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鏐又看了眼韓卿德,才帶着一干人等離開了金山府地牢。
五服內唯一親王朱翊鏐,在大明實際掌控的範圍內,可以爲所欲爲,他是皇帝唯一的親弟弟,而且還願意親自來到金山城就藩,爲大明開海做出自己的貢獻。
只要這個事實仍在,皇帝就會不遺餘力的保護他。
朱翊鏐坐在正衙鐘鼓樓的高臺上,這裡是金山城的最高處,他很喜歡坐在這裡看着日升日落潮起潮落。
他有點想家了,這不是什麼軟弱或者恥辱的事兒,作爲一個天潢貴胄,跑到金山國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就藩,對他而言就是吃苦,但他又有點不捨的金山城,他喜歡看着金山國從無到有,一點一滴的建立。
“殿下,天有些寒。”孟金泉拿了一個大氅,披在了潞王的身上。
“金泉啊,坐在人君的位置上,我才知道,爲何皇兄會那麼的冷漠無情。”朱翊鏐喃喃自語,像是跟孟金泉說話,更像是跟自己說話。
跟在皇兄屁股後面撒尿和泥長大的潞王,從小到大聽過無數的話,這些話當時聽過便忘記了,現在作爲金山國國主,那些忘記的話,突然就又想起來了,而且就像刻在了他的腦子裡。
皇兄曾經說過: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這看起來像是一句廢話,但其實揭示了一個根本道理,那就是不要指望蟲豸們會自己幡然醒悟,改過自新,要處理掉,否則他們不會自己死掉,要抱有足夠的、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去清掃這些灰塵。
萬曆四大案有五個,每一個案子,都是陛下親自執刀,沒有假託他人之手,親自下場去做了那個掃地人。
以前山東有很多很多的響馬,山東有着得天獨厚的自然稟賦,完全可以養活所有的百姓,但這麼多的響馬,都是被催逼出來的。
趙穆的父親夥同鄉鄰殺了地主滿門的時候,沒有落草爲寇成爲響馬的一部分,已經對得起所有人了。
皇兄曾經說過:權力就是財、事、人、律,但歸根到底還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暴力。
那時候朱翊鏐還很小,對飛鳥走獸的興趣,遠大於人,那時候皇兄講權力的基本邏輯,朱翊鏐就是聽聽,應付每月的考校,但今日今時,朱翊鏐對財事人律還有暴力,理解更加通透。
財權、事權、人事權、律法解釋權還有對暴力掌控,這五件事,就是構成權力的五大基石。
作爲人君,如果無法全部掌控,那麼就要對暴力完全掌控,進而慢慢掌控其他四權的一部分。
皇兄曾經說過: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構成了一個個的小圈子,一個個小圈子構成了大明這個大圈子,大明就是公,這些數量無法統計的小圈子就是私,公和私是對立且統一的矛盾共同體。
那是皇兄教他公私論的時候說的話,方便朱翊鏐理解複雜的、相對的公私概念。
即便如此,對朱翊鏐而言,也有點難了,不如拼模型來的有趣,那會兒五桅過洋船的模型,朱翊鏐拼了足足四個月才拼好。
託庇於皇兄羽翼之下的朱翊鏐,不需要理解這些,但他還是記住了這些話,今天,他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本意。
一個組織內部,日積月累會形成一個又一個的由潛規則維繫的利益共同體,這些個小圈子會不斷的侵吞公利,滿足私門之慾。
一個人想要進入這個小圈子,就要繳納足夠的投名狀,就要對下壓榨,肆意妄爲,無法無天,做些侵吞公利的行爲,來滿足小圈子所需要的忠誠。
這也是爲何那麼多進士、舉人,這些人中龍鳳的聰明人,做了那麼多看似愚蠢的事兒。
明明可以更加公平公正、更加遵守公序良俗和律法去行使手中的權力,卻偏偏要知法犯法。
那不是愚蠢,是爲了擠進小圈子裡的努力,是那些潛規則的具體表現。
而往往這些小圈子在發展的過程中,就會逐漸和大明這個最大集體的使命、利益,背道而馳。
因爲這些小圈子要獲得更多的特權,第一步要做的一定是把水攪渾,只有徹底把水攪渾,才能渾水摸魚,簡而言之就是鬥起來。
水渾了,鬥起來,才能摘到桃子,取得足夠的利益,分潤給圈子裡的人,只有如此,才能維繫圈子的存在。
圈子的存在就是維護圈子內所有人的整體利益,而往往這個圈子的內部壓榨,會比公這個最大的圈子,更加劇烈。
因爲小圈子是不存在監察的。
當圈子無法維護圈子的利益,這個圈子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比如晉黨,比如金山國的金山士族。
金山士族的存在,是爲了維護所有流放到金山國士族的利益,所以他們要通過忤逆潞王這種事,來維持自己圈子的利益。
金山士族的坐地起價,其實就是在彰顯自己的權威和索求更多利益,分配給圈子裡的人,而那些爲虎作倀的倀鬼,都是想要擠到圈子裡的人。
港口開拓,對金山國所有人都有利,但金山士族要咬下最大的一口來,還要讓潞王爲此付費,金山士族佔了便宜,還要成爲受害者。
如果放在大明腹地,這再正常不過了,而且通常的解決方案,就是通過談判,餵給他們一點;
可這裡是金山國,金山國巴掌大的地方,只有點金礦,養不起小圈子。
一畝二銀,朱翊鏐就認了,一畝十二銀,朱翊鏐只能把他們殺了。
人一定要學會:不多食,適可而止。
朱翊鏐在十一月,對整個案子進行了公審公判和公開處決,將所有的案情進行了全面的公開,讓朱翊鏐生氣的是這幫餘孽,居然敢罵皇兄!而讓金山國人生氣的是,這幫人居然阻攔金山國的發展!
潞王殿下來了,沒有大興土木修潞王府,而是修了港口,爲了滿足環太商盟成立後,來往貨物龐大的吞吐量,擴建港口完成後,能養活多少人?!
而金山士族爲了多吃一口,居然非要逼着潞王低頭,這不是逼潞王低頭,是逼着金山國人全體給他們讓利,供養他們!
在怒罵聲中,韓卿德一干人等,被拉上了刑場,劊子手在等待着潞王殿下斬首的命令。
十一月十二日這天,天氣不是很好,朱翊鏐沒有等到午時三刻,就扔出了令箭,下令斬首示衆了。
韓卿德臨死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當然也教過他適可而止的道理,但是他忘了,因爲他父親也忘了。
其實在權天沛找到他,跟他談,降回第一次談的價格時候,他就已經決定答應了,但想要再抻一抻,才徹底觸怒了潞王。
天潢貴胄的確好面子,但天潢貴胄被如此忤逆不做處置,更加丟面子,貴人更不允許被忤逆。
“咔嗒。”
撬骨刀撬開了他的脊椎骨,韓卿德立刻失去了對肢體的控制,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隨着刀起刀落,他感覺到了一陣的天旋地轉,在最後的意識裡,他對父親產生了憎恨。
他恨父親爲何要那麼膽大包天,爲何在賺了足夠的利潤後,沒有及時離場,恨父親不知足,恨父親不知適可而止,而是貪得無厭的把平涼府府庫全都壓在了金銀市內。
天大旱,餓死了太多的人,招致了雷霆之怒,連帶着他,也被流放到了這等蠻荒之地。
十一月十三日,天哭。
天邊飄來了烏雲,烏雲之內,電閃雷鳴,烏雲之下,海浪滔天,狂暴的海浪拍打着港口,所有的船隻已經躲進了金山內海之內,躲避這次風暴,狂風在嘶吼,甚至連路邊的行道樹都被連根拔起。
雨熱不同期,是金山城典型的氣候。
金山城是天然良港,因爲在海角堡只有一個三里長的出海口,這條寬不足三裡的金山海峽,阻攔了東太平洋的狂暴風暴,而這個出海口內,有一片面積高達160萬畝的海灣,爲船隻提供了足夠的庇護所。
海灣之內,可以養魚、捕撈、養殖海帶、海菜等等,而整個金山城,也是圍繞着這個內海海灣在進行建設。
潞王殿下初到金山國的第一年,斬殺裡通紅毛番的牙兵指揮謝瑞祥,依靠水師的強悍戰力,將金山城控制範圍開拓了一百二十里,逼迫墨西哥總督府每年賠償三十萬銀的貢幣,武裝巡遊東太三大總督府,再斬金山士族這些得寸進尺的食利者。
這是潞王殿下到金山國後的三把火,這三把火燒完之後,金山國形成了以潞王爲絕對核心、絕對威權的統治階級,主持金山國大小事務。
潞王是天潢貴胄,就是他本人是個廢物,他也會獲得自己該有的地位,他背後是整個大明,只不過潞王不是廢物,把這些事兒做的更好。
一切都很順利,唯一讓朱翊鏐難受的事兒,他一天到晚都要做事,忙的和磨坊裡的驢幾乎沒有區別!
當年嘲笑皇兄的話,原封不動的射中了他的眉心!
“再送公文來,我就回大明瞭!不要再送了!”朱翊鏐處理完了今天的公文之後,拍着桌子大聲說道:“這王老五偷了趙老三的雞,也要我來處置嗎?要你金山府衙是做什麼的?”
權天沛趕忙說道:“殿下,是王家村和趙家村因爲這隻雞,發生了械鬥,在場超過三百人,打死三人,打傷六十餘人。”
權天沛保這些金山士族,不是他和這些士族有什麼利益勾兌,他也有退路,陛下曾經親口承諾過他,如果事不可爲,就回大明,大明再想辦法開拓。
權天沛掌管金礦,也掌管了大明貨物集散,這是金山國最大的利益所在,跟士族勾兌那點銀子,簡直不值一提。
權天沛保士族,是爲了保護金山國底層的基本穩定,偷了幾隻雞這種事,如果有士族,這場大規模械鬥,就不會發生。
這些士族們別的不會,人情世故這塊,絕對是極爲精通。
潞王自然懂這個道理,所以他第一次議價也答應了士族的請求,但是第二次的提價,把潞王逼到牆角。
“還怪我了?我要是不去收拾他們,明天他們就要騎在我的脖子上,爲所欲爲了!”朱翊鏐略有些不滿的揉了揉額頭,自從士族被抓後,小矛盾演變成大沖突的事兒,層出不絕。
“殿下,臣有一策。”孟金泉見殿下頭疼,拿出了一本奏疏,放在了潞王的面前。
“哦?”朱翊鏐眼前一亮,打開了奏疏看了許久,這本奏疏說複雜,是真的複雜,洋洋灑灑近五千字,但說簡單,可以簡單歸納爲兩個字:秦制。
以軍功爲主,建立一套二十等爵制,重新構建金山國整體秩序,同時配套二十等爵的高低,確定田畝、宅院規制。
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
整體以商鞅變法爲主體,結合當下金山國的現狀,制定的一整套律法制度。
“金山伯也看看。”朱翊鏐把奏疏交給了權天沛,權天沛越看越是心驚膽戰,他倒是小瞧了孟金泉,這讀書人的心肝脾肺都是黑的。這套制度對於當下私鬥大於公斗、內壓大於外壓、開拓大於經營的金山國而言,再合適不過了,但這個制度一出,不知道要死多少夷人了,因爲確定爵位高低的就是夷人的腦袋。
當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不太認同這個制度,但眼下,卻是最合適的。”權天沛謹慎的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原則上反對,實際贊同。
秦國這套辦法,最適合窮鬼國家了,此時此刻的金山國,就是窮鬼中的窮鬼,殺人立戰功,確定社會地位、田畝、宅院的辦法,太適合開拓了。
“駱帥以爲如何?”朱翊鏐收回了奏疏,將奏疏遞給了駱尚志。
“殿下覺得可行,那就可行。”駱尚志沒看奏疏,先回答了朱翊鏐的問題後,再打開了奏疏,文縐縐的話看起來有點麻煩,但駱尚志還是看懂了,而且看出了些問題來。
不過駱尚志沒有說,他是陛下委派保護潞王的將領,三年期滿,他就回到大明,前往南洋任南洋水師總兵,金山國事,駱尚志從來都是聽命行事。
這套辦法好,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沒有足夠的制度,來防範暴力的失控。
孟金泉看着駱尚志的神情,略有些無奈,他這套秦法掏出來的主要目的,不是夷人的腦袋,而是駱尚志這個人,確切地說,他想把駱尚志留在金山國。
奏疏裡缺陷,或者說對軍隊缺少足夠的約束,目的就是讓駱尚志看到在金山國做大將軍的好處,幾乎爲所欲爲。
但駱尚志根本不爲所動。
“爲何呂宋、舊港、金池等地不用秦法?”朱翊鏐問出了自己的疑惑,這個制度這麼適合開拓,可是呂宋、舊港、金池,都不使用這種辦法。
孟金泉稍加斟酌,低聲說道:“殿下,金山國是大明藩屬國,和總督府還是有區別的,幾位總督有自己的顧慮。”
潞王就藩是分家,總督府是大明總督府,性質完全不同。
孟金泉小心的提醒了潞王殿下,幾位總督府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而是做不了,他們不能胡鬧,否則他們的子嗣們,連回大明都難如登天,慢慢的就被同化成了當地的夷人。
爲了避免殷宗信所言的退化,各總督府總督們可不敢這麼胡鬧,秦制這東西,多少有點犯了忌諱。
朱翊鏐身份不同,他無論怎麼胡鬧,都不會招致聖怒,招致陛下的忌憚,潞王府的子孫無論如何都可以回到大明,避免殖民者本地化的退化問題。
“如此,那孟長史就負責此事吧。”朱翊鏐綜合了各方意見,確定了孟金泉的諫言,行秦法秦制,軍功開路。
開闢這條路,中原王朝也走了四千多年了,該怎麼走,老祖宗早就鋪好了路。
呂宋、舊港、金池總督府不用這套辦法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們不是窮鬼,他們離大明都不算遠,是小三角貿易最重要的一環,是倭奴、夷奴的接收地,是原料生產地,他們足夠的富有,不需要用這法子。
對於潞王而言,這根本就是別無選擇之事。
金山國缺乏足夠分量的國朝構建核心,他朱翊鏐算是威權核心,但制度是另外一個核心,對於窮鬼中的窮鬼而言,金山國只能用這套辦法,來劃分社會階級,而後去分配利益。
權天沛和駱尚志選擇了離開,孟金泉和趙穆,留在了勤王殿的御書房,孟金泉把奏疏的後半部分交給了潞王殿下,如何約束暴力,是中原王朝歷經千餘年總結的經驗和教訓,孟金泉自然有設計。
“殿下,如果無法留下駱帥,這對金山國而言,是巨大損失,臣斗膽,駱帥一走,恐怕還有紛亂。”孟金泉重重的嘆了口氣,駱尚志三年期滿離開,將會是金山國成立以來,最大的考驗,甚至是生死考驗。
“我也想留下他,但駱帥志不在此,屢次議事,駱帥都是聽命行事。”朱翊鏐有些無奈的說道:“皇兄答應了我幾乎所有的請求,除了駱帥留任金山。”
趙穆思慮了片刻,低聲說道:“殿下,可給許諾駱帥,五年內,拿下墨西哥!”
“駱帥回到南洋,也就一個安南國而已,倭國已經是苟延殘喘,蒙兀兒國是個糞坑,而且,關鍵是目前爲止,整個西洋,沒有發現銀礦,但墨西哥有銀礦,而且還是三個、每一個都能開採數百年之久的礦羣。”
“駱帥,渴望戰功。”
駱尚志並不渴望沒有任何限制的權力,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兒。
陛下就把自己牢牢束縛在了龍椅之上,時日已久,陛下和龍椅所代表的皇權,已經合爲一體了;戚帥貴爲奉國公,依舊嚴苛約束門人,不敢有任何的僭越之舉,除了有一個喜歡惹是生非的黃公子之外。
孟金泉使勁使錯了方向,趙穆出身行伍之間,他明確的知道,年輕的將領,渴望功勳。
在萬曆維新的大勢中,在開海的大變局中,爲大明豪取三座穩定產出的銀礦,就是爲大明爭取百年國祚的大功勞,駱尚志不可能不動心!
大明在兩百年到三百年內,是絕無可能擺脫貴金屬貨幣的,錢法還是大明根本國策,黃金寶鈔是一種重要補充,黃金寶鈔是銀本位可兌現紙鈔,其根本還是黃金白銀這些貴金屬。
戚帥能做奉國公,他駱尚志就不想做鎮海公?
“金泉啊,你看,你不在行伍之間,就是不懂駱帥所思所想,趙穆你講的很好。”朱翊鏐立刻確定了趙穆的建議有效。
墨西哥總督府佩託總督的確非常的恭順,但礦區掌握在大明自己手中,才更加安心。
“我找駱帥詳細談談。”朱翊鏐立刻站了起來,前往了大將軍府,這個大將軍府是朱翊鏐下令爲駱尚志特別建立,而且朱翊鏐還弄了不少萬國美人安排在府上。
可駱尚志不喜歡萬國美人,也不喜歡金銀財寶。
朱翊鏐抵達大將軍府時候,他看了看時辰,這個點兒,正是駱尚志習武時間,他沒有讓宮人大聲吆喝潞王駕到,而是前往了大將軍府的校場。
駱尚志身披鐵渾全甲,手中爲丈二鋼槍,鋼槍橫戈於他的身前,如同一條蓄勢待發的蛟龍,和在勤王殿時的儒雅隨和不同,此刻的駱尚志,渾身上下充斥着肅殺之氣。
駱尚志在軍中沒有任何背景可言,他既不是遼東李成樑的客兵,也非西北馬王爺馬芳的馬軍,更不是戚繼光的南兵,一個百戶出身,他沒有銀子賄賂捐納升轉,有的只有一身武力,靠着槍尖飲血,猶帶餘溫的血勇之力,才走到了今天。
“喝!”
槍出如龍!
一聲暴喝撕裂校場內的沉寂,槍尖銳嘯破空而出,勢如惡龍昂首,挾着勢如雷霆之威,狠狠刺出。
駱尚志雙臂一振,將手中鋼槍一盪開,腳下枯葉碎石隨槍風而動,槍尖未落,長槍已自下而上斜掃而起,劃破了揚起的落葉,腰腹一同發力,槍若蛟龍隨其身形後撤,而後一道寒芒再次直刺而出,快如電閃。
朱翊鏐從小習武,看着這一幕,眼角直跳,看似簡單的刺、掃、撩、撤、刺,這簡單的五招,他朱翊鏐一招都擋不住,這種壓迫感,隔着數丈,撲面而來。
“力劈華山!”
駱尚志舌綻春雷,聲如沉鍾,槍桿在他手中猛然繃緊,挾着千鈞之力,劃過了一道弧光,轟然劈落。
只聽砰的一聲悶響,槍尖砸向了放在桌上的石塊,石塊應聲而碎,揚起了一股煙塵,槍尖仍在震顫,嗡嗡震鳴。
終於,駱尚志演完槍法三十六式,收勢而立,如鬆如竹,鐵鑄般釘在原地,如同鐵塔,這是駱尚志的樁功,習練二十三年有餘。
“好好好!”朱翊鏐看完了一趟演武,不停的鼓着掌走進了校場,頗爲感慨的說道:“大明有將軍這等蓋世豪傑,何愁不興?”
“拜見殿下。”駱尚志其實演武之時就看到了潞王,但他正在演武,也不好停下,等到潞王走近,他趕忙見禮,其實潞王這麼做有點危險,已經進入了駱尚志的攻擊範圍。
駱尚志手中長槍,不光可以舞動,還可以投,朱翊鏐雖然不是酒囊飯袋,但決計躲不開。
但陛下和潞王這對親兄弟,從小就沒有這種距離感,戚繼光、李如鬆、馬芳、馬林等悍將習武的時候,陛下從來不計較非戰着甲覲見的僭越之舉。
駱尚志見禮之後,放好了鋼槍,脫了鐵渾甲,纔再次趕回了校場內,重新見禮。
“讓殿下見笑了,火器當道,習武多是爲了強筋骨,鍛體魄,弘堅毅而已。”駱尚志倒是頗爲謙虛,他的武功確實厲害,可是時代變了,穿重甲也擋不住九斤火炮和燧發火銃,平夷銃一打一個準。
朱翊鏐示意駱尚志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皇兄曾經說過:武器終究是給人用的,人不行,武器再好也不行。
駱尚志即便是在火器時代,依舊可以大放光彩,毅,是一種很珍貴的品德,朱翊鏐能從駱尚志身上看到弘、毅二字。
平壤、開城、漢城仁川、釜山等戰,不是駱尚志、趙吉等陷陣先登撬開這些烏龜殼,大明第一次平倭之戰,不會打的這麼順利,火器是如虎添翼,大明軍從來都是猛虎,就是以前連半餉都沒有,吃不飽而已。
“駱帥,孤這次來,是請駱帥留下,孤準備拿下墨西哥。”朱翊鏐坐直了身子,稱孤道寡,就是爲了告訴駱尚志他的決心,紅毛番也是夷人,金山國註定要建立在夷人的腦袋上。
朱翊鏐沒有繞圈子,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軍功爵名田宅制,加上水師銳卒,再加上白虎之首婁虎的指揮,這就是朱翊鏐給駱帥的條件。
“殿下,臣回大明,是爲了報聖恩浩蕩,別無他念。”駱尚志卻搖了搖頭,陛下需要他,他就回去,陛下需要他攻佔墨西哥,他也願意做白起,殺的血流成河。
鐵衣裂盡酬君諾,虎符碎時玉關寒;
銜枚夜渡祁連雪,擲頭驚起天山月。
鯨波怒卷樓船側,願以殘軀鎮海瀾;
忠骨早許君王前,猶照當年舊徵鞍。
駱尚志是浙江人,他最早不是水師,而是西北大同參將,征剿西虜頗有戰功,而後轉戰海疆,這四句詩,就是他一生的寫照,也是陛下給他的贈言。
嘉靖十九年,毛伯溫征伐安南之前,嘉靖皇帝寫了一首七言律詩《送毛伯溫》,皇帝給出徵臣工將領贈詩,也算是大明皇帝的祖宗成法了。
陛下不善詩詞,詩詞也沒什麼格律可言,甚至連最基本的對仗都有些問題,但駱尚志非常喜歡這首。
駱尚志倒不是不識趣,他再拜俯首說道:“陛下若是有命,臣願披荊斬浪,再回金山。”
朱翊鏐這個做法,有點像是在撬皇兄的牆角,但怎麼都撬不動,撬不動纔是應該的,作爲132個東征將星,他要是被功名利祿撬得動,他就不是婁虎了。
誠然,駱尚志很渴望功勳,但這種渴望低於忠誠。
忠臣良將都得自己培養,無捷徑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