敬。
桑落不再停留,整了整官袍就要往外走。
包內官跟在她身後,轉了一個走廊,才捂着嘴低聲笑道:“桑醫正,您可真是實心眼啊。入宮怎能不帶藥箱?”
桑落腳步一頓,扭頭看他。 “太妃跟您莫非真有什麼話可說?”
原來都是託詞啊。
桑落連忙去收拾好藥箱,跨在肩上,在包內官身後,走進宮城。
包內官一邊講着禮儀,一邊踮着細碎的步子帶着她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終於跨進了昌寧宮的大門。
和桑落想象的很不一樣。昌寧宮裡只有兩棵普通的松樹,甚至沒有宮人修剪過的痕跡。因冬日,這兩棵松樹的枝丫上還掛着冰。
剛走到殿門前,就看見門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竟是元寶。
一段日子不見,元寶似乎又長了點個子,皮膚白淨,眉眼也長開了。
元寶看見桑落很是激動,雙眼發亮,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是微微抿了一下嘴。
門邊的葉姑姑很客套地笑了一笑:“桑醫正來了,快進去吧,太妃剛還問着呢。”
一進殿中,一股暖暖的梅花香氣撲鼻而來。屋內陳設雅緻古樸,也不像是奢靡之人。
“你就跪在這裡候着。”葉姑姑用腳尖點了點一塊磚。
桑落依言跪在那塊磚地上,垂首斂目,姿態恭謹。
宮中燒了地龍,殿內溫暖如春,她穿着厚實的官袍,跪了一陣就有些出汗。她能聽到內間傳來細微的布料摩擦聲和杯盞輕碰的聲音,卻聽不清具體言語。
再等了一陣,膝蓋開始疼痛麻木。桑落再蠢也明白,這是在罰自己呢。遇到權貴,她爹說過一句話:“認慫保平安”。太妃和聖人這樣的至尊之人,要捏死自己再容易不過,該裝卑微的地方,吃些皮肉之苦也並不算太大的委屈。
又過不知多久,聽見內殿裡傳來葉姑姑的聲音:“太妃,聖人,桑醫正到了。”
太妃說了什麼。片刻後,葉姑姑走了出來,站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頭頂,聲音不高不低,帶着宮中特有的刻板腔調:“桑醫正,太妃娘娘垂詢,呂老將軍的病體究竟如何?你需據實回話,不得有半分虛言。”
這份敵意從何而來,桑落心下了然。
她挺直脊背,聲音清晰平穩,不大不小,剛好能傳入內殿:
“回太妃娘娘,微臣以爲,老將軍得的是癡呆症,其髓海空虛,病邪深伏,已有四年之久。”
她停頓了一瞬,吸了一口氣繼續道:
“老將軍神志昏蒙,不識親故,言語錯亂,時發囈語。雖飲食尚可,卻無飢飽鹹淡之感,體力猶存,形骸未損,卻元神已蔽。正如……”
葉姑姑神情莫測地盯着她:“正如什麼?”
“燈油將盡,燈芯尚存,偶有微光閃爍,終難復明。”
“大膽!”葉姑姑厲聲叱道。
桑落並未退縮,反而提高了些音量:“臣以爲,其勢已成,非藥石可逆。縱有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難使其神智恢復如初。此乃……天命使然。”
“天命使然”四個字,在暖香馥郁的殿宇中顯得格外沉重。
內殿一片寂靜。
葉姑姑看着她就滿心火氣,垂在身側的手忍無可忍地高高揚起。
“行了。”內殿響起太妃的聲音。依舊是隔着距離,聽不出情緒,只是清晰了些:“桑醫正,依你所見,便只能……聽之任之了?”
桑落立刻答道:“回太妃娘娘,雖無法根治,但微臣能爲老將軍做到三件事。
一則可以讓他情緒穩定下來,以免出現意外。二是,得此症者臨終之前,常瘋癲異常,不識便、溺之物,甚至將穢物放入口中,微臣可用藥維持老將軍的體面。三是,用‘喚醒’之法,讓他回神一次或兩次。”
“喚醒?”太妃緩緩問道,“哀家爲何要喚醒?”
“百姓常說‘子欲養而親不待。’若有未盡之言,未了之願,可在其醒來的那一時,說上一說,做上一做。人生無憾,也算圓滿。”
桑落說完,伏身叩首:“此乃微臣之愚見,是否施爲,全憑太妃娘娘聖裁。”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這一次的沉默持續得更久。桑落能感覺到內殿那道無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珠簾,落在自己身上,帶着沉重的審視和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良久之後,內殿響起一陣沉沉的腳步聲。緊接着,珠簾被挑開,珠子碰撞在一起,稀里嘩啦的,滴滴答答的,像是雨滴墜落的聲音。
太妃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桑醫正,你起來回話吧。”
桑落依言站起身來,垂首斂目,姿態依舊恭謹。膝蓋的刺痛讓她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立刻穩住了。
“擡起頭來。”太妃的聲音比方纔更近了些,就在她面前。
桑落緩緩擡起頭,仍記得入宮之前,包內官沿路的提點,沒有直視太妃,只垂着眼眸盯着太妃手指看,只用餘光偷偷看了一眼太妃。
她曾無數次想象過這位權傾後宮、叱吒朝堂女人的模樣。或許是威嚴刻板如廟中神像,或許是精於世故帶着算計的疲憊,又或許是保養得宜卻難掩歲月痕跡的貴婦。
然而眼前所見,卻完全顛覆了她的想象。
太妃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身量高挑勻稱,穿着一身深青色繡銀線暗雲紋的常服宮裝,手指塗着丹蔻,發間簪着釵環,粉面紅脣,眉宇幽幽。
難怪三夫人要送面首給她。
這麼美麗的女人,年紀輕輕就要守寡,着實可惜了。
“哀家的父親還有多久可活?”太妃問道。
桑落道:“快則半年,緩則一年、最多兩年。”
太妃蹙着眉,思量一陣,又開口問:“桑醫正,你說是否有可能——”
她頓了頓,才說出口:“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