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開始下令抄家,對參與制定這份投獻之家名冊上的六百家鄉賢縉紳、勢要豪右進行全面的抄家,徹徹底底的清算。
通過調查,張誠已經非常清楚,爲何以林烴爲代表的賤儒們,爲何如此瘋狂了。
林烴記錄了一件事兒,去年的時候,他去北衙回京述職,參加了一次聚談,這場聚談的標題是十分駭人的,討論:每年給大明百姓發十二貫大明寶鈔如何?
北衙的聚談,是十分寬容的,只要基於事實的討論,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大明皇帝、寧遠侯也參加了這次的聚談。
這個議題是不現實的空中樓閣,至少現階段真的無法實現,大家也都是發表不同的觀點進行討論,討論未來的大明該何去何從,在這些聚談的未來裡,已然沒有舊地主們。
大明皇帝要這麼發,一年要搞1.16萬噸的黃金,才能發這麼多的寶鈔,這實在是太多了。
在這個聚談之上,有幾個學子,在陳述了自己的意見後離場,來表達自己的不贊同,而這些學子,每一個人都引用了大明皇帝註解的矛盾說。
無論什麼流派的聚談,都沒有舊地主,每名學子,張口閉口都是陛下親注的矛盾說,這就是讓林烴如此驚恐的原因了。
北衙學子,哪怕就是國子監的學子,讀的矛盾說也是全本,內容、批註都沒有經過修改的陛下親注本,這就是讓林烴最害怕的事情。
一些個地方豪強,的確有些手段,阻斷知識的傳播,通過刪改,通過禁售,但矛盾說還是在快速向外散溢。
最重要的是,每三年一次,六千名舉人入京參加會試,皇帝爲了不讓舉人們空跑,每個人發了一身衣服,還給新的書箱,書箱裡放着書,陛下親注正本的諸多書籍。
知識,在舉人的大規模遷徙中,向着大明的角落傳播着,這是賤儒們無論如何都無法阻攔。
如果說階級論的傾向,讓出身富貴的學子無法接受;
那沒有任何傾向的矛盾說,正在獲得了普遍的認同。
“咱家也不知道,爲何這幫人會這麼畏懼矛盾說?”張誠非常難以理解,不就是一本書嗎?
這書還是陛下十歲的時候,張居正爲了應對皇帝的詢問倉促之間寫出來的,裡面主要是一些問答,這麼多年,朝廷刊行本,也沒改過。
這都十幾年前,老掉牙的東西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好怕的。
“大璫覺得,矛盾說是不稀奇的,對吧。”駱秉良思考了下,反問了張誠一句。
張誠想了想點頭說道:“那自然了,咱家也曾有幸陪陛下讀過兩年書,陛下讀書十分認真,咱家覺得這書,沒什麼好稀奇的,甚至有些平常,陛下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讀懂了。”
駱秉良十分確定的說道:“這就是問題了,知識是有毒的,學過以後就會認爲理所當然、本該如此的,一如現在大璫覺得矛盾說沒有什麼稀奇的,因爲大璫學以致用,學了用了還在實踐中修補自己的認知。”
“這就是林烴這些人最驚懼的,他們甚至製造風力輿論,不讓大明學子讀史書,他們在失去他們賴以生存了數百年的東西,對經典解釋的權力。”
失去了釋經權,對於這些家族而言,就等於失去了對權力獲取途徑的壟斷能力,這是關乎到了生死存亡,乃至於家族延續的大事。
張誠認真思考,張誠放棄了思考。
他就是個普通的水師提督內臣、松江市舶司提舉太監,這麼重大的問題,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抄家上。
張誠看着駱秉良和徐維志說道:“算了,先抓人吧。”
第一戶就是閩縣林氏,他們已經舉家搬到了南京城內,對於老家,也就是祭祖的時候,纔會回去一次,而閩縣林氏的家宅,就在秦淮河畔、文德橋的南岸,這裡在歷史上也是赫赫有名,魏晉南北朝時候的烏衣巷。
自從遷都北衙後,南京城裡被這些妖魔鬼怪給霸佔了,和靈山很近的獅駝嶺,有些相像。
文德橋,是萬曆年間,爲了聚攏文氣在朱雀橋上翻建橋樑,與這條橋相對的是另外一個橋,名叫武定橋,相傳,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是在武定橋送別了北伐的徐達,在徐達接連獲勝的情況下,朱元璋建極登基,建立了大明。
文德橋、武定橋之間,就是大明的富人區,大明人把居住在這片區域的人叫做:丹陽富貴。
因爲這片地方,在魏晉南北朝的時候,叫做丹陽郡城,乃是世家大族居住的地方。
在秦淮河畔是邊淮列肆,就是專門爲了服務這些丹陽富貴人家的店鋪,這一條街和上海那條聞名遐邇的落霞富貴街一樣的天下聞名。
而今天,往日裡熱鬧無比的邊淮列肆,安靜的連雞叫都聽的一清二楚。
松江府來了大璫,把國子監、貢院、府學一體封閉,南京所有城門關閉,坊街、坊門封閉,街上全都是五城兵馬司的校尉拉起來的大柵欄,阻攔任何人的通行。
邊淮列肆的人家,連一樓都不敢待,生怕血濺到自己身上,他們站在了二樓、三樓的位置,小心的將窗戶打開了一個縫隙,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
很快,讓人心提到嗓子眼上的事兒終於發生了!
一隊隊隊列整齊的軍兵,出現在了邊淮列肆,而後挨家挨戶的敲門,有的檢查之後無事發生,有的則是檢查之後,哀嚎聲傳來,經過了整整七天的調查,初步確定了一批主要的案犯。
這些案犯,當然不肯束手就擒,有的殊死抵抗,軍兵的火銃會對天放一下,如果還有抵抗,那軍兵的火銃會放平;有的則是看到大難臨頭,想要逃跑,卻被緹騎給摁在了街上;有些人則是抱着頭躲在地窖的缸裡,希望能夠躲過一劫,但都被緹騎給翻找了出來。
形形色色的人,被甲冑鮮明的軍兵給拖走了。
檢查後,沒有窩藏嫌犯的纔是多數,上門搜檢的軍兵,不會索要任何的財物;如果有人行賄,反而會招致軍兵更加仔細的搜查。
張誠是個很能幹的宦官、駱秉良是個很能幹的緹帥,他們調動海防巡檢過來,就是爲了防止暴力失控。
讓暴力不至於失控的現實,就是這一批只有三百人的海防巡檢,完全足夠用了。
一旦暴力失控,從最開始的搜查變成了索要財物,再到搶劫勒索,再到殺人越貨,最後變成了我不殺人,別人就比我搶的多的場面,最後演變成爲屠城,所以調用暴力,最重要的就是防止暴力失控。
南衙住着二百三十萬丁口,一旦開始屠城,那就是屍山血海,而其中案犯,也就只有622家而已。
帶領南衙緹騎、軍兵搜查的是海防巡檢,海防巡檢胸前都帶着三寸團龍旗貼,他們負責具體的抓捕執行,如果軍兵無故殺人、索要財物,會被扭送被鎮撫司。
有什麼話,對陛下說去吧。
這三寸團龍旗貼,可不是普通軍兵能夠佩戴的。
一個墩臺遠侯、海防巡檢,要爲皇帝在草原、在海上賣命三年,才能得到,這是證明忠誠的標誌。
當然還有個辦法,就是加入陷陣先登營,進攻山城,就可以獲得一枚這樣看起來無足輕重的旗貼了。
它真的很輕,就三分重,但它代表着忠誠,也代表着在極端事件中的立場和傾向。
這也是士大夫們十分難以理解的一點,一個無足輕重的旗貼,值得讓一個人,爲素未謀面、從未見過的皇帝陛下效忠嗎?這樣的旗貼,他們要生產多少,就有多少。
士大夫永遠不會想的是:在陛下振武之前,多數的軍兵,哪怕是墩臺遠侯,也領不到足餉,能領個半餉已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皇帝假裝發餉,軍兵假裝打仗;
在戰場上廝殺,憑藉着戰功,升到了普通軍兵仰望的指揮使,指揮使卻被文臣不經審訊、不加調查、沒有理由、只是可能這些理由,直接殺死在了大庭廣衆之下,連軍功晉升的武將,都能如此輕易殺死,那普通軍兵的地位可想而知;
死丘八、好男不當兵之類的風力輿論,更是把軍兵踩在了社會的最底層,連賤籍、娼妓都不如;
而最近,陛下剛剛給墩臺遠侯、海防巡檢漲了一輪俸祿,就是很無緣無故、毫無理由、毫無徵兆的加薪;
陛下每年都要去大興縣南海子慰問犧牲後的墩臺遠侯、海防巡檢的家眷;
在北衙的京營、在松江的水師、在三都澳的水師老巢,有專門的軍兵學院;
此次入朝抗倭作戰,軍兵犧牲之後,太子都願意扶柩送往忠烈陵園親手安葬。
三寸團龍旗貼連一錢銀都不值,但它背後代表的含義,卻比萬金還重。
士大夫會問,爲何這些海防巡檢,會對素未謀面的陛下如此忠誠?但士大夫從來不會想,對於軍兵而言,每日操閱軍馬從不懈怠的皇帝陛下,對他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這是皇帝的自我救贖和對窮民苦力的救贖,對大明江山社稷的救贖。
在張誠如此肆無忌憚、胡作非爲之前,南衙士大夫們對暴力的最大想象,也不過是府衙裡的殺威棒,上一次如此直觀的暴力,還是在永樂年間,錦衣衛指揮使紀綱,那已經是一百八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現在,南衙的士大夫們終於回憶起了,被封建鐵拳支配的恐懼。
“嘭!”
響箭帶着尖銳的破空聲劃破了寂靜,煙花在空中猛然炸裂,灑下了一股股的煙塵,很快,街上的海防巡檢,帶着緹騎和水師軍兵就向着煙花炸裂的方向前進。
一隊隊的人馬,從各種小巷匯聚,在主街凝聚起來,在行進中,前排的軍兵推着偏廂戰車,中軍十一人一隊,每一隊配有三臺虎蹲炮,而後面每一軍兵都拿着一把燧發銃。
林烴被捕,林烴家人開始殊死反抗。
在張誠帶着人抄家的時候,林府的院牆上出現了強弩,而且還有幾把鳥銃,張誠也不廢話,直接打出了響箭,呼叫起了支援。
偏廂戰車的九斤火炮,很快就雲集在了林府門前。
“放!”張誠這次根本沒有宣告,格殺勿論是他說的,你既然掏出強弩鳥銃,我拿出九斤火炮、虎蹲炮、平夷銃、燧發銃,非常合理。
他是個宦官,他唯一要做的事兒,就是對陛下負責,他連身後名的問題都不用考慮,只考慮陛下的訴求。
火炮聲再次在城中響起的時候,邊淮列肆的數千戶人家,立刻帶着孩子躲在了牀底下,瑟瑟發抖的等待着,直觀的暴力,總是讓人如此的膽戰心驚。林府投降的速度比張誠預想的更快,也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整個院牆被炸爛之後,林府立刻就投了,當然,九斤火炮出現的時候,這些握着強弩、鳥銃的家丁就已經準備投降,可是張誠下的命令實在是太快了!
“若有抵抗,格殺勿論,裡面的人是敵人,不是陛下的臣子,是反賊逆黨。”張誠在海防巡檢帶領軍兵進去抓人之前,再次重複了自己的命令。
張誠和申時行都在松江府,在侯於趙的船抵達松江府的時候,申時行不知道如何對待浙江反對還田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張誠也不太知道怎麼對付,這些名義上是陛下臣民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
侯於趙則非常難以理解張誠、申時行這些腹地官員的想法,連陛下王命都不遵從,他憑什麼說自己是大明人?在遼東,如果和在腹地一樣做官,那早就死了好幾百次了。
海防巡檢帶着人進入了林府,不時有燧發銃擊發的聲音響起。
在林府抵抗失敗後,剩下的六百多家,也沒有多做抵抗,很快,來自南衙江左江右、浙江、江西、湖廣等地這六百多家,盡數被捕,被關押在北城的軍營之中。
在張誠帶兵進入南京城的第九天,魏國公府宣佈解除禁令,大柵欄被拉回了五城兵馬司、坊門打開、城門打開、進出往來仍然需要盤查。
而邊淮列肆的數千戶人家,在禁令解除之後,才恍惚的發現,自己熟悉的人,並沒有離開,街坊鄰居也都在,而且也沒有誰家被劫掠。
很快,南京城裡的百姓們,就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知道爲何陛下會如此雷霆之怒了。
案子的情況,就被應天巡撫王希元張榜公告,解釋的非常詳細,在這九天時間裡,王希元配合張誠、駱秉良的行動,組織人手,看管案犯、稽查財物、追索兇手、維持城中穩定,書寫榜文說明情況、製作海捕令,通緝在逃嫌犯。
王希元覺得南京城可比北京城好管的多。
南衙比北衙富,可北衙的官兒可比南衙大得多,處理那些大員的案子,要小心謹慎,沒一個是他這個四品京畿府丞能得罪的!
到了南京,王希元就感覺跟回家了一樣,就這個選貢案,王希元覺得其實完全沒必要出動海防巡檢,應天府衙就把這個活兒給幹了。
這案子再難,還有楊巍案、田一俊的案子難嗎?楊巍可是大理寺卿,田一俊是禮部右侍郎,這都是實權部門的大臣,造成的影響,要比這些聯袂勾結的勢要豪右,要惡劣的多。
皇帝也給了王希元密旨,密匣密疏制還在使用,皇帝解釋了爲何讓張誠主持,因爲張誠是地頭蛇。
大明剛剛經過了一輪重大人事任命,李樂離開了應天去了松江府,申時行離任,王希元任應天巡撫,水師總兵陳璘還在北衙。
考慮到新官上任,皇帝沒有給王希元太大的壓力。
當張誠把人抓完,就來到了應天巡撫發揮自己的作用了。
王希元和稽稅院溝通,先讓稽稅緹騎,開始清查這622家的稅務問題,稽稅院查稅的確是單純查稅,但王希元要的是搞清楚這622家的經濟來往,弄清楚他們是不是背後有人。
順天府丞的位置,難做得很,這都是王希元的辦案經驗,搞清楚經濟來往,從經濟來往入手,是最好的切入點,找準切入點,往往就可以取得一個極好的開局。
王希元張榜公告中就提到了林烴林府的一些經濟往來問題。
比如林府每年都有一筆高達二十萬銀的未交稅收入,來歷不明,經過了對賬目的仔細覈對,最終確定,林府和逆黨中的十七家一起,聯合販賣阿片,而且還不是向倭國、泰西販賣,是向大明腹地販賣。
可以說江左江右、浙江的阿片,有半數都是來自於林府主持。
比如林府還有一筆未交稅的收入,是送往倭國的鋼鐵火羽,這筆收入一共不足七萬銀,但在大明入朝抗倭的局面下,這筆銀子居然沒有斷過。
倭國缺少火藥的事情,衆所周知,如果林府趁着倭國糧價飛漲,販賣點糧食也就罷了,他賣火藥。
而走私到倭國鋼鐵火羽的勢要豪右之家,就有七家之多。
比如,揚州樑府有一筆每年三萬到七萬銀的收入未曾交稅,這筆銀子,是人牙行的收入,揚州梁氏世代經營揚州瘦馬,在萬曆九年廢除了賤奴籍之後,揚州瘦馬的生意已經不合法了,樑府選擇了出海,把大明女子賣到了南北美洲,甚至是泰西。
一如泰西把金毛番、紅毛番賣到大明一樣。
王希元張榜公告,是對萬民解釋,朝廷這次行動的原因,他對每一個字都反覆推敲,建立在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