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急忙勒住繮繩,將馬頭調轉,免得那東西被馬蹄踩成肉泥。
謝凝在青驢上,位置比陸離低得多,看清這東西竟然是個髒兮兮的男孩,樣子不過十一二歲,瘦得皮包骨頭,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他伏在地上艱難地掙扎着,卻許久都站不起來。
“好大的膽子!”身穿皮甲的士兵走過來,大聲罵道:“竟想偷溜進城?當兵爺們的眼睛都是瞎的麼?看這回不將你打死!”
說着便將男孩的衣裳提起,拖着男孩就走。可憐男孩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嗆咳了一聲,吐出鮮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謝凝看着不忍,不禁叫道:“慢着!”
她跳下驢背,剛要上前,卻被陸離一閃身擋住了。陸離先伸手將她輕輕撥到身後,再拱手,客氣道:“這位兵大哥,不知這孩子犯了什麼罪,怎會惹到官兵?”
官兵本不耐煩,但看到陸離衣着精緻、舉止文雅,顯然不是一般人家,便道:“城裡戒嚴,這小畜1生好幾次想偷偷溜進城去,今日又被兄弟們逮到了,可不正要拿住麼?這位公子,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今日若不拿這小畜生立威,兄弟們可壓不住城外的流民!”
他一時口快,不慎將話說出來了,登時變色。好在陸離神色不變,彷彿並不吃驚城外有流民這事,只是道:“兵大哥,孩子年紀小不懂事,你且放過他吧。黃奎。”
黃奎立刻下了馬車,掏出一包錢放在官兵手中,笑道:“兵爺,這些錢就給兄弟們喝酒吧,兵爺們都辛苦了。”
官兵將錢袋拋了拋,只覺入手沉重,少說也有好幾貫了,便換上笑臉道:“既然公子出面,那就賣給公子一個面子。不過,咱們醜話可說在前頭,這小兔崽子若是再往城裡闖,可就不是銀子能解決的事了,屆時非殺不可!”
語罷,官兵將男孩拋下,轉身走了。
“黃奎。”謝凝忙道,“快將他抱上去。”
“是。”黃奎立刻將昏迷的男孩抱到馬車裡,爲男孩把了一下脈,道:“公子,夫人,他肋骨被撞斷了,似乎刺傷了肺腑,所以才吐血的,只怕要糟。”
“那還愣着幹什麼?”謝凝低聲道,“趕緊用藥!”
黃奎伸手要將懷裡的傷藥取出來,卻被陸離按住了肩膀。謝凝雙眉皺起,不滿地看去,卻見陸離雙眸深深地看着她,道:“娘子,你糊塗了?咱們的藥材還在路上,沒到楚州呢。”
謝凝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嘆了口氣道:“是我急糊塗了,黃奎,你照顧這孩子,相公,咱們進城去買些傷藥吧。”
陸離點頭,兩人各自上了坐騎回了楚州城,找了一家藥鋪道:“大夫,抓一些外傷藥,治肋骨撞傷和肺腑出血的。”
山羊鬍子的大夫擡起頭,對伸出手,“拿來。”
陸離將一錠銀子放在大夫手中,沒想到大夫卻說:“誰問你要銀子?你要抓藥,有官府的文書沒有?”
謝凝奇道:“這抓藥還要官府的文書?”
“別處不要,此處要,往時不要,如今要。”大夫道,“兩位客官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聽老朽一句勸,若是有病人,儘早去刺史府將文書拿下,免得耽誤了病情。”
“豈有此理!”謝凝氣憤地轉身,“世上竟有這樣的大夫,我找別家去!”
大夫笑道:“嘿嘿!夫人,你找別家也一樣,莫說整個楚州城,便是淮南道與江南道,如今沒有文書是一點藥材都買不到的,你還是趁早去將文書辦了吧!”
“這可奇了。”陸離問道,“江淮一帶幾時有這規矩?在下兩年前來江淮時,並未聽說。”
“兩年前是兩年前,這位公子,勸你不要問,且按着規矩辦。”大夫將那錠銀子放在他手裡,道:“出街右拐直走到大道,再右拐一直往前便是刺史府。公子,夫人,早去早回,等您做生意呢!”
此事裡裡外外都透着古怪,謝凝出了店門便小聲問道:“現在怎麼辦?那孩子不能見死不救,那可是……”
是朕的子民吶!
“稍安勿躁。”陸離道,“我先送你回去,再想辦法。”
謝凝搖頭:“你去找藥,我自己回去便可。”
“不行!”陸離斷然道,“如今身份不同,你決不能單獨行動,任何時候都不行!”
謝凝執拗不過,只好被陸離送回城外馬車去,陸離交代了黃奎幾句,黃奎將馬車趕到僻靜的湖邊,迅速離去找傷藥。
馬車裡,男孩的髒兮兮的臉上毫無血色,不時痛得呻1吟。謝凝本在湖畔喂着青驢吃草,聽到男孩的聲音,便回到車上,將水囊裡的清水倒在手帕上,輕輕地蘸在男孩的嘴脣上。
男孩彷彿迷糊地睜開了眼睛,卻黯淡無光,根本不能辨人,也不知是痛糊塗了還是怎麼的,他喃喃地叫道:“娘……”
謝凝瞬間一怔,而男孩只是叫了一聲便又暈過去了。謝凝良久纔回過神來,輕輕地嘆了口氣,望向來路。
這黃奎怎麼還不回來呢?
陸離便在旁邊靜靜地看着她,眼底涌上心疼。他知道,他的謝九娘,觸景傷情了。
好在黃奎去得不久,很快將傷藥取回來給男孩敷上,又餵了丹藥。見謝凝擔心,黃奎又道:“夫人,您別擔心,這孩子的身體不錯,雖然肋骨斷了,但很快就能好的。”
“嗯。”謝凝點頭,“趕路吧。”
說着便在馬車裡坐下,守着男孩。
因男孩的傷勢較重,謝凝又十分在意這男孩,陸離便讓黃奎慢了趕路的動作。馬車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晚上找到小鎮便住下,謝凝忙着照顧那孩子也不甚在意。結果第三天上午,陸離忽然將她叫下來,說要換馬車。
謝凝下車一看,路邊不知何時停了一隊總共五輛馬車,四輛都是人力推的獨輪車,一輛較爲寬敞華麗的油壁車。車隊裡有十個壯漢販夫,見了人便叫道:“公子,夫人,總管。”
這是……謝凝大約猜到陸離要做什麼,也不多話,只是叫人將男孩搬到油壁車上。車裡鋪着厚厚的虎皮毯子,十分溫暖柔軟,黃奎剛將男孩放下,男孩便哼哼了兩聲,緩緩地睜開眼睛。
“你醒啦?”謝凝歡喜道,“孩子,你還有哪裡疼?可有不舒服的麼?餓了麼?渴了麼?”
“我……”男孩驚慌道,“這是哪裡?我還在楚州麼?你們是誰?”
謝凝忙伸手按住他,柔聲道:“你別慌,我們不是壞人。你在楚州被官兵打傷了,我家夫君救了你。你可有哪裡不舒服?我們弄不到抓藥看病的文書,只能胡亂給你治。”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顯然清楚自己的肋骨受了傷,休息了兩三天,他骨折的肋骨也好了不少。然而人安全了,男孩卻不知爲何更緊張了,問道:“馬車……這是要去哪裡?我要下車,我要去楚州……”
說着便掙扎着起來,要下車去。
“哎!你身上有傷,不能亂動的!”謝凝忙伸手去拉他,男孩已將車簾撩起,看到前方的推車卻一愣。
就這一愣之間,謝凝已按住了他的肩頭,道:“快回到車裡來,你的肋骨還沒長好,怎能如此亂動?”
男孩看看前方的車隊,再回頭定定地看着謝凝,扣在車門上的手忽然用力得發白,過了一會兒才沉默地回到車裡。
“這就是了。”謝凝鬆了口氣,將車裡的糕點取來放在他面前,“喜歡什麼就吃吧,你昏迷了兩天了,該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晚上到了歇息的小鎮,再吃點熱飯菜。”
男孩靠着車廂坐着,垂着頭一語不發,看也不看謝凝一眼,也不吃東西。
“這是害羞了麼?”謝凝笑了,將一塊綠豆糕放在他手裡,柔聲道:“吃吧,吃了東西才能好得快呢。”
男孩擡頭看了她一眼,目光閃爍着,也不知在想什麼。默然片刻,將綠豆糕小口小口地吃了,吃相甚是斯文。
謝凝便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爲什麼要闖進楚州城去?”
男孩吃東西的動作一頓,謝凝還以爲他依舊不願說呢,沒想到他卻開口了,低聲道:“我……我叫小石頭,今年十三歲。”
對於自己爲何不要命地闖入楚州城卻絕口不提。
謝凝也不再追問,給他倒了杯水,問道:“那我也叫你小石頭可以麼?”
小石頭沉默地點頭。
謝凝又道:“我叫寧九娘,車外騎着馬的是我的夫君,你可以叫他陸公子。我們的車隊是往揚州去臨安的,你若是沒別的去處,儘管在車隊裡養傷,不必擔心,好麼?若是將來沒有別的去處,我家商號裡總會缺人,你在商號幫忙就是了。”
“你……”小石頭沙啞着聲音問道,“你們是商人?藥商?”
“嗯,對呀。”謝凝笑道,“方纔你看到的那四輛車都是藥材,還要許多在運河的船上沒運過來呢。聽說是女帝要下江南,將運河封住了,我家的商號告急,只能先將一部分藥材先從旱路運過來。”
“哦。”小石頭握着竹筒,問道:“夫人,什麼藥要這麼急地往臨安運啊?等幾天不行麼?”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運的都是柴胡、連翹、板藍根、甘草等物。”謝凝皺眉道,“聽我家相公說,臨安那邊催得急,具體爲甚卻不清楚了。”
“嗯……”小石頭垂下眼簾。
柴胡、連翹、板藍根,都是治風寒的藥。
謝凝見他一直不說話,便笑道:“是不是我在這裡坐着你不自在?那你且在馬車裡休息,我去騎我的小青驢。”
說着便掀開簾子下了車,還微笑叮囑道:“你好生養傷,不必愧疚。”
小石頭看着她騎在青驢上,臉上始終帶着微笑,察覺他的視線,便對他抿嘴一笑,神色甚是溫柔慈愛。小石頭眼中的神色更加複雜了,他似乎想了很久,終於做了個艱難的決定。
他將懷裡的一根竹筒掏出來,細細地塗抹在車簾上,隨後看準時機,將那竹筒輕輕地丟到路邊的草叢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