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女人太可怕
太醫局的人全去了丹溪堂
太妃咀嚼着這句話的言下之意。細長的柳眉輕輕蹙起,塗着丹蔻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揪緊,酸澀在心底翻涌着。
跪在地上的太醫令吳奇峰始終不得她的回話,不由地悄悄擡起頭看她。只見她正望着門外的天光出神。
吳奇峰又回過頭去看門外的天。
除了陰沉些,平平無奇。
顏如玉不是太妃的面首嗎?爲何太妃知道了這事竟毫無波瀾?還是說市井之中盛傳的賭局是真的,顏如玉早已壞了身子,不得太妃寵愛了?
他躬身說道:“太妃,王醫正有拔瘡除疳的絕技,正在研製治療‘魚口病’的方子。若爲了一句醉話就將其打入大牢,豈不寒了百官的心?將來還有誰能爲朝廷所用?”
“知道了。”太妃回過神緩緩說道,“吳卿,你是跟着始帝出生入死的老臣,做太醫令十多年了,侍奉三代聖人,哀家信得過你。然而,顏如玉也非跋扈之人。這其中許是有什麼誤會。待哀家問清楚了再說。”
吳奇峰正欲申辯,葉姑姑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吳大人,請先回吧。”
送走吳奇峰,葉姑姑回到殿中時,太妃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爲何瞞着?”
葉姑姑立刻跪了下來,雙手伏地:“顏大人一向知曉輕重,奴婢也覺得此事有些蹊蹺,故而想再探聽清楚之後再報。”
“消息怎麼說?”
“咱們的人說得不太清楚。只說是翰林院一個編修受了傷,去請桑落,桑落病重,顏大人就去太醫局將所有人帶到了丹溪堂。丹溪堂那邊究竟如何,咱們的人探聽不到。直使衙門裡昨日抓了一個醫正和一個醫官,還有一個小吏都是瘍門的。還未開始審。”
是啊。顏如玉一向很懂得爲官的分寸。在她身邊四年,驕縱和狂放多是有意爲之。而這一次不一樣,說是爲編修治傷,可她總覺得更像是爲了桑落。
顏如玉與桑落牽扯得太深了。
她早該醒悟的。
太妃的手指拂過妝臺上的金玉首飾,胭脂水粉,癡癡地望着銅鏡中的婦人。
歲月,是一個女人的天敵。這些首飾再華貴,塗抹的脂粉再奢侈,她終究是敵不過頭戴粗陋木釵的青春少女。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氣息不順,讓她劇烈咳嗽起來。
葉姑姑慌忙上前扶她,輕輕替她拍着背。太妃對顏如玉的心思,她早看在眼裡。可這天底下的事,唯有情之一事是強求不來的。即便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也無法強迫一個男人將心留在她身上。
“太妃——”宮娥在門外稟報,“顧映蘭顧大人求見。”
太妃手握成拳放在脣邊,清了清嗓子:“讓他候着,陪哀家上朝。”
半柱香後,聖人也來了,太妃牽着聖人一同跨出宮門。
葉姑姑帶着衆人遠遠走在後面。
太妃問道:“事情都辦妥了?”
“是。”顧映蘭跟在太妃身側,“他們一向謹慎,應該會查金錠的來歷,還會去荊州查當年的事。微臣都已安排妥當。”
設下這一局,頗費功夫。顧映蘭善於從細處着眼,順藤摸瓜,逐漸掌控全局。
太妃原本很滿意他,只可惜,終究也是被情所困。
走着走着,太妃偏過頭瞥他一眼:“昨晚沒睡好?”
眼圈發青。
顧映蘭躬身道:“勞太妃掛懷。”
“因爲桑醫官?”
“是。”
太妃果然問起此事。顧映蘭不得不想起昨日,顏如玉半夜來找他,說桑落毒性控制住了,今日必然會有人到太妃面前談及此事,要他務必進宮面見太妃,好好答話。
顧映蘭不由追問:“這樣一說,對你並無好處,你不怕?”
顏如玉站在屋門前,紅衣袍子被夜風吹起。他說:“顧大人不就是想看到這樣的結局嗎?”
這一句話,堵得顧映蘭半晌都無法回過神來。
顏如玉是算到了太妃會問桑落。
太妃步子放緩了些:“她是何病?竟讓你都輾轉難眠。不是說顏如玉帶着不少太醫去給她看診了嗎?”
“桑醫官並非患病,而是中毒。”
聖人小小的臉上滿是震驚:“誰下的毒?”
顧映蘭答道:“桑醫官一直在研製治療‘魚口病’的藥,還託微臣去江州尋一種石脂,說是可以拔瘡除疳。前日她以身試藥時中了毒。”
太妃眉心微動,牽着聖人的手鬆開了幾分:“魚口病?”
剛纔太醫令吳奇峰說王醫正最近有了魚口病的藥。
聖人不曾聽說過,好奇地問:“魚口病是什麼?”
太妃並未遮掩,直接說道:“髒病。花樓女子常得此病。十分痛苦。”
聖人年幼,不明白這個髒病是怎麼個髒法。
“十月時,微臣曾與桑大夫在百花樓偶遇,桑大夫正爲鍾離政和花娘看診,那花娘就得了魚口病。桑大夫說有一必有二,魚口病勢必氾濫。那花娘後來經不起病痛,投繯自盡,桑大夫還去看過。”
鍾離政。
眼看着快到正陽殿了,文武百官都在裡面候着。太妃停下腳步看向顧映蘭:“這麼說,鍾離政也有可能得這魚口病?”
顧映蘭垂首稱是。
太妃思索了一陣,盯着顧映蘭的帽子看:“翰林院編修又是怎麼回事?”
顧映蘭道:“微臣得知桑醫官中毒,前去翰林院查閱博物志尋找解毒之法,那編修與微臣一起查的。這編修養着幾個外室,被正妻發現後,一氣之下——”
他看看聖人。
“但說無妨。”
“一氣之下,剪了根。”
太妃輕輕嘶了一聲。
“編修聽說桑醫官擅治此傷,着人去丹溪堂請桑醫官,顏如玉帶着人進了太醫局,話裡話外都在提直使衙門。太醫局的人也不好不去,乾脆就帶着那編修一起去了丹溪。”
顧映蘭停頓片刻又道,
“後來聽說,顏如玉將案牘庫裡的卷宗取了出來,卷宗上記載着王醫正的所言所行,貪污賑災的銀子去聽曲,吃了什麼菜,喝了幾壺酒都記錄在案。顏如玉揪着一句酒話將王醫正等人抓了。”
太妃拾階而上,輕嘆着說道:“你今日來,是來告顏如玉的狀啊。”
顧映蘭跪下:“微臣以爲,顏如玉有以權謀私之嫌。太妃更應勒令繡使停止監聽百官。君臣之間若因繡使起了嫌隙,朝堂難安。”
太妃輕輕推了聖人一把,讓他先步入殿中。再轉身站在顧映蘭額前:“你去查清楚鍾離政是否得了魚口病。”
顧映蘭怔住。
這個事重要嗎?鍾離政都快死了,爲何要查他是否得了魚口病。
自己的諫言,太妃是半句都沒聽。
可見繡使行事,就是得了太妃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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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溪堂內。
桑落再次出現了心率異常。這一次,連顏色都有些分不清。顏如玉一進來,他的紅衣落在她眼裡,變作棕色。
顏如玉還是褪去了外袍,將自己烤得暖暖的,再靠近她。
“你們還要殺呂蒙嗎?”
“他們推遲行動了。”顏如玉端起牀頭的藥,試了溫度,再一勺一勺地喂到她脣邊,“有人給鶴喙樓下了委託,要殺鍾離政。”
苦澀的藥湯就在桑落的喉頭打轉,她不喜歡中藥。苦,而且效用極慢。她揪緊了眉頭才說:“誰要搶在我之前殺他?”
顏如玉微微搖頭:“這個事很蹊蹺,莫星河讓人去查了。”
他的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但只是猜測,沒有半點真憑實據。
“莫星河決定接了這個委託?” “鍾離政本就在鶴喙樓的刺殺名單上。”
桑落覺得這更像是一個局。不是像,一定就是。
“你別擔心,我一定讓你先把仇報了。”顏如玉說得很輕鬆,就像是在談論明日吃什麼。
桑落正要說什麼,只覺得耳朵裡一陣尖銳的聲音響起,讓她忍不住擡手捂住耳朵,那聲音是在腦子裡炸開的,捂着耳朵也無濟於事。
毒又發作了!
比上一次更甚!
顏如玉將桑落扶倚在肩上,雙手緊緊握住她掩在耳畔的手,她頸後滲出的冷汗已洇溼大片中衣,偏生脣角還倔強地抿着,彷彿這樣就能抵擋鑽心蝕骨的痛楚。
門外柯老四立刻跑去找夏景程,製藥臺前亂哄哄的。太醫、醫正、醫官們本就不熟,一日過去,製出了好幾瓶子藥,但誰都沒有把握哪一瓶有效。
衆人圍着那七瓶藥發呆。
倪芳芳揪着兔子耳朵問:“不是說可以拿兔子來試嗎?還在等什麼?”
兔子在空中驚恐地胡亂蹬着腿,紅眼睛像是跳動的血珠。
“光用兔子不行。”夏景程嘆道。
桑陸生站在一旁,明白了夏景程的意思,兔子歸兔子,終究不是人。這是要給桑落吃的藥,必須要慎重。
他心一橫,一把抓過泡着金鍊子的水杯:“我來試。”
還未來得及將毒液飲下,就被知樹攔住。
“我有辦法。”
知樹將幾瓶解藥和毒液一併裝入盒中,帶着夏景程,往空中一躍,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去哪兒?”
“直使地牢。”
夏景程在馬背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怎麼自己就沒想到這個法子。桑大夫不就是在地牢裡試藥嗎?
兩人馬不停蹄,疾馳跑向繡使。進了地牢,知樹直接帶他進了女囚。
夏景程找了幾個年齡身形都差不多的女囚。知樹還提着一個妙齡女子過來:“她也可以。”
夏景程不認識她,不知道這就是當初紅極一時的花魁姚霜兒。肅國公府抄家後,顏如玉要殺她代替岑陌,只是肅國公府的死令一直未下來,她也一直活着,受刑便成了家常便飯。
姚霜兒一聽要試藥,想起前些日子試藥的囚犯都得了照顧,立刻扒拉開自己散亂的頭髮,露出髒兮兮的面容來,討好又魅惑地笑着攀上夏景程的胳膊:“奴家做什麼都願意。”
女人太可怕了!
怎麼說着說着就摸上來了?
夏景程嚇得連連後退。
知樹冷着臉,捏着姚霜兒的下巴,將毒液灌了進去。
幾個女囚服了藥,因是直接口服,很快就毒發。夏景程取出青頭針,將七瓶解藥一一灌入青頭針中。知樹又快又準地扎入她們的骨髓之中,整個地牢裡頓時響起一片呼天搶地的喊聲。
七瓶解藥一瓶一瓶地排除。
全部都是無效。
看着女囚們全部毒發,夏景程的心涼了。他頹喪地站在地牢裡,雙手捂着臉用力搓了搓:“走吧。我們回去繼續想辦法制出解藥。”
正要跨出門去,只覺得腳背被人抓住。夏景程低頭一看,是剛纔那個姚霜兒。
她趴在地上,腳踝抽搐着,手指死死摳着他的鞋:“奴、奴家、有效。”
夏景程雙眼一亮,立刻蹲下來替她把脈,很快他的心更涼了。
根本沒有區別,心脈依舊胡亂跳着。
再看姚霜兒費力露出討好的神情,心中頓時明白她在說謊。夏景程站立起來,更加頹喪地朝知樹道:“走吧。”
兩人離開牢房,走了幾步,聽見身後有動靜,夏景程回過頭去看,只見姚霜兒不死心地再爬了兩下,很快失去了意識。
“不用管。都是死囚。”知樹說道。
夏景程卻一動不動地看着姚霜兒。有什麼線索從腦海裡一閃而過。
很熟悉。
他再跑回牢房,替昏厥的姚霜兒把脈。
是的,很熟悉!
他想起來了!
他遇到過!第一次遇到桑大夫之時,桑大夫替林家相公開的利淋方子,他想盡辦法求了來,桑大夫說過要用蛇根木和姑娘果一起製藥。
他在家中自己偷偷試藥時,沒有加姑娘果,就出現了這一幕。還是藥童去請桑大夫來救了他。
那時,他的心脈就是這樣紊亂,腳也這樣抽搐,最後失去意識。
他知道了!
姚霜兒現在的症狀,不是海檬樹的毒,而是——
“快!知樹!去弄五斤姑娘果來,熬成一斤!快去!”
這一夜,丹溪堂內的燭火始終不曾滅過。
桑陸生磨着刀,倪芳芳盯着兔子、夏景程和李小川不停地搗着藥。
柯老四靠在門邊發呆、風靜抱着劍坐在樑上一動不動。
萬太醫等人和負責製藥的人們都不敢閤眼,三三兩兩地候在外堂,時不時地聽着遠處的打更聲。
也不知誰說了一句“下雪了”。
衆人呆呆地望着那鵝毛一般大的雪,撲簌簌地從天空的深處抖落下來。
不一會兒,院子裡的青磚、石榴樹、角落裡的兔圈,都被蓋上了一層素白。
太白了。
總讓人覺得不是好兆頭。
倪芳芳坐不住了,抓了一把掃帚去掃那雪。
可是雪實在太大了,怎麼掃也掃不乾淨。越掃,雪越大。
她胡亂地舞着掃帚,刷刷的聲音讓她心煩,越煩,她越掃得用力。
知樹上前攔她:“別掃了。”
倪芳芳甩開他的手,繼續掃着。
唰——唰——唰
知樹抓住她拖到院門外:“很多人都試過解藥,桑大夫不會有事——”
話音未落,倪芳芳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裡,咬着他的衣裳,像只貓兒一般低聲嗚咽起來。她哭得極爲剋制,生怕院子裡的人聽見她的哭聲。只是肩膀悄悄抽動着。
知樹張着雙臂,一時間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裡。
只覺得她的眼淚冒着熱氣,將他的胸膛烘得滾燙。
哭了好一陣,她開始抽噎起來。他想了想,決定替她順順氣。
握慣兵器的手,猶豫着、猶豫着,緩緩落向她的後背。
忽地,院子裡傳來柯老四的喊聲:“桑丫頭醒了——”
倪芳芳騰地從他胸口站起來,臉上還掛着淚,脣畔就已然笑開了。
下一瞬,她就跑進了院子,直直衝進內堂。
正要推門而入,風靜從屋樑上跳下來,抱着劍站在門前:“別進去。”
倪芳芳眨眨還掛着淚的眼睫。
懂了。
感謝備胎總有清醒日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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