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很快,便來到了天子榮新元四年秋天。
在過去這半年的時間裡,漢家做了兩件事。
——於外,漢家在得以掌控高闕,幾乎斬斷草原與河套、河西地區的地理聯絡之後,開始在河西地區進行勢力滲透、勾踐。
支點,自然是以曾屬於休屠部,後來被混邪部‘竊取’並獻給漢家的休屠澤。
具體的過程容後再敘。
於內,則是一場奴籍案,意外引發了一場全天下範圍內的大思考。
就當所有人,都以爲這是一場反貪風暴前的預熱時,長安天子榮卻出人意料的,進行了漢家自開國以來,第一次官員俸祿調整。
這一次調整,有很高的商討價值。
官員俸祿爲什麼需要調整?
原因很簡單。
隨着官員俸祿的媒介:糧食的價格,從開國初的‘穩定在一千五百錢左右,極端情況能到八千錢每石’的高價,逐步回落到四十錢每石,並徹底穩定下來之後,漢室官員通過俸祿所獲取的合法收入價值,平均縮水了97%-99.5%。
用後世人更容易理解的方式來表述,便是原本的日薪過萬,變成了月入三千;
原先的年薪百萬,變成了月入八百。
降幅極其誇張。
準確的說,是漢家開國初期,官員的工資收入高到離譜,而如今,官員俸祿又低的可憐。
拿食祿萬石,實俸四千石的丞相舉例。
在漢家開國前後,丞相的年俸祿,是粟二千石,外加價值二千石粟的錢。
按照當時,穩定在一千五百錢左右的糧食價格,這四千石的實俸,能爲丞相帶來價值六百萬錢的收入。
與此同時,蕭何、曹參等數位丞相,又各有萬戶食邑的徹侯封國,年租稅收入至少兩萬石糧食以上,價值更是高達三千萬錢。
換而言之:在漢家開國前後,蕭何、曹參等漢相,每年可以得到封國租稅+丞相俸祿,總計三千六百萬錢。
而今,漢室的糧價——至少關中的糧價,被當今天子榮徹底釘死在了四十錢以下。
絕大多數時候,是每石三十錢出頭,豐年可能跌下三十錢,災年則逼近四十錢。
但劉榮已經給負責糧食官營一事的主爵都尉,下了毫無商量的死命令。
——關中大地,無論在什麼地方,主爵都尉敢以四十一錢每石的價格往外賣糧食,整個主爵都尉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通通族誅!
這個鐵律有多嚇人?
現任主爵都尉,是當今天子榮的母舅,歷史外戚一族唯一的牌面:外戚隆慮侯慄倉。
換而言之,如果主爵都尉,有哪怕一粒糧食,是以超過四十錢每石的價格賣出去的,那當朝慄太后的族戚,也同樣要被族滅!
所以才說:漢室關中地區的糧價,幾乎是當朝天子榮搭上母親——東宮慄太后,乃至自己的腦袋,給死死錨在四十錢一石的紅線上了。
而官員的俸祿,按照這四十錢每石的價格來算,依舊以丞相舉例;
仍舊是四千石的實俸,價值卻從開國年間的六百萬錢,大幅縮水到了區區十六萬錢。
降幅超過97%。
與此同時,漢家的丞相,也不再是開國時期的蕭何、曹參等萬戶侯;
而是換成了劉舍、竇嬰這種食邑三五千戶,年租稅萬石左右的中等徹侯。
這使得漢相的封國租稅收入,也從開國年間的三千萬錢,暴跌到了如今的四十萬錢。
跌幅幾近99%!
從以上這兩項數據,其實就不難發現:糧價的下跌,不單是讓官員俸祿大幅縮水——甚至差點徹底縮水縮沒。
就連徹侯爲主題的貴族,也同樣因爲糧價下跌,而面臨實際收入大幅縮水。
以丞相爲例:在如今的劉榮一朝,即便丞相仍舊以萬戶侯擔任,其封國租稅+丞相俸祿,也同樣是從開國年間的三千六百萬錢,暴跌到了不超過六十萬錢。
足足縮水了六十倍。
這很可怕!
因爲這是丞相!
本該是最有錢、最不需要指望俸祿的丞相!
丞相尚且如此,底下的官員,那就更是慘不忍睹了。
比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祿級別,2160石的實際俸祿,年收入不到十萬錢。
——作爲長安朝堂決策層核心人物,漢家top15號以內人物的九卿,正兒八經的實權國家級幹部,年收入甚至都買不回一匹像樣點的馬!
考慮到九卿往往出入乘車,拖家帶口,奴僕數十——毫不誇張的說,單靠俸祿、死工資,漢家的九卿,連日常生活開銷都支撐不起,更枉論人情往來了。
再往下,情況只會更加觸目驚心。
二千石級別的郡守,實俸爲1440石,年收入不到六萬錢。
而郡守這一級的高官,在太后、天子誕辰這種大日子,需要準備的禮物,往往價值都不會低於六萬錢。
嗯,一年的總收入,還不夠給領導送生日禮物的。
更底下的縣級官員更慘。
——六百石級別的縣令,地方父母官,老百姓掛在嘴上的‘縣太爺’,年收入區區二萬錢!
要知道今年年初,發生在冬天的漢匈高闕之戰,就連那些毫無斬獲,僅僅只是爲大軍搬運糧食的民夫,都得了五千錢到一萬錢不等的賞賜!
縣太爺這二萬錢的年收入,只能說是打發叫花子呢……
別忘了。
六百石,是縣太爺,而不是芝麻小吏。
真正的芝麻小吏——也就是百石一級,年收入區區四千錢。
別說宅子、車馬,又或是奴隸、牧畜了;
就連給家裡添些雞、鴨、鵝之類的家禽,都得控制着數量。
——如今漢室,雞肉一斤也得個三十錢呢!
一隻下蛋母雞,少說也有個十幾斤(漢斤,折後世2.5千克),沒個三五百錢根本下不來。
也就是說,一名百石級別的官員,正兒八經的國家幹部——腰間掛印的那種,年收入也只夠從市場上,買回十隻左右的雞。
百石以下,那些年薪不足‘百石糧食’的所謂無秩,那就更是完全沒有討論的必要了。
或許有人會說,這情況,和後世朱明開國前後,朱扒皮時期的情況很像。
但二者,還是有區別的。
—明開國前後,官員那是真窮,而且是從一而終的窮,從未富有過。
但漢家的官員,卻是在開國前後,正兒八經富過的。
——現如今,年收入十六萬錢的丞相,在漢家開國初,俸祿能堆起兩座山!
一座糧山,一座錢山!
——當下,年入不足十萬錢的九卿,在那個年代,是需要專門在長安城外建造倉庫,纔有地方存放手裡的銅錢的!而且再大的倉庫,也只夠他們存放當月的俸祿。
但凡這個月的俸祿沒花完,下個月的俸祿就發下來了,那倉庫都要不夠用了!
——現在,年收入不到六萬錢,俸祿都不夠給太后、天子準備賀禮的郡守二千石,在當時那個年代獲取俸祿,是需要長安朝堂用車隊,將糧食、銅錢送去的。
往往是第一個月的俸祿剛到手,第二個月的俸祿在路上,第三個月的俸祿也已啓程,第四個月的工資,也已經被國庫撥款了。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眼下,年收入二萬錢左右的縣太爺、父母官,在當時那個年代,是有能力憑合法收入納妾,並養得起好幾個嬌美姬妾的!
至於現在?
別說納妾的彩禮錢,以及供養納回來的美妾了——一個灰頭土臉,面黃肌瘦的女奴,市場價都不止二萬錢。
最苦逼的百石級別,在當年,也是年入十萬錢以上,一年的俸祿收入,就能將一貧如洗的家庭,一舉躍遷成中產之家的體面人。
現在?
年入四千錢,都還沒賤籍商戶,從這個縣到隔壁縣跑一趟商賺得多。
體面是不假,但體面不能當飯吃啊……
或許這樣還不夠直觀。
但拿其他行業來作對比,一切就都顯而易見了。
——百石級別的官員,是如今漢室官員體系的中堅力量,以及佔據‘絕大多數’的組成部分。
這部分人的收入,是最能體現官員收入水平的。
而如今漢室,百石官員年入四千錢,月收入纔剛三百多錢而已。
而同樣的四千錢,普通商人基本幾天就能賺到,有點水平的鐵匠、木匠,也頂多只需要個把月便能賺回。
這就很嚇人了。
——基層官員的年收入,還沒有尋常商店、小賣鋪三五天的純利潤高!
更沒有工匠個把月的手工費高!
就這薪資水平,已經是除了體面、穩定,就再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了。
而此番,劉榮借奴籍案,以及後續刮起來的風,針對官員俸祿、收入做出調整,可謂是即解決的當下,官員俸祿過分稀薄的‘近渴’,也順帶一勞永逸,基本杜絕了未來,官員俸祿因爲糧食價格的變化,而再度出現異常波動。
——在過去,漢家官員的俸祿,是一半爲糧食,一半爲與糧食等價的錢。
拿九卿舉例,秩祿中二千石,實際年俸2160石,月俸180石,也就是90石粟,外加價值90石糧食的錢。
而劉榮做出的調整,放在中二千石級別的九卿一級,就變成了:月俸90石麥粉,外加一萬八千錢。
原本的90石粟,被替換成90石麥粉,算是小小改善了九卿的伙食——至少表明了朝堂、天子願意爲九卿改善伙食的態度。
而原定‘價值90石粟的錢’,被劉榮直接定爲固定的一萬八千錢,與糧價徹底脫鉤,則保證了九卿的收入,除了足夠一家人食用的糧食之外,另外還有夠一家人日常生活的錢。
具體的價值,也從原先的三千六百錢,大漲了足足五倍。
雖然還是和開國初,那動輒十幾,乃至幾十萬錢的月入銅錢相比,但也比過去這些年好了太多。
至於這麼做的名義,劉榮也找了個無比正義,甚至堪稱偉大的說辭。
——糧價往下壓,是爲了照顧朕的子民。
但朕不能爲了照顧子民,就讓朕的左膀右臂、天下官員養不活妻兒老小。
所以,官員俸祿的俸、祿兩部分,糧食從粟換成麥粉,是因爲朕想讓真的官吏吃好點;
至於錢——統一按照‘每石二百錢’的折價來計算,是因爲朕,不想讓真的官吏,因爲沒錢、因爲活不起而被迫貪污受賄。
而這調整過後的薪資結構,自然會讓相府國庫,以及掌控國庫的丞相府壓力陡增。
劉榮卻刻意沒去理會。
因爲這,關係到劉榮的另外一項佈局。
——在過去,漢家收取農稅,收的是粟。
農稅收的是粟,官員俸祿發出去的也是粟。
而現在,劉榮憑藉天子的強權,將官員俸祿的糧食部分,從粟提換成了宿麥。
而且是成品麥粉!
劉榮很確定:不出一個月,相府,乃至於相府爲代表的整個外朝,都要來找劉榮哭鼻子。
陛下啊~
收回成命吧~
官員俸祿發麥粉,是真的發不起啊……
但劉榮怎麼可能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官員俸祿發麥粉,必然會成爲無法扭轉的既定事實。
而這,便會倒逼長安朝堂,將農稅的收取,從原先的粟,改爲麥粉的原材料:宿麥,更甚是直接收取麥粉。
如此一來,宿麥就將真正取代粟,成爲漢家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主糧。
至於粟,自然也要種。
至少在高產水稻從嶺南引入之前,粟,仍舊要作爲漢家百姓於春、夏、秋三季耕種的主糧。
但粟的低營養,卻註定了其只能作爲戰略儲備糧存在。
——不好吃,沒營養,但能頂餓,能爲天下兜底。
至於官員俸祿的錢部分,在原先基礎上暴漲五倍,劉榮倒是沒指望相府能承擔得起。
自有漢以來,相府國庫,始終都在赤字-盈餘線上來回徘徊。
而官員俸祿,又始終佔據相府國庫財政支出的大頭。
這就使得官員俸祿,哪怕只是被上調10%-20%,都可能對相府國庫造成毀滅性打擊。
本來就是勉強維持、勉強發得出工資;
結果你要漲工資,這不是要我死嘛?
20%都承擔不了,更別提此番,劉榮將官員俸祿,上挑了400%。
這錢,就是把相府打包賣了,國庫也承擔不起。
國庫無力承擔,自然就要由少府內帑介入。
而這,又給了天子劉榮,插手外朝財政、插手官吏俸祿體系的機會。
——官員俸祿,由國庫發和由內帑發,是不一樣的。
國庫發的,那是國家給的、天下百姓民供養的。
內帑發的,那可就是天子自掏腰包,來養着官員的‘養廉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