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天上開始下雪了。
凋零的雪花緩緩飄到了以撒的手心上,然後融化。
不是奧莉薇操控的雪花,而是今年泰瑞爾大陸上第一片落下的新雪。
男人從地平線的盡頭緩慢又堅定的走了過來,手持三尺青鋒劍,一身藏青色的戰袍,齊耳的短髮整齊乾淨的梳向了腦後。他長得很普通,個子也只是中等,放到人羣裡恐怕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即便是以撒那驚人的記憶力也出現了混亂,自己絕對見過這個人,但就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下雪了,你老家的那個卡斯蘭南方邊境小鎮,應該很少下雪吧。”男人笑了一下,聲線很淡,不是冷淡的淡,而是淡然的淡。
以撒終於記起了他是誰,恍然大悟,回答道:“十年前有過一場雪,那場大雪封了山頭,凍了河川,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才融化。我記得很清楚,不會錯,因爲我在河牀下找到了失蹤一整個冬天的小羊,它被淹死了。”
“你放過羊?”男人似乎頗爲驚訝。
以撒搖頭,嘴角微微咧開:“我只是看到了別人放羊,知道這頭羊在哪走丟了。”
“可那個牧羊人呢,他爲什麼不自己找?”
“他也死了。”以撒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意有所指的說:“因爲他太喜歡湊熱鬧。”
男人皺眉看了他片刻,沒有開口,落下的第二片,第三片,很多片雪花打溼了肩頭和領口,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融化後的雪水滴落在了地上才露出了微笑:“以撒同學,你還是那麼有趣。”
以撒則回答:“這位考官,你也總是那麼讓人意外。”
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男人正是當日遊輪上的考覈官,也一眼就看出了以撒的底細,此時則是苦笑着回答道:“我叫西斯廷,天都學院的三年級學員。另外...”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千米遠寒冰和劍氣呼嘯的地方,說:“我是梅凱因副院長的親傳弟子。”
“那可真是太巧了。”
“是啊,太巧了。”
西斯廷收回了眺望的目光,手中的三尺青鋒劍落在了地上,寒鐵顫鳴,劍氣呼嘯,隨意往右側一頓,透明的劍氣平地浮空倒懸,一道道盡數化爲實質,竟是隔絕了天上飄下的積雪,還了二人一處平靜。
“你知道麼,我很喜歡下雪。因爲它可以讓這個紛擾的世界陷入短暫的安靜和祥和,入目一眼白,再無黑暗和污濁。”
以撒看着西斯廷,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不知道你喜歡下雪,所以你也應該不知道我很討厭下雪。”
“爲什麼?”西斯廷問。
“沒有爲什麼,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果一定要找個理由的話,就是我很怕冷,而積雪融化的時候總是很冷。”
“...好吧。我以爲我們可以達成一致的,以撒學弟。”
“很難,真的很難。因爲就連你喜歡的這些雪花,每一片也都是不同的。”
西斯廷點頭,站直了身體,目光落在了以撒背後的白布上,然後說:“在遊輪上我就覺得很奇怪,現在更是不解。你明明一直揹着這把劍,卻爲何一直都不曾出鞘。”
“因爲我爺爺說過,劍的本質應該是守護,而不是殺戮,而我...”以撒欲言又止,乾脆閉嘴。
應該是?
西斯廷悄悄皺起了眉,說:“可如果你爺爺的話是錯的呢”
“他的對錯無關我的堅持。”
西斯廷啞然,找不到其中的錯綻,嘆息着感慨道:“你總是讓它蒙在白白一方麻布裡,劍會失去鋒芒,忘記名字,主人也會傷心的。”
以撒聞言,表情一下子變得不太自然,道:“我並不傷心。”
“所以你還不是它的主人。”西斯廷說,若有所指。
“我現在不是,以後會是。”
以撒邁出了一步,白布翩然落地,慢慢的拔出了鏽劍,用左手支撐着提起,聲音稍稍顯得低沉和沙啞:
他說,總有一天,我會讓這把自己呼喚我的名字,脫落鐵鏽,而不是我去追溯它的過往。我是以撒,我不是別人,我是它從今往後唯一的主人。
看着面前終於提劍的少年,看着他褪下了類似僞裝般笑容後的真實表情,西斯廷也慢慢擡起了頭,說:“想必你已經找到了值得守護的人了。”
“也許吧,我也不確定。”以撒皺了皺眉,因爲在這一瞬間從腦海飄過的不是奧莉薇,而是蒼耀石。
雪越下越大,西斯廷緩緩伸手握住了三尺青鋒,在手指和劍柄接觸的剎那間,封鎖四方的劍氣就回到了他身上,輕輕一抖,雪水彈落成無數的水珠,入地三尺深。
“這是劍氣,是鬥氣的一種昇華形態。你可以理解爲魔力和元素法球之間的關係。”
西斯廷的手指拂過劍身,多出了一抹耀眼的無形氣流。是的,耀眼的無形氣流,一個非常矛盾卻無法反駁的悖論,因爲在這團氣流出現後,空氣變得亮了起來,而視線中其他的顏色則同時暗淡。
“守護,也是殺戮。”
西斯廷看着向自己衝來的以撒說了這麼一句話,寒光乍現,空氣也變得跌宕不安起來,劍刃劃過的時候,一股氣流先是收縮然後坍壓,在短短的時間裡聚集成線斬了過去。
以撒瞳孔睜大到了極點,他看不到西斯廷的動作和劍氣,只是下意識的往邊上跨出了一步,而後方的一塊巨巖則傳來了喀嚓聲,居中被斬成了兩半,切口光滑而平整。
這種感覺就好像回到了當初和六階魔獸迅爪地龍戰鬥的時候,兩人間的差距已經超過了數個層次,感官已經無法理解對方的動作,只剩下了身體的戰鬥本能在苦苦支撐。
劍氣和鬥氣。
整個大陸的人都知道,從鬥氣轉換爲劍氣的過程需要的是對武道的感悟,這和等級的高低強弱無關,是境界的不同。換句話來說,能夠領悟的劍氣的人就已經超凡,是踏入聖域的一塊敲門磚。
西斯廷並不急躁,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輸。
以撒停下了腳步,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贏。
境界差得太多了,就好比一個剛剛懂得揮舞竹竿的孩童遇到了一名資深的獵人,所有的手段和計謀在絕對的力量差距前都成了小孩子的戲耍。
“以撒學弟,我最後可以給你一個機會。握起劍,離開這裡,忘記看到的一切。一切塵埃落定後,我可以喊你一聲師弟。”
“可我如果說不呢。西斯廷學長,我的一生還長,師兄也好師弟也罷,都只是一種稱呼名頭。但奧莉薇導師只有一個,她死了,就沒了。多少個師兄師弟都換不回來。”
以撒說着,腦海深處又浮現了那道擁抱着火焰手持巨大黑劍的身影。他不知道人死後會不會有靈魂這種東西,但是那已經不重要了。從十年前那場大雪落下後,以撒一直都在自己耳邊說着一句重複的話:
人死了,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回憶再怎麼美好,再怎麼生動,都是假的。
“可惜了,我真的很想要一個有趣的師弟,一直都想。別人...太無趣了。”
西斯廷重重的嘆了口氣,平直的劍身突然彎曲然後繃直,一道迅速聚集然後在空氣中彈飛的劍氣分開成了六道鋒芒,鎖住了以撒前後左右上下六個方位,避無可避。
咚,一聲巨響過後。
西斯廷從開始到現在都未曾動彈的步子突然邁出,狼狽不堪的躲了開去,原本的位置上正泛開了一個水墨般的波紋,出現了以撒的身影。
“你...這是什麼血脈之力?”西斯廷面露凝重,看着髮絲如墨,瞳孔暗金,並且披上了一層黑色鱗片的以撒驚詫莫名。
“誰知道呢,反正和我一樣獨一無二。”
以撒說,低頭望向了手裡的鏽劍。他知道,只要自己喊出那兩個字,這把劍就會脫落全部的鏽蝕,重新變回破碎記憶中那柄強大的黑色巨劍。
可他不願意,也永遠不會喊出那兩個字。
沉淪?
不,我不會沉淪,我只會燃虛,燃盡一切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