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倒下了,卻沒有倒在桌上,一雙手穩穩地伸過來,將她給抱住了。
琴心看着那靠在陸離懷中的人,嘆了口氣:“枉賤妾在青樓二十年,竟看不出這是個女子,若非方纔七公子的一眼,賤妾還不知,自己竟然被個女子安慰了。”
陸離的眼神沉了沉,將謝凝摟在懷裡,站了起來。
“呵……”琴心拈着一杯酒笑了,“七公子莫要動怒,方纔公子看賤妾的眼神,彷彿要吃醋一般,賤妾可什麼都沒做,若九姑娘有任何叫你誤會了賤妾的,也是七公子你自己不好。”
她的目光落在醉酒的謝凝臉上,充滿了溫柔,輕聲道:“她是故意喝醉的,她心中不高興。一個能爲賤妾指點迷津的女子,必定是聰敏睿智而豁達的,可她越是聰明睿智,也就越是敏感,容易將自己繞進去。七公子,你叫她傷心了。”
陸離低頭看着謝凝酡紅的臉,低聲道:“我知道。”
“七公子,賤妾斗膽說一句,您光知道是不行的。”琴心道,“所謂溫柔體貼,並非是你以爲對她好就是真的對她好,她自己覺得好,纔是好。”
她的目光彷彿要化作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撫過謝凝的臉。琴心輕聲說:“這樣好的女子,應當得到最好的對待呀!”
這眼神實在叫人不舒服,陸離的臉色驟然沉下,冷哼一聲,將謝凝橫抱在懷,足尖一點飛離了畫舫。他如孤鴻般在水上幾點飄浮,不多時就到了孤山上,山中涼意重,他飛掠時速度極快,不小心便將謝凝給吹醒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整個人軟綿綿的,合着眼問道:“這是哪裡?”
“孤山腳下,快到行宮了。”陸離明知原因,還是忍不住責備道:“喝這麼多做什麼?”
“哈……”謝凝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你這種不能喝酒的人,自然不知喝醉的好處。”
“喝醉了能有什麼好處?不過就是頭疼罷了。”陸離抱着她一步步往行宮裡走,他自畫舫上離開,便下了很大的決心,此時卻輕描淡寫地問道:“你方纔的話,是真心的麼?”
“什麼話?”謝凝喝醉了,手上沒輕沒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陸慎之,我告訴你,我現在腦袋確實迷糊得很,但想套我的話,卻是不容易的!你話要講明白,我才……才能好好地同你說,否則的話,我就要睡過去了!”
陸離一笑:“你現在脾氣長了不少,動不動就兇人,還要打要殺的。”
“那是自然,我現在是皇帝了嘛!”謝凝得意道,“生殺大權……嘿,當真可怕,我剛睡在龍牀上時,總覺得有無數帝王的魂魄還附在上邊,不甘心就此死去,嚇得晚上也睡不好。”
“然後段昀那小子就給你送了玉佛?”陸離的語氣不由得尖酸起來,“好得很嘛,雲南天龍寺的至寶,從小被段昀佩戴在身上的東西,就這麼放在你的牀頭了。陛下,改天將段昀收做后妃好不好?”
這話說得實在不像話,活生生一個吃醋使性子的刻薄婦人,惹得謝凝拍手大笑起來,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好,好得很!那朕將表哥收做貴妃,銘之、元禮、同甫還有陶允嵐就是賢良淑德四妃,哦,還有個夏侯淳呢,封他做武嬪,好不好?”
她故意這麼說,也能感覺到她依靠着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那些隱藏在衣衫下的結實肌肉一個個都繃緊了,就像是隨時會斷裂的弓弦。謝凝等着他生氣,說她一句不知檢點,問一句她不是有他了麼。然而等了許久,只感覺到他越來越緊繃的身體與可以調整後呼吸,一個字都沒有。
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感覺,失落也有,難過也有,好笑也有。謝凝的酒像是醒了又期待着一直不醒,她不知如何接下去,沉默得尷尬,只好將心裡的好笑放大了,揶揄道:“陸七公子,你現在怎的這樣慫?”
因爲害怕,怕再傷害你,怕自己再帶給你失望,怕最後,還是叫你一個人。陸離在心裡應道,嘴上卻反問一句:“你現在問這個有什麼意思?”
謝凝瞪眼:“當然有意思了,朕日理萬機,誰有時間同你開這等玩笑呢?”
陸離心中一抖,那層層加高的堤壩已經搖搖欲墜,他努力加固着防備,問道:“若是我對你使壞呢?若是我再傷害你呢?”
“我不對你動心,你便不能傷我。”謝凝肯定地說,狡猾地笑了,也不知是騙自己還是騙他。“陸離,我只是要你的真心,也沒說我自己也給出真心啊!”
“哪裡有這般容易?”陸離的聲音都是顫抖的,“若是你不小心再喜歡上了,我卻……卻有一天,永遠離你而去了,你要怎麼辦?”
謝凝望天認真地想了一下,問道:“那到時候我還是皇帝麼?”
“當然是。”陸離點頭,輕聲但堅定地說:“你會一直是皇帝,誰也搶不走。”
“那也沒什麼。”謝凝又靠在他肩上,打了個呵欠道:“只要朕還是皇帝,那你怎麼樣,朕不管。不過,陸離,你當真囉嗦得很!從前你跟我說過的,只要做了皇帝,天下予取予求。太尉,朕現在要你將自己的真心獻上,你要抗旨麼?”
這話說得十分無理取鬧,天下有叫進貢茶葉美人的,幾時連真心都能獻上了?謝凝自己也覺得說得過火了。便在此時,陸離的腳步猛地加快,嚇得謝凝趕緊抱住他,叫道:“你做什麼!”
他卻沒停下,只將她放在路邊一棵松樹上,那松樹有根枝丫伸出來,剛好給她坐着,還能叫她靠在松樹的樹幹上。
“你做什麼?”謝凝還是頭暈的,不過是腦子稍微清楚一點罷了,她靠在松樹上動也不敢動,只怕摔了。“陸離,朕九五之尊,要是摔壞了,你賠不起的!”
“我要同你說話,這些話,只說一次,你要聽好。”陸離扶着她坐好了,“你坐好,別掉下來。”
謝凝嘀咕:“爲什麼非要這樣說啊?”
“不是陛下要臣將真心送上麼?”陸離在她面前單膝跪下,握着她的手說:“陛下,臣將真心獻給陛下,請陛下笑納,好麼?”
謝凝低頭看着他,問道:“當真是真心麼?”
“是真心。”陸離看着她的眼睛道,“願爲陛下赴湯蹈火,願爲陛下守四海安寧,願爲陛下身上甲、手中劍、棋中卒。餘心所善,九死不悔。”
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多麼難得,幾乎是他說過最好的情話了,謝凝的臉色卻沒什麼起伏,只道:“哦。願爲朕粉身碎骨、九死不悔,就是不能告訴朕真相到底是什麼?”
“不能。”他低頭吻着她的手指,喃喃道:“陛下,恕臣不敬,臣想陛下眼中看的依舊是碧海藍天,黑暗處的所有污穢,讓臣這株惡毒的商陸來,好不好?”
“即便朕什麼都不給你?”
“臣只要陛下好好的,其餘的什麼都不要。”
“皇后之位也不要?”謝凝追問道,“朕可告訴你,朕與那些負心薄倖的男子不一樣,朕的皇后,即便往後想看兩生厭了,也依舊是朕的皇后,朕斷斷不會做出叫他在天下人面前蒙羞的事。生前爲中宮之主,入宗正寺玉牒,死後與朕合葬帝陵,享太廟供奉。這樣的皇后之位,你不要?”
陸離的眼垂了下去,從依稀的月光裡,謝凝只看到他的眼皮顫動了幾下。他沉默了一下,輕聲道:“陛下,臣心中清楚,臣不配。”
他擡起頭,眼中的光溫柔得竟然有些卑微,謝凝的心剎那震動。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也從未想過,手握羽符、叫先帝爲之忌憚的人,眼中還會有卑微的光。他不是一向驕傲自負麼?剛見面時還對她冷言冷語,直到現在還認定一切局勢都掌握在手中的麼?爲何忽然露出這樣的神色?
因爲他害怕。謝凝心中浮出一個念頭,這猜測太可怕了,她立刻就甩掉了,只問道:“那你要什麼?”
陸離再一次重複道:“臣要陛下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假,誰能真的一生無憂呢?謝凝“噗”的一下笑出了聲,點頭道:“好好好,你的真心朕收下了。過來,朕要回宮,朕累了,頭疼,酒醉,要睡覺。”
說着便將雙手伸出了。
陸離依稀笑了一下,站起來將她抱住,謝凝卻忽然拉住他的衣襟將他扯了過來,歪頭在他嘴角輕輕地吻了一下。陸離一呆,腦子瞬間便空了,只知道將她抱起來。
“朕喝醉啦,不能吻你,只好親一下你的嘴角作爲獎勵。”謝凝靠在他懷裡,又閉上了眼睛,懶懶地說道:“太尉,這真心有幾斤幾兩,還要看你將來的表現。若是朕龍心大悅,說不定還有別的獎賞。畢竟,這江山也是要個太子的,不是麼?”
這話裡暗示的意味太重了,陸離根本不敢多想,趕緊將她抱着一路提氣,飛快地掠回了行宮的寢殿,將她放在牀上,然後轉身就走。
“哎。”謝凝抓住他的手。
“嗯?”陸離的心跳已經極快。
謝凝問道:“你該不是得了什麼不能行魚水之歡的病吧?或是那蠱毒要節慾?”
“謝凝!”陸離忍無可忍地一手將臉捂住了,“我是不想你守寡!懂麼!快放手!”
“太慫了!”謝凝也嫌棄了,推開他將一個枕頭砸了過去。“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你這個傻丫頭當然什麼都不怕了!”陸離被枕頭砸了個正着,忽然也火了,轉身大聲道:“把你心尖上的肉挖掉你怕不怕?”
“誰是我心尖上的肉?想太多了吧!就憑你?”
“我怕你再命懸一線,怕你再傷心絕望,這一次我還能回來護着你,下一次我不在了,你怎麼辦?一個人哭麼?”陸離握着拳怒道,“你是我心尖上的肉,行了吧?我求你好好地待自己,別將自己的任何軟肋露出來,行麼?”
“行啊。”謝凝趴在龍牀上笑嘻嘻地看着他,問道:“原來我是你心尖上的肉?哎呀,五年了,第一次聽說呢。”
陸離臉上唰的一下紅了,忍無可忍地走了。
“哈哈哈——”寢殿裡傳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爭取還有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