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張釋之這樣的名臣,都無法避免‘因仕返貧’,就更別提其他的普通人了。
絕大多數人,都被逼的生活都無法保證,根本無法抵擋住誘惑。
試想一下:一個秩祿四百石的官員,年俸三百六十石,每個月的俸祿是粟米十五石,外加525錢;
上有老母,家有嬌妻,下還有三子兒女,共計一家七口人;
糧食倒是夠吃,雖然有七口人,但兒子都還小,飯量遠不及成年人。
就是這每月525錢的俸錢,實在少的有些捉襟見肘。
老母親腰痠腿疼,要去找縣城的藥鋪抓藥;
妻子則唸叨着已經小半個月,沒有從飯菜裡聞到過葷腥。
更要命的是:作爲四百石級別的縣衙長吏,縣領導班子核心圈內的人物,人情往來其實是很多的;
上面的人婚喪嫁娶,你得去隨禮;
下面的人有紅白事,你也得表示。
逢年過節,還要給自己的嫡系發點酒、肉、布帛之類,才能將‘以後一定不虧待你們’的大餅繼續畫下去。
俸祿早就不夠用了。
就在這種時候,有個富豪找上你,要你幫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忙。
這個忙,甚至小到你什麼都不用做!
只需要在縣衙關於某一件事發起討論時,不要發表任何看法。
簡而言之:讓你在某一場會議過程中閉口不談。
只需要安靜個把時辰,你的收穫,就是你好幾年,甚是十幾年、幾十年的俸祿。
你,會答應嗎?
你願意用‘一個時辰之內不開口說話’爲代價,換來一筆能讓家庭狀況大幅改善,甚至從此不再需要爲錢發愁的龐大財富嗎······
絕大多數官員的第一次貪污腐敗,便是這樣開始的。
——一次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龐大財富的機會,讓他們生出僥倖心理:應該沒事吧?
就搞這麼一次,拿到錢了就收手!
然而,真等到了錢送到自己手裡,卻根本沒能能記起來早先的忐忑和遲疑。
官員們只會想:賺得第一回,就能賺得第二回!
千里爲官,不就是爲了升官發財嗎?
升官我控制不了,發財我還不能爭取一下嘛?
…
……
對於類似這樣的事,劉榮的態度一項是比較曖昧的。
因爲在劉榮看來,天底下的清官,終究只能是稀罕物種、道德模範。
而絕大多數的官僚,都會或主動、或被動的淪爲貪官污吏。
劉榮也早就過了年少熱血,要拿每一個貪官污吏‘明正典刑’,要成爲劉青天的年紀。
如今的劉榮,對官員就兩點要求。
其一:貪污、受賄,後者不管,前者偶爾過問。
可以拿別人的賄賂,如商賈、下屬、同僚之類,但公款最好別碰、別動貪污公款的心思。
其二,便是貪歸貪,拿歸拿,業務能力你別落下。
給你交代下去的事兒,你得好好給辦妥嘍。
事兒辦的話,你貪污腐敗,朕倒是可以置之不理,權當是你自己取走了朕本就打算給的賞賜。
可若是事不成,那貪污腐敗的罪名,可有的是法子整死人。
沒辦法。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清官如滄海一粟,貪官如大浪淘沙。
後世人常說:大齡剩女,其‘大齡’只是最小的一個問題。
劉榮也想說:高風亮節的清官,很有可能除了高風亮節、義不受財之外,便再無半點可堪稱道之處。
換而言之,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官,怎麼御民,他只知道自己只需要做個清官,就能得到立身之本。
與之相比,反倒是那些貪點兒、拿點兒,卻能把事情辦妥的臣下,更讓劉榮感到安心。
好歹能把事兒辦妥啊?
劉榮是皇帝,又不是真的‘劉青天’。
劉榮更在意事兒辦妥了沒、辦好了沒,而不是底下的官員貪污了沒、受賄了沒。
毫不誇張的說:如果劉榮能有一個系統,抽卡抽到大貪官和珅,劉榮也絕不會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抽到了張爛卡。
還是那句話。
對於官員,尤其是封建時代的官員而言,出淤泥而不染,幾乎就是個僞命題。
且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貪沒貪,出淤泥時染沒染,甚至都沒那麼重要了。
所以,對於官僚羣體‘受賄’,以及如今漢室上下盛行的行賄受賄之風,劉榮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且至今爲止,都不曾有過針對性的動作的。
——因爲在劉榮看來,如今漢室的官僚體系,雖然在財務方便被侵蝕的比較厲害,但在其他方面,還保持着相當程度的戰鬥力。
這麼一票‘能打’——能拿得出手、用的順心的官員,貪污腐敗?
嗨……
反正查也查不過來,抓也抓不過來,平白浪費人力物力去反貪腐,實在有些不值當。
就當是他們,有些過分的‘自覺’了,自己取走了自己的勞動報酬、項目獎金便是。
再者,自有漢以來,漢家至今都還保守者人才——尤其是官僚、儲備官僚類人才的極度稀缺。
本來就沒什麼人做官!
逼得漢家的歷代先皇,把什麼孝廉啊~力田啊——但凡能想到的特殊人才,都給拉入體制內做了官。
官兒本來就不夠用,恨不能從哪平白變出個萬兒八千讀書人、儲備幹部,又怎麼可能去搞反貪腐,讓本就捉襟見肘的官員人數進一步驟減?
所以,林林總總一籮筐,總結下來就一句話。
——對於底下的官員貪污腐敗,劉榮的態度是曖昧中,也有較爲明確的底線的。
可以受賄,不要貪污;
撈錢歸撈錢,別忘了把朕的事兒辦好。
辦好了,你撈的錢就是你應得的將近、報酬。
沒辦好?
嘿!
如今的漢室,也並非就全然不能治罪貪官污吏。
就算捨不得因貪污腐敗,而將本就稀缺的官僚下獄治罪,劉榮也同樣不介意殺雞儆猴。
而這其中,最爲關鍵的點便在於:貪污,和受賄的區別。
貪污受賄,顧名思義——前者爲貪墨國家國有財產,據國有爲己有。
後者,則是收受個人或羣體的私下利益輸送。
二者最核心的差距在於:前者,即貪污,很可能貪污的是某一件正事、某一件國朝大事的專項款。
好比在後世,一筆修建地鐵線路的轉款,每被官員貪污吃下一口,工程中就要多出幾塊劣質的磚。在如今漢室,也一樣。
郡縣地方貪污,可能是貪了水渠治理費、道路維護費,又或是剋扣了編外人員、無秩小吏們的俸祿。
很顯然,這是要出問題的。
反之,行賄受賄,危害則無疑小了很多。
悄摸兒的,私底下你情我願,你給我拿的,影響相對沒那麼惡劣,會被影響到的範圍也極小。
再者,如今漢室,行賄受賄,幾乎不可能發生在官員和官員之間,只可能發生在官員與商人之間。
原因也很簡單:如今漢室,官員普遍沒有人事任免權。
二千石級別的郡太守,也同樣決定不了一個六百石的縣令該由誰做。
就算有人選,也得是先上報長安朝堂,然後由過去的御史大夫、如今的大司空屬衙進行審查、判定,才能最終任命。
官員沒有任免權,決定不了另外一名官員的升遷、調度,自然也就沒有了官員與官員之間行賄受賄的土壤。
反倒是商人,亦或是地方豪強,爲了得到地方官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是不惜砸下重金,去收買郡縣官員的。
這種行爲,你說沒影響吧?
自然不是。
商賈、豪強收買地方官,顯然不是爲了讓地方官員,對自己的某些特殊癖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恰恰是要欺負老百姓了,才先拿賄賂去塞地方官員的嘴。
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最短。
收受了賄賂,那就別扯什麼‘父母官’‘治下子民’了。
可你要說影響很大吧?
倒也沒有。
畢竟如今漢室,還有一條名爲‘陵邑制度’的長劍,懸在每一位豪商、豪強頭頂。
地方官員一言不合,哪怕有一剎看你不順眼,說把你加入遷居陵邑的名單,就把你全家的名字加上去,你是半點脾氣都沒有。
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豪商、豪強們也不會做的太過。
——花筆錢,收買地方官員,同時好吃好喝、卑躬屈膝的供着,避免自己被送上遷居陵邑的名單。
至於對待百姓,也是不得不稍有收斂,免得被郡縣官員專注把柄。
就這行賄,錢像是送了,又好像沒送——如送。
只要不被人撞上,甚至都沒人敢相信:這卑躬屈膝,小心謹慎的豪商、豪強,居然給這大公無私、一臉義正言辭的官員塞過錢。
從這也不難看出:至少在如今漢室,行賄受賄,還並沒有變成後世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私相授受。
更多時候,反倒是像一種贈送禮物、互通有無的手段。
就像是兩個素未謀面、素不相識,卻在同一個地方爲官的官員。
哪怕沒見過對方,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叫不上來,但當其中一人過生日時,另一人的生日禮物便總是會準時送到。
禮物不重要。
二人熟不熟悉、認不認識,也同樣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願意交好——至少是不願意交惡的態度。
但與之相比,貪污的危害性,卻是陡然高出不止百八十個檔次。
對於後世人來說,這顯然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什麼豆腐渣工程,什麼史密斯專員,都是因貪污纔出現的重大危害因素。
對於貪污的官員而言,一條路,最重要的是便宜。
而且是看着昂貴,實則便宜。
至於史密斯專員們,那就更不用提了——一袋螺絲九萬刀,一隻羊數十萬刀,已經是全然不顧吃相,連臉都不要了。
很顯然,貪污,危害、侵害的是國家利益,甚至於國家安全。
而這次的事,實在讓人很難判斷出當地的官員,究竟是屬於受賄,還是貪污。
根據奴隸欒大的供輸,他的主人夥同官府,篡改奴籍記錄的‘國籍’信息,通過將漢人奴隸,在奴籍上篡改爲‘外族’的方式,來讓奴隸主規避更高的奴隸稅。
所以,你說當地官員收受賄賂,好像也沒毛病。
——如果不是奴隸主給了好處,當地官員怎麼可能幫忙,去篡改當地奴籍?
可你要說他是純受賄,完全沒有貪污,似乎也不大對。
畢竟此事,最終造成了國家的奴隸稅收入缺失,國家利益遭受損害。
當然,貪污也好,受賄也罷,要不要治罪、要如何治罪,自然都是天子劉榮說了算。
平日裡,底下的官員貪一點、拿一點,劉榮尚還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是底下官員‘居長安,大不易’。
可這次,鬧出這麼大的事兒——甚至是劉榮這邊剛制定政策,這幫蠢貨在那邊就制定了對策。
這,可就不是簡單的貪污、受賄等經濟問題了。
這是光明正大的和天子劉榮作對,是政治立場問題、是原則性問題!
如果連這都看不懂、連這些蠢貨都不收拾,劉榮也就妄爲這麼些年的漢天子了。
只是幾個蠢貨官員,處理起來自然是沒什麼難度。
卻不料此案之後,坊間輿論,卻是由點及面——以該案爲中心,迅速擴散、衍生出了無數個話題和探討。
比如,官員的俸祿收入,與生活成本之間的不匹配;
比如,官員監察體制的缺失,以及官員與自尊心不匹配的低道德標準;
再比如,地方郡縣之間的彼此監督、互查制度的卻是,以及推行的可能性……
等等,諸般此類。
就像是找到了一個機會,又或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一個‘奴籍’案,便引發了一場範圍極廣的官僚系統大討論。
對此,劉榮本是樂見其成的。
但隨着討論越來越深入、越來越激烈,劉榮也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全世界都在聊官僚系統,唯獨官僚系統本身,居然‘默不作聲’?
這顯然不正常。
或者說,這顯然不真實。
於是,爲了聽聽‘官僚’們的聲音,並驗證心中的猜想,劉榮特意在上林苑,舉行了一場野外聚宴。
與會衆人,則以朝中公卿重臣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