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不請自來客
桑落循聲望去。
檐角燈籠的暖光之下,顧映蘭一身竹青布衫走過來,松針暗紋在燈籠下泛着銀絲漣漪。發間竹節簪上的銅星子正巧映着樓內火光,在桑落的裙襬上投下細碎的星光。
“桑姑娘。”顧映蘭琥珀色的瞳孔被燈火淬出琉璃般的清透。
桑落不擅觀人,通常都是憑着一種感覺。三見顧映蘭,她突然覺得,他比莫星河的超然之態真實得多。
“顧大人。”她認真垂首行禮。
“桑姑娘,噢,應該稱呼桑大夫,”
顧映蘭溫和地笑着看她,今日和前兩次都不太一樣,她好像有些不適應這樣的袖子,一直捉着寬寬的袖擺裹在胳膊上,一圈又一圈。
他說:“這些日子,桑大夫當真是名冠京城啊.”
桑落一想到這個,頭一偏,語氣俏皮了起來:“顧大人可以放心來看診了。”
顧映蘭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桑大夫,你這個玩笑開得我沒法接啊。”
對於這個話題,男人說“沒病”,像是在故意遮掩,承認自己“有病”,又實在丟不起那個臉。
桑陸生剛跨進門,就看見這一對男女站在那裡,覺得頗有些賞心悅目。看看這男子俊雅,帶着一點書卷氣,女子——女子是他閨女!
“閨女?”桑陸生立刻就竄到了桑落面前。剛纔被莫星河掐過的咽喉,還有些腫痛,後背也有些不自在。
“爹?”
“這位是?”桑陸生上上下下打量起顧映蘭來:衣裳乾淨,五官協調,毛髮光滑,牙口乾淨,四肢勻稱.
“老先生,在下顧映蘭。”顧映蘭刻意掩去官職,實實在在行了一個禮,“江州人士。”
桑陸生想起來了。這不是之前媒婆提的那個外地入京的小官嗎?
好好好。
那媒婆靠譜!這後生舉止得體,當真不錯。看閨女跟他攀談的樣子,顯然是不排斥的,不排斥就有戲!
十分有戲!
“顧大人,今日小女生辰,請了幾個親朋在二樓吃酒,不知能否賞光——”
桑落聞言斜睨向桑陸生:“爹,顧大人也是來吃飯的,自然是有人相約。”
言辭之中帶着些警告的意味,甚至眼珠子也瞪大了一點。
被桑落這麼一瞪,桑陸生頓時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唐突了,臉上的笑容略顯尷尬地僵了僵,隨即又迅速地調整過來,顯得更加和藹可親。
“哈哈,看我只顧着高興,都忘了問顧大人是否有約了。”
三人正說着,夏景程和李小川幾乎同時冒了出來。
“顧大人,您也來了。”夏景程對顧映蘭是記憶猶新。畢竟那日桑大夫與他相看,還被自己橫插一槓子。
李小川拽拽夏景程的袖子,低聲問了一句:“誰啊。”
夏景程回了一句:“桑大夫的——朋友。”
“朋友”二字咬得很是別有用心,李小川立刻就明白了。
顧映蘭微微一笑,望向桑落:“桑姑娘生辰,老先生盛情相邀,實乃榮幸之至。只是,顧某確有友人相約……”
桑落心想,不來最好,免得尷尬。
偏偏顧映蘭看向桑陸生,略一停頓,轉而說道,“不妨這樣,我先去與友人知會一聲,如無要緊之事,我便上來與諸位共聚。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瞧瞧人家這讀書人,禮數多好。桑陸生越看越喜歡,也顧不得桑落什麼表情,連聲應下之後,才帶着桑落等人上了二樓。
顧映蘭盯着桑陸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咽喉處有被掐過的紅腫,嗓音沙啞,後背與手臂處有溼潤的泥土,桑陸生這是被人掐着喉嚨再扔到了地上?
看情況他並不希望聲張。
有些意思。
他理了理衣襟,往另一頭的廂房去了。
卻說桑落等人進了廂房,很快柯老四也來了,衆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寒暄了一陣子,因桑落今日過生辰,坐在了主位上。
桑陸生很自覺地坐到桑落右邊,拉着柯老四坐在自己身邊,將桑落左側的位子空了出來,又想着一會顧映蘭來了,總不能讓倪芳芳坐在顧映蘭身邊,安排夏景程和李小川坐在那一側,反倒讓倪芳芳坐在了末位。
柯老四是從宮裡出來的,一看這座次,立刻明白這是留給了貴客,心中不免暗忖,莫非桑丫頭還等着公子來?除了公子,誰還能稱之爲貴客呢?
可是一想到剛纔顏如玉那模樣,他又暗暗罵他不爭氣。
貴人家的女兒,十五許人,十六歲就嫁人了。公子這麼慢吞吞,羞答答,嘴硬不肯露臉,桑丫頭真有了別人,他上哪兒去找這麼好的姑娘?
小二上了菜。
江州菜熱氣騰騰的,又帶着酸味、辣味,整個屋子裡都是那誘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桑陸生被莫星河掐過喉嚨,吞嚥愈發疼痛。更莫說是吃辛辣之物了,他只拿起筷子隨便揀了幾樣不太辣的小菜,味如嚼蠟一般,迫不得已才嚥了下去。
可閨女生辰,菜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
他放下筷子,拿起酒盞,正要說點什麼。門外響起腳步聲。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冒了出來:“桑姐姐!”
元寶身着深色的絲綢內官服飾,顯然已不同往昔。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布衣的胡內官。
“元寶?”見到元寶和胡內官,桑落很是高興,快步過去拉着元寶:“你們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正說着,一道紫色的身影佇立在門邊。
顏如玉怎麼來了?
元寶連連說着:“我們找了你們一整日了,連丹溪堂都去了,一個人都沒有,正好碰到顏大人,就送我們過來了。”
顏如玉緊抿着脣,目光掃過屋裡所有人,最後落在桑落身上。
這一身寬袖的羅裙,應該是新衣裳,只是跟她一點都不相襯。
還有那臉上脣上的胭脂水粉
顧映蘭沒來,她恐怕要失望了吧。
他心底冷冷一笑,調轉目光不再看她。
倪芳芳站在一旁,觀察男人她自是有獨門的眼光。一看到顏如玉這臉,她就覺得不一般。旋即又記起端午時桑落得了一件杭羅裙子,當時說是一個“貴人的面首”所贈。
再看顏如玉這一身絳紫官袍上的彘獸,以及他身上掛着的玉,倪芳芳再將近日京中的種種小道消息一捋,不由暗暗心驚。
眼前的這個“面首”,竟然是繡衣指揮使,顏如玉!
八九不離十了。
這可不是一般的“面首”,坊間傳聞,他可是“那樣的大”,哄得太妃“那樣的受用”,這才得了“那樣的官職”。
倪芳芳不敢再直視顏如玉,低下頭側目一看,柯老四倒是高興得很。
也是,柯老四是個沒根的,看見這樣的面首,應該又羨慕又嫉妒吧。
顏如玉也不知跟誰在較勁,負手站在門邊。他身形挺拔,氣勢又壓着所有人,屋子裡的氣氛漸漸凝滯。
唯獨元寶察覺不到,還嘰裡咕嚕地說着:“桑姐姐,我被選做聖人的侍書啦!”
桑落看向胡內官:“侍書?”
胡內官原本不過二十幾歲,帶着元寶半年光景,已有些父親的樣子,笑着點點頭:“元寶明日就要去聖人書房裡伺候聖人讀書了,今日特地告假來跟桑姑娘報喜。沒想到竟是桑姑娘的生辰。我們來得急,也不曾準備賀禮。”
“這樣大的喜事,就是最好的賀禮。”桑落摸摸元寶的腦袋:“幾個月不見,又長高了。胡內官費心了。”
誰能想得到,當初那個差點丟了命的小內官竟有這樣的造化!當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桑陸生呵呵一笑:“快坐下來,一起吃酒!”
話音未落,樓道里又響起一個腳步聲。
顧映蘭整了整衣裳,踏步而來:“抱歉,顧某來晚了——”
兩隻腳,一隻在門外,一隻在門內。
被堵在了門口。
顏如玉負手站在門內,沉着臉斜睨他:江州人,一向個子不高,想不到這顧映蘭倒是有些鶴立雞羣。
“顏大人?”對於顏如玉,顧映蘭入京前就聽過他的那些緋聞軼事,他收回了那隻腳,站在門外施禮,“下官翰林院典籍顧映蘭,剛從江州調入京中,想不到竟能在桑大夫的生辰宴上得遇顏大人。”
顏如玉像棵挺拔的松樹站在門內,以一種彆扭的姿態,眼神淡淡地掃向顧映蘭:“顧典籍。” 看這情形,顧映蘭要麼擠進門,要麼規規矩矩候在門外。
“顏大人,”顧映蘭站在門外,風度不減,微笑着:“也是來爲桑大夫慶賀生辰的?”
顏如玉臉色愈發陰沉,既不能說是,又不想說不是,盯着顧映蘭看了一陣,才擡起手指了指他胸前,冷聲道:“顧典籍,濺上油了。”
顧映蘭一低頭,胸口果真有幾點油星子,他哈哈大笑:“一看,就知道我是個尸位素餐的。”
他側過臉捂着嘴低聲對顏如玉道:“顏大人,您靴子上有血跡。這是剛從直使衙門裡出來吧?當真是兢兢業業!”
顏如玉冷聲道:“的確,這是個四品官的血。”
想他顧映蘭不過從八品,連進直使衙門地牢的資格都沒有。根本不值得自己費心。
好好的,說什麼審案子?
桑落原本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可這些時日與顏如玉接觸得多些,對他脾性有些瞭解,今晚她也能感覺出顏如玉心情極差。
大約是有什麼人或事讓他不順心了。可他昨日剛讓知樹送了化屍水,今日還能將元寶和胡內官送來,自己也不能太過失禮。
她看看顏如玉,再看看顧映蘭,忽地想起上次在直使衙門裡,顏如玉就說要查顧映蘭,難道真查出什麼來了?
說什麼“四品官”,不就是閩陽嗎?
氣氛突然微妙起來。除了柯老四,沒人說得清這種“微妙”到底是什麼。
小二端着菜站在門口,看着兩尊門神:“客官請讓讓,上菜嘍!”
顧映蘭率先退了一步,顏如玉也側身讓路。
小二將那碟子酸筍燉雞放在桌上,看到倪芳芳,咧嘴笑:“剛纔您還嫌這個廂房大了,您看客人這麼多呢。”
倪芳芳眼角抽了抽:“可不是?都快站不下了。”
顏如玉這尊大神站在那裡,沒一個敢落座的。她給桑落投了個眼神,桑落會意,比了一個請的姿勢:“顏大人,既然來了就請坐下喝一杯水酒。”
什麼叫既然來了?顏如玉目光掃向她,眼神複雜。
真當他是不請自來的客了。
“對對對,”柯老四連忙接話,看向那個位置:“顏大人還請上座。”
顏如玉淡淡看他一眼,走向那位置正要拉開椅子坐下,只聽見桑陸生很自覺地將自己的位置騰了出來:“顧大人,您坐這兒。”
顏如玉眼神一沉,乾脆長腿斜邁,穩穩坐在了屬於桑落的主位上。
既然是按身份排座次,顧映蘭只得坐在顏如玉左側,桑落被柯老四一拉,坐在了顏如玉的右邊。
落座的一剎那,兩人的手肘碰了一下——
絳紫色襯着煙紫色。
顏如玉面色稍霽,眉眼仍舊沒有往日那般惑人心魄,只是眼底的冷稍退幾分,舉起酒盞來:“桑大夫,本使敬你。”
桑落擡頭看他。
怪怪的。
出現得怪怪的,語氣怪怪的,行爲也是怪怪的。
叮——的一聲,酒盞相碰,甚是悅耳。
“多謝顏大人。”
顧映蘭一身竹青本就顯得乾淨明亮,又喜歡笑,整個人如春風一般和煦,隔着他不方便與桑落說話,便端着酒盞站起來:“桑大夫,我也敬你一盞酒:青竹有節,不折爾志;硃砂入墨,長書仁心。”
“說得好!”李小川喊了一聲,見無人應和,只得咽嚥唾沫,垂下頭來,繼續吃菜。
桑落站起來,隔着雕像般的顏如玉,不好多說什麼,只能舉杯道謝,淺淺啜了一口。
倪芳芳捏着筷子,埋着頭,偷偷擡起眼,看看冷冰冰的顏如玉,再看看英秀清朗的顧映蘭。
兩個都好。
“貴人的面首”更勝“一籌”。
小二將熱湯端了上來,氣氛也緩和了些,倪芳芳笑着道:“大家快嚐嚐這個湯,鵝掌燉苦蕌。清火明目——”
“苦蕌不明——”李小川話說了一半,被倪芳芳瞪了一眼,收回了後半句話。
氣氛漸漸緩了過來。
除了顏如玉,衆人連連舉杯,夏景程極少喝酒,三杯下去就有了些醉意。
他倒了滿滿一盞酒,站起來,一臉的真誠:“桑大夫,這一杯,我敬你。”
桑落正要起身,夏景程趕緊道:“別起來,先讓我說完。”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夏家就我有些出息,都指望着我光耀門楣呢。可我知道我有幾斤幾兩。我給病患抓錯過藥。也治不好林相公的病。我開的藥方——”
他搖搖頭,自嘲地笑笑:“俗不可耐。”
桑落想了想:“並非俗不可耐。”
夏景程眼睛一亮。
只聽見桑落又道:“只是無趣。”
元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被胡內官給制止了。
夏景程有些沮喪。可誰看診是爲了有趣呢?
桑落寬慰了一句:“但夏大夫,一日無趣易,十年無趣難。”
這算哪門子的寬慰?夏景程搖搖頭。
“製藥本就是無趣至極的事,夏大夫能將一個方子反覆琢磨,這是最難之事!這也是我欣賞之處。”
“當真?”
“當真。”桑落點點頭。
夏景程有些激動,端酒盞的手抖了抖,溢出不少酒液來:“自從林家一見,我就知道,桑大夫你是我的良師!我——我——”
他竟有些哽咽,
“能見到這麼多奇方妙技,死而無憾!”
李小川騰地站起來,也舉着酒盞:“桑大夫,您也是我的師父,我跟夏大夫一起敬您。”
在桑家醫館那麼久,桑林生多數時候只帶桑子楠,學徒們多靠自己學,沒人發現自己有嗅覺之長,更別說學看診治病了。
跟了桑大夫,才真正學到了東西。天下再沒比她更好的師父了!
兩個人有些醉意,卻又說得嚴肅認真,桑落不禁有些動容。
眼前突然橫過一隻手來。
是顏如玉。
他的身子傾向她,給她斟滿酒:“桑大夫,也該喝一杯纔是。”
桑落擡起眼眸,端着酒盞緩緩站起來。
看向桑陸生、柯老四、倪芳芳、元寶、胡內官、夏景程和李小川,最後看向顏如玉,思索一陣,開口說了四個字:
“承蒙信任。”
沒有信任,元寶怎麼會活着?胡內官怎麼會成爲他的乾爹。
沒有信任,柯老四怎會容許自己坐堂看診,爹爹怎麼會連自己去向都不聞不問。
沒有信任,夏景程和李小川也不會放下一切跟着自己,倪芳芳也不會一直陪着她。
至於顏如玉。
經過這麼多,共謀了這麼多事,他也應該有些信任她的吧?
4900字左右就應該是最新版本。不影響訂閱成本。
感謝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