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臣留在這裡,並無不可,但臣不能說服自己留下,大明軍,皆是陛下手下的利劍,陛下劍指之處,纔是大明軍兵鋒所向,臣雖略有薄功,不敢忘本。”駱尚志再次明確的拒絕了朱翊鏐的拉攏。
潞王就藩,其實等同於分家了,潞王獲得的自由,不是沒有代價。
攻伐墨西哥爲大明爭取百年國祚的功勞,駱尚志當然心動,但他的態度卻格外的明確。
只要金山國施行軍功爵名田宅,墨西哥總督府,必然是主要目標,墨西哥總督府有着世界級的龐大銀礦,以大明生產力而言,根本採不完的銀礦。
駱尚志有選擇的權力,到了他這個地位,他留在金山國,大明皇帝和潞王之間的關係,大明對金山水師的需要等等原因,沒人會拿駱尚志如何,甚至日後青史,也都是他的美名。
他不留在金山城,是因爲忠誠。
忠不僅僅是忠於帝王,更要忠於自己的內心。
身在行伍之間的駱尚志很清楚,大明軍容耀天威這幾個字,再次出現在日月之下,是一種偶然,完全是因爲陛下。
張居正一個文進士,他就是再厲害,他的振武永遠是淺嘗輒止,他的身份、立場就決定了,他無法給戚繼光封侯,也無法提高軍兵地位,只要他一死,託庇於他的戚繼光等武將被針對一番,大明還會回到自己原先興文匽武的軌道之上。
張居正死了,託庇於張居正的武將們,反抗就證明了暴力非常容易失控,興文匽武的共識會加速形成,不反抗,張居正新政裡,振武的成果,全都會化爲烏有。
這根本就是個死結,萬曆初年,戚繼光、李成樑、馬芳、俞大猷、劉顯、劉綎等將領,大明兩百萬軍兵是有些絕望,所有的掙扎,都像是苟延殘喘。
如果按照矛盾說去理解,大明武備已經進入了不可逆的下行螺旋。
矛盾的雙方需要有大致相同的實力,才能對抗,在對抗和鬥爭中,誕生新的秩序,而大明武備的實力已經衰弱到了不足以和興文匽武的力量相抗衡,如此之下,文武矛盾,就已經陷入了不可逆下行螺旋。
無論是何種方式的抵抗,都會加速這一個下行螺旋,擁兵自重、養寇自重,只有自保,對大明整體武力水平,沒有任何益處。
大明陷入兩宋重文輕武的境地,基本已成定局。
這個時候,一個怪胎出現了,大明皇帝朱翊鈞。
大明振武有今日這番景象,完全是陛下弘毅的結果,無論是陛下不務正業的習武,還是突然而然給戚繼光封了遷安伯,都是陛下在做。
給戚繼光封爵提領京營,是陛下押上一切,把自己的性命、大明國祚全都作爲賭注,賭戚繼光的忠誠,賭戚繼光不想做司馬懿。
陛下登基十九年,時間證明,陛下是個特別穩重的人,穩重的甚至像個保守派,那是陛下唯一一次豪賭。
駱尚志、大明軍必須要回報忠誠,這也是京營銳卒、大明水師的共識,這種近乎於狂熱的忠誠,就是要證明給世人看,陛下是對的!
軍隊是可以信任的,暴力不是那麼容易失控的,興文匽武是錯的,興文振武纔是對的。
軍隊忠誠等同於陛下的路線正確,軍隊不忠誠證明陛下路線錯誤。
唯有上報天子,大明軍才能繼續維持自己超高的社會地位,營造在京營的惠民藥局、三級學堂、講武大學堂,還有滿餉以及各種恩賞。
駱尚志是執掌一方的大帥,他對這些理解很透徹,他知道自己爲何要忠誠,他不會背叛,潞王就是給金山銀山,駱尚志也不會留下。
他的主公是陛下,而不是潞王。
他的話已經非常直接了,潞王是個聰明人,自然完全聽懂了。
“哎。”朱翊鏐重重的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果然自己人只能自己去培養。
說難聽點,如果駱尚志真的留下,朱翊鏐也不敢真的完全放心,像陛下放心戚繼光一樣放心駱尚志,一個能被功名利祿所打動的將領,這把刀再快,也是一把刀,而非心腹。
“軍功爵名田宅,駱帥如何看待?”朱翊鏐的情緒只持續了幾秒鐘,就恢復了過來,不是自己的,無論如何留都留不住,不如趁着駱尚志還在,多問問他戎事。
“金山國需要一個以前、現在、未來的金山國人都認可的分配方式,只有這樣才能形成共識,才能完成國朝構建。”駱尚志斟酌了一番,講出了自己的看法,他進一步說道:“像金山伯那樣做個老好人,是無法完成這種共識的。”
權天沛的老好人做事風格,給金山城帶來了些麻煩,而潞王殿下的雷厲風行,彌補了這一點。
朱翊鏐還真問對人了,駱尚志還真懂。
戰爭,打的就是意志,打的就是徹底打掉敵人的抵抗意志,屈服於己方意志,這就是戰爭的根本面目。
而敵方抵抗意志的強弱,則完全看共識的寡衆,共識多則強,共識少則弱。
戚繼光的戰爭論,可是大明講武大學堂重要的理論基石。
“過去、現在和未來都認可?”朱翊鏐一愣,甚至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他抓住了那稍縱即逝的靈光,在孟金泉拿出了秦法之後,朱翊鏐本能覺得是對的,但爲何對,他說不上來。
但駱尚志這麼一講,朱翊鏐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駱尚志繼續說道:“現在的金山國人,都是過去抵達金山城的人;趙穆是現在抵達金山城的人;而未來還有很多的人前來金山城;如何讓他們融入到金山國,成爲金山國人?”
“他們需要認可,需要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人的認可,來自制度的認可,而制度的權威,並非來自於制度的合理性,而是來自於認同,萬夫一力,天下無敵。”
最高的共識,就是過去身、現在身、未來身,全都獲得了廣泛認可的制度。
就像是大明認可大唐,大明認爲自己是明承唐制,是中華正統的延續。
戚繼光講,如果有如此三花聚頂般的認可,那就不必去攻伐了,就是軍事勝利,也難以贏的政治勝利。
“過去的人知道當下的情況,是否能含笑九泉;現在的人是否願意承受苦難,繼續前赴後繼;未來的人是否會對過去、現在所有的努力,而感恩戴德;這三樣,是認可的標準,三個問題的答案是是,就是天命。”朱翊鏐望着天空,悵然若失的說道。
時至今日,他終於徹底理解了天命二字,從來不是虛無縹緲之物。
駱尚志笑了笑,朱翊鏐理解還不對,這裡面要加個限定,那就是多數,沒有任何制度是可以滿足所有人的利益,多數認可已經實屬不易。
駱尚志沒有說,潞王殿下是個聰明人,時日稍長,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駱帥,講武大學堂還講這些嗎?”朱翊鏐略顯迷茫,駱尚志所言所欲,似乎和他這個武將的身份有點不太相符,比孟金泉講的還要深入的多得多,朱翊鏐甚至有一種面對皇兄的錯覺。
駱尚志理所當然的說道:“講武大學堂當然要講這些,大明面臨天變,陛下要大軍軍管北方,可不是在胡鬧。”
“不僅是我,大明軍將,庶弁將,也都要理解這些。”
軍隊自然也要講思想政治,甚至陛下還會親自講解,駱尚志可是講武大學堂第四期甲上優等生畢業,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認可和褒獎。
做西方天白虎殺伐第一星婁虎,可不是隻知道打打殺殺就行,對於駱尚志這等鎮守一方的大帥而言,他要率領全軍,贏得軍事勝利,也要贏得政治勝利。
“皇兄睿哲天成,打小就知道了這些道理,而我現在纔有所明悟。”朱翊鏐再次震驚於皇兄對萬物之理的理解,但很快就有點釋然的說道:“幸好,皇兄是我親哥!哈哈哈。”
一想到皇兄如此厲害,朱翊鏐就有點恐懼,但一想到這是自己親哥,就立刻開懷大笑起來。
朱翊鏐想起來,他六歲的時候,還故意尿了皇兄一身,皇兄都沒怎麼生氣,只是揍了他一頓而已,而且還沒狠揍。
“皇兄真的是個脾氣很好的人。”朱翊鏐說着說着,又有點想家了,甚至露出了代表着軟弱的委屈。
他想回去看看母親,看看皇兄,看看自己的孩子們,跟他們講講太平洋彼岸的故事,但隔着一個太平洋,金山國事,千頭萬緒,短時間內他回不去。
皇帝陛下脾氣很好?駱尚志不置可否,可能在潞王眼裡,陛下脾氣真的很好。
五年平定墨西哥,拿走墨西哥礦羣,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做不得真,就是給軍功爵名田宅制度一個合理性,豎立一個敵人,而後圍繞着這個敵人構建共識。
畫大餅,講故事,自古就不稀奇,大秦就講東出敘事,維持軍功爵名田宅制度的執行。
朱翊鏐寫好了金山國事疏,駱尚志也寫好了自己的奏疏,大明環太商船離開的時候,奏疏一起送往了大明。
奏疏抵達大明的時候,已經是萬曆二十年的新年。
京師一片喜氣洋洋,而皇帝陛下照例沒有參加鰲山燈火,他也沒有忙碌到過年也要上磨的地步,所以帶着朱常治、朱常潮二人,去了太白樓看年戲。
大明京師的繁華,讓人目不暇接,過年這十七日不設宵禁,已經入了夜,依舊是人潮涌動,天空的煙花總是忽然騰起,朗朗星空、煙花之下,是孩童放的盞盞花燈。
一個個女子戴着撩紗,行走在街上,出了胭脂鋪,又進了成衣坊;
人潮洶涌,孩子們在街頭巷尾的奔跑,總是引起父母的陣陣訓斥;
酒家燈火通明,樓閣內,琵琶女的身形若隱若現,坐在車裡,依舊能聽到彈奏的是《訴衷情》。
轉朱樓,近曲塘,美人奏琴,是誰家玉指冰弦,動晚涼?
韻泠泠,似鶴翔,訴盡宮商,直教人魄散魂飛,錯認作,廣寒仙唱。
朱常治和朱常潮兩兄弟,看着車窗外,小聲的說着話,朱翊鈞則看着窗外出神。
每一次朱翊鈞感覺到疲憊時,走出皇宮,看到了這人間,所有的疲憊都會一掃而空,他要做的事兒,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守住這萬家燈火明。
今天這次出門,並沒有公務纏身,也不是來太白樓聽讀書人們聚談,他就是單純的出來過個年。
車駕到了太白樓,無人打擾,大將軍府的招牌是真的好用,攔了所有叨擾的人,朱翊鈞也樂的清淨。
太白樓年戲,算是這幾年在京師過年不得不看的大戲。
朱翊鈞不喜歡聽戲,所以樓下連連叫好,他在包廂裡,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吵鬧,他就是心血來潮出來遊玩,等真的走了出來,又覺得無趣,簡單賞了點銀子,禍害了下大將軍的名聲。
京師人人都知道,大將軍府出了個大將軍都管不住的紈絝黃公子。
朱翊鈞覺得無趣,原因倒是簡單,京師第二紈絝王謙跑到松江府做官去了,朱翊鈞這個第一紈絝,做什麼都缺了個捧哏,便無聊了起來。
這一無聊,時間就過得很慢,他趕在了亥時人定之前,帶着兩個孩子,回到了宮中。
“皇后那邊如何了?”朱翊鈞問起了王夭灼,這幾日有了胎動,王夭灼和顧眉生的預產期在一月,這還在過年,肚子裡的孩子,已然待不住了。
“皇后千歲無恙,吳太醫說,皇后和莊妃,都在這兩日。”馮保笑呵呵的奏聞了情況。
“嗯。”朱翊鈞答應了一聲,看了看時間,還早,左右無事,便說道:“拿本世宗實錄來看。”
“陛下,今天過年。”馮保沒有應,而是反駁了一句,過年,就什麼都不看了。
“也行。”朱翊鈞也沒強求,坐在躺椅上,看着窗欄愣愣的發呆。沒了國事,陛下好像已經,完全無事可做了。
陛下的這個狀態,馮保非常擔心,馮保是急在心裡,毫無辦法。
陛下正在從朝氣蓬勃、春秋鼎盛的少年天子,向着被皇權完全異化的孤家寡人轉變,這個轉變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出門去看年戲,也是馮保的安排,他希望這些熱鬧,能驅散一些異化,但沒有任何效果。
馮保想了想,取了潞王殿下的奏疏說道:“潞王殿下的奏疏下午到了,值守內閣大臣陸光祖,寫了浮票,送到了宮裡來。”
臘月二十五休沐到正月初六,奏疏不入宮,但潞王的奏疏除外,這是皇帝早就下過的聖旨。
朱翊鈞來了興致,看了潞王流水賬一樣的奏疏,他把這些日子金山國發生的事,都寫在了奏疏裡。
主要是一肚子的委屈,朱翊鏐也無人可以說,只能寫在奏疏裡,說與皇帝聽了。
朱翊鏐憤怒韓卿德的得寸進尺,更加憤怒金山士族們的無法無天,連陛下都敢詆譭,關鍵是這些詆譭都是奔着下三路去的,更加無恥了。
這些個瑣碎閒事之外,則是想家。
朱翊鏐問了李太后,問了自己潞王府裡的萬國美人,還問了兩個孩子,當然潞王也沒忘記告訴皇帝,他在金山城弄了幾個萬國美人,讓皇兄不必擔心,他在金山國過得還好。
“孩子氣。”朱翊鈞將奏疏看完,遞給了馮保說道:“把潞王給孃親的信送去慈寧宮。”
潞王也給李太后寫了封信,朱翊鈞沒有拆開看,而是直接送去了慈寧宮,自從潞王就藩後,李太后生了足足六個月的悶氣,才讓皇帝仍然照舊,可以在初一十五去拜見。
朱翊鈞也明白了,爲何金池總督府拒收流放犯,這些個流放犯到了海外,仍舊不老實,惹是生非,處置起來也比較麻煩。
金池總督府寧願要地痞流氓去甩鞭子,都不要這些讀過書的士族人家,可見這些人,到哪裡都惹人生厭。
大明皇帝覺得無事可做,盥洗了一番,就潦草的睡下了。
大明反腐司當紅人物,反腐御史徐成楚,覺得非常厭煩,直接在門前掛了‘主家有事,不便見客’的牌子,大門緊閉,連在京師的遠方親朋,都不讓上門拜年,無論是誰,一律被擋在了門外。
徐成楚頂着個大瘤子,被人欺辱的時候,這些個親朋們無人理會,他中了進士,這些個親朋突然就出現了。
徐成楚現在的名聲很大,被譽爲海瑞第二,反腐司三把大火燒下去,燒的貪官污吏人人驚懼不安,現在反腐司堪稱權勢滔天,慕名而來的絡繹不絕,拜訪的人很多。
他一個人沒見,看着那麼多的拜帖,立刻回過神來,直接閉門謝客了,只要他開門見客,旁人求而不得的名利雙收,唾手可得,但他思來想去,把這些拜帖上的人,都加入了明年反腐的名冊。
徐成楚想:若是這些人沒問題,爲何要來拜謁自己?那必然是心裡有鬼,纔來敲門。
“這刑部右侍郎王篆,爲何要遞來拜帖,無論是官秩,還是全楚會館的座次,都該我去拜見他,而不是他拜見我,是收到什麼消息了嗎?”徐成楚拿着一張拜帖,眼神有些冷厲。
去年十一月,元輔張居正讓徐成楚查一查同爲張黨門下的王篆,查到了很多的東西。
和徐成楚完全不同的則是申時行,張居正把全楚會館讓給了申時行,去了宜城侯府過年,這個舉動,算是張居正把張黨交給了申時行。
申時行正式成爲了張黨的黨魁,今年是第一年,當然要大肆操辦一番,就接連見了很多人,很多申時行都不認識,忙的腳打後腦勺,連年夜飯都沒吃一口,有些人面熟,有些人面生,更有些人連見都沒見過。
申時行令人做了個職官書屏,他確定這東西真的有用,至少以後見面,能知道對方是幹什麼的,防止見面時候,不知所云。
讓申時行疑惑的是,徐成楚居然沒有拜會他這個新黨魁。
萬曆二十年正月初六,一篇奏疏入朝,震動朝野,高啓愚以‘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壞政’爲由,寫了篇數千字的長文,加上四名御史聯名上奏,發起了對申時行的彈劾。
高啓愚的奏疏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場彈劾來的十分突然,在申時行最志得意滿時候,高啓愚當頭給了他一棒,讓他不要得志就猖狂。
這讓申時行有點無所適從,連陳情疏都不知道該如何寫了。
高啓愚當然不是誣告,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全楚會館可謂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柔而多欲,說的就是這麼多人拜見,申時行非但不避嫌,還要一個個見。
這多大的官癮,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如此囂張跋扈,結黨營私!
正月初八早朝廷議,朱翊鈞拿着高啓愚的奏疏,他已經壓了這本奏疏兩日了,因爲張居正一直沒有表態。
“先生以爲呢?”朱翊鈞見張居正不說,只好自己問了,這奏疏壓了兩日,該處置了。
張居正出班俯首說道:“陛下,臣過年在宜城侯府。”
“朕知道先生在宜城侯府,跟大將軍府一條街,朕初一下午去了先生府上。”朱翊鈞見張居正打啞謎,答了一句。
“宜城侯府距離全楚會館十二里,臣不知道全楚會館的情況。”張居正說的更加明白了,這件事,他不會幫申時行,甚至不會插手。
有些風雨終究是要自己去抗。
“陛下,臣請陛下訓誡申時行閉門悔過,日後此等事,絕不可再做了。”高啓愚出班俯首說道,他當然不是要一棒子打死申時行,申時行的功勞很大,不可能因爲這點小事,就被彈劾倒臺。
“臣有罪。”申時行有些錯愕,一看這架勢,趕忙出班俯首請罪。
“申愛卿,確實做的有些過了,很容易落人口實,日後,決計不可如此了。”朱翊鈞連罰俸都沒有罰,只是口頭訓誡了一句,得志歸得志,但不要太張狂的好。
現在張居正還在,哪怕元輔明確表示自己不插手,言官們也不敢羣起而攻之,但張居正若是不在了,就這一件事,申時行都得被連章彈劾。
“臣遵旨。”申時行再拜和高啓愚一起歸班。
出班奏事,只剩下了張居正一人,張居正深吸了口氣鄭重的說道:“陛下,去年冬日連下三場大雪,瑞雪兆豐年,萬象更新,新年伊始,臣請陛下執利劍,斬不法。”
“臣當國二十年,張黨盤根錯節,勢大無比,言官結舌,不敢劾張黨任何一人,臣請骨鯁正臣反腐御史徐成楚,今歲,嚴查張黨貪官污吏,以儆效尤。”
萬曆二十年的第一條新政,清查張黨蠹蟲。
朱翊鈞全然明白了,這是個局。
高啓愚彈劾申時行爲因,申時行認罪爲果,刀刃向內,纔是張居正把全楚會館交給申時行的根本目的。
這些年,皇帝給張居正撐腰,張居正的門生故吏,遍佈朝野,張黨半天下,絕非虛言,那麼張黨上下,全都是忠臣良臣賢臣,就沒有佞臣具臣奸臣嗎?
當然不是。
但因爲張居正的緣故,大明的糾錯機制,監察系統,無法對張黨有效糾錯和監察,那麼新的黨魁申時行,如此囂張跋扈,引起了皇帝的忌憚,對張党進行一次內部清查,就變得順理成章了起來。
張居正從一開始就是狠人,對自己狠,纔是真的狠。
王崇古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人情過重的弊端,但他改不了,只能寄希望於後來者,寄希望於陛下。
張居正知道自己當國二十年的弊病症結所在,直接就是一刀。
“先生思慮,朕已全然知曉,可茲事體大,容朕緩思。”朱翊鈞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張居正捨得刀刃向內對準張黨,朱翊鈞不捨得,因爲張居正不是要做表面文章,可一旦真的動刀,就很容易牽連到張居正。
朱翊鈞的意思也很明確,等張居正百年之後,他再慢慢梳理就是。
皇帝看着羣臣繼續說道:“先生教朕,上下相疑,猶水火之相滅,人君不可不察,不可不明。”
君臣之道,絕不可弄得上下互相猜忌,水火不容,到那個時候,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挽天傾了。
張居正再俯首說道:“陛下,人君亦不可不察:大盛其臣下,此私門盛而公家毀也,人君不察焉,則國家危殆矣,田氏代齊,前車之鑑。”
這段話出自《韓非子》,意思是人君必須要警惕臣子的勢力過於龐大。
君主若不加考察,放任臣子勢力坐大,臣子勢力膨脹會導致私家即權臣集團的利益,凌駕於國家公家之上,侵蝕君主權威與國家整體利益。
皇帝扔回旋鏢,張居正打出了一張閃,並且告訴皇帝,已經是時候去做了,再不做,就晚了。
顯然,發生了什麼事兒,讓張居正有了這種急迫感,着急將禍患扼殺在萌芽狀態,而非等到矛盾劇烈爆發之後,再進行梳理。
“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法治不行,自上犯之。臣劾刑部右侍郎王篆,貪贓枉法。”張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御前。
刑部右侍郎王篆滿臉死灰,看着張居正不敢置信,朝臣,人人皆知,他可是張門第一鷹犬!
張居正刀刃向內,第一把刀砍向了他這個同鄉、嫡系門生弟子、鷹犬!
朱翊鈞也是驚駭的看了王篆一眼,打開了奏疏。
張居正嘆了口氣說道:“王篆,我數次讓你懸崖勒馬,你卻始終執迷不悟。”
王篆面露掙扎,大聲說道:“先生,嘉靖四十五年…”
“閉嘴!”朱翊鈞一聲暴喝,打斷了王篆的話,厲聲呵斥道:“你瘋了?”
王篆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出班瑟瑟發抖的跪下,不敢再說一句話。
羣臣都被陛下的暴喝嚇住了,文華殿內,安靜到掉根針都能聽到。
嘉靖四十五年,張居正讓王篆,送了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南海明珠各一斛,金銀若干,張居正這才被李春芳舉薦,從侍讀學士,超擢爲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大學士。
這事兒朱翊鈞早就知道了,王篆說出來,纔是必死無疑,皇帝打斷他的話,是在救他。
這就是朱翊鈞之前拒絕的原因,對內清黨可以做,但一定會傷到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