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女子叫他不必去了,但第二天陸離還是忍不住穿過重重院落,偷偷溜到了小院裡。
他從開滿了雪白梨花的樹上躍下,恰好落在窗前,只看到窗子裡,那女子正用手指蘸水,在桌上一點一點地教她的女兒寫字,念道:“……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女孩便用黃鶯般柔軟稚嫩的聲音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溯回從之……”
“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陸離接口道,雙手支在窗櫺上,嘲笑道:“這是最容易的一句,你居然都記不住!”
“你……是你這小混蛋!”女孩氣憤地叫道,“娘,我要打他走!”
女子摸了摸女孩的頭,笑道:“你在屋子裡好好背《詩》,娘去同他說些話,不許偷聽,不記得了就來問,知道了麼?”
女孩點頭,對陸離憤怒地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到牀上爬着,手指在牀上寫寫畫畫,揹她的詩經去了。
陸離看着她生氣的樣子,只覺得可愛,忍不住想逗她,可是她若是真的惱了,又着急地想哄好她。小小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盯着她看。
“噗……”女子笑了一聲,走到梨花樹下,道:“陸公子,過來。”
陸離只好收起視線,在女子面前規規矩矩地抱拳行禮,問道:“昨日多謝夫人提點,在下永定侯府陸離,家中排行第七,還未請教夫人如何稱呼。”
“我不是什麼夫人,我許人了,但還未嫁。”女子淡淡道,“你若是不嫌棄,叫我一聲姑姑也行,我同你父親是一輩的。”
陸離從善如流道:“拜見姑姑。”
女子從容地受下,伸手倒了兩杯白水,道:“坐下吧,今日你不顧叮囑地前來,所爲何事?別說是爲了我那寶貝女兒,她才十一歲,還沒到迷亂人心的年紀呢。”
陸離臉色微紅,努力正色道:“昨日姑姑說父親將在下送到羽林衛來並非是爲了在下好,而是爲了讓在下儘早離開侯府,在下不明白,特來向姑姑請教。”
女子笑問道:“我問你,羽林衛最大的官叫什麼?官居幾品?”
“羽林將軍,正四品武官。”陸離答道,又問:“姑姑問這個做什麼?”
女子淡淡道:“也就是說,將來你撐死也就是個正四品的武官了。我再問你,永定侯幾品?”
陸離一愣。
“我來替你說吧,侯爵正二品,享三千戶食邑。”女子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問道:“陸公子,你能從羽林衛竄到這裡來,想必在羽林衛裡也呆了不少時日了,可曾留意羽林衛中都是什麼人麼?可曾有哪家王侯公爵的嫡子在?”
陸離的嘴脣緊緊地抿起來,搭在膝蓋上的手不覺握成了拳頭。
“王侯家的世子,不需要功勳、品階,甚至什麼武功學識都不需要,他們首要學會的是什麼?是這京城龐大的關係網。”女子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白水,順手接了幾瓣梨花在杯子裡,細細地把玩着。“他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不僅僅是爵位,更是爵位背後的關係網,京城世家之間的愛恨。他們學的是如何將家族保持榮華,如何在詭秘莫測的京城局勢中保持平衡,既不得罪皇室,也不會損害世家們的利益。而這些,你都知道嗎?你的父親平時都帶誰出門?”
陸離的臉色不由得難看起來,原來父親早早地安排他進入羽林衛,並不是想讓他建功立業,再名正言順地以庶子身份繼承爵位麼?而那個整天與世家子弟們花天酒地的陸坤,纔是父親心中的人選?
“哈……”女子看他臉色憤怒而悲傷,不由得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看,笑道:“你也不必太擔心,歷來世家看不起文官,文官瞧不上武官,而每一次政變背後,除了靠文官的謀劃,更依靠的是武官的武力。在絕對的暴力之前,什麼謀劃都是虛的,因爲你謀劃萬千,不如鋼刀一柄。你若是真的想爭一口氣,那就在軍隊中培養自己的勢力,到了你父親也不能左右你的時候,這爵位便是你的了。”
陸離一時間卻茫然了起來,喃喃地問道:“可若是如此,我要這爵位有何意義?”
“怎麼能沒有意義呢?”女子嘆道,“你還小,或許家裡疼你,或許家裡太冷落你,所以你會說出這句話,因你心中實在沒什麼想保護了,你甚至不想爭一口氣,失落也不過以爲父親那點微薄的疼愛而已。但是等你有了自己想守護的東西,你就會知道,至尊的權勢、絕頂的武力、絕世的智慧,才能將你心愛的東西護在懷裡,叫他妥妥當當的,不受風雨侵擾。”
“姑姑說得簡單,紙上談兵……”陸離嘀咕,“難道你在這深宮中還有什麼心愛之物?難道是皇上麼?”
女子的表情一下子哀傷起來,彷彿想起了什麼。
“娘……”女孩卻在這時候跑了出來,抓着女子的手問道:“維以不永懷的前一句是什麼?”
女子便低頭道:“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說完便是一聲嘆息,將那漂着梨花的白水一口飲盡了。
陸離一直以爲薛明岫話語中的“心愛的東西”指的是謝凝,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那不僅僅是謝凝,還有宋明璋。而那時的陸離確實不懂什麼叫心愛之物,直到厄運來臨,他趕到梨落院時,薛明岫已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陸……七公子。”薛明岫將他的手抓住,努力保持最後的清醒,艱難道:“我……我對你,也算有提點之恩,你……你能不能照顧我的九兒,她……她叫謝凝,是……是今上的九公主。你……你同今上說,你娶了九公主,參與永定侯府的爭鬥,今上以爲能削弱侯府勢力,必定會答應的。你……你若是不喜歡我的九兒了,將她……送到九華山雲華觀,我的……師父,玉清道長,在那裡修道,她……她會照顧我的九兒的。我……”
“姑姑,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九兒的。”陸離既驚且痛,努力將薛明岫抱起,着急道:“姑姑,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大夫!你這麼厲害,一定知道穆杏林對不對?我……”
“你……你認識杏林國手?太好了……”薛明岫鬆了口氣,道:“你快帶他來,我的九兒……”
她用力推開陸離,喘息道:“快去!快去!我的九兒……總之,我沒救了,嘿嘿,‘猿啼’啊,想不到我薛明岫,竟然……會死在‘猿啼’之下……”
陸離大爲着急。“姑姑,什麼是猿啼?誰害了你?你同我說,我替你報仇!”
薛明岫卻搖頭道:“不,不必了,你不要……沾染這場災難,太可怕了,二十四條人命,不能……更多了。你去找穆杏林,帶他……帶他來!快,我的九兒……”
“太尉?太尉大人?”輕柔的女子聲音傳來,將他從九年前的回憶裡喚醒。陸離轉身問道:“何事?”
蘭橈道:“請將婆婆的手放開,太醫要診脈了。”
陸離才發現自己仍抓着老宮女的手,忙站起讓開。老太醫在牀前坐下,仔細把了一會脈,隨後在謝凝面前跪下,驚恐道:“陛下恕罪,微臣……微臣無能,這位老婆婆的脈搏,已經……已經沒了!”
就是說,死了?謝凝用力閉上眼,面無表情地站着,好一會兒才說:“以宮中教引姑姑之禮葬了吧。”
語罷轉身離開。
陸離心中擔憂,立刻跟了上去,抓住她的手,低聲道:“你不必恨自己,就算你不去,她年紀大了也會死的。更何況,守着一個秘密在深宮小院裡日復一日地活着,還不如死了的好。”
“你這種無情之人怎麼會懂!”謝凝憤憤甩開他的手,怒道:“你根本不知道,她……”
她曾因母親的去世而生了場大病,從十二歲到十四歲期間,整個人都是糊里糊塗的,是婆婆一直照顧着,她才順利活了下來。她是恨婆婆同那該死的混賬先帝一夥,將她的母親困在方寸之間,但是她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一點也不想將她殺了!
現在她居然因爲一句話,就將婆婆害死了……謝凝的手止不住地發抖,終於還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咬牙道:“陸離,你給我滾!”
她現在很難過,但是她絕對不想在他面前哭,他有什麼權力再見到她的眼淚?
“你……你真的不必如此。”陸離道,“害死她的是那個秘密,並不是你,如果你怪自己,豈不是替仇人擔了罪責?”
謝凝被他提醒得一震,是的,那個秘密,聞氏和母親背後,究竟藏了什麼秘密?她覺得陸離知道,但是她還來不及問,就見祿升匆匆地走來,將半個身子都躬了下去。
“陛下,江南太守杜寒石並夫人陸氏求見。”
江南太守的夫人陸氏?謝凝的心一沉,這不就是永定侯府的嫡長女、陸離的嫡姐、陸坤的親姐姐,陸裳麼?她來做什麼?
謝凝皺眉,忽然發現祿升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陸離身上,登時明白了,冷笑道:“拜見是假,擔心是真,陸卿,你這位姐姐倒還挺關心你的,只是不知她若知道陸坤回來了,又是什麼心情呢?”
語罷吩咐道:“朕今日身體不適,讓杜寒石回去吧,太尉,你也該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