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仲永前世看《西遊記》時,覺得其中最大的bug就是陳光蕊攜妻子殷溫嬌赴江州任,途中被艄公劉洪打落江中,並被冒名頂替一段的描寫。
要知道古代官員赴任,雖不似後世有上級職能部門專門派員陪同,但官憑、印信、委任狀等等是一樣不缺的,並對該官員的體態相貌有很詳細的介紹。由吏部所派發的憑證俱爲特製,尋常是絕對仿冒不來的。
另有差役若干護送,沿途皆住宿於官驛,些許宵小哪裡敢去捋朝廷的虎鬚。要知道歷朝歷代都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殺官等同於造反。
比如某位好漢感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了,搶劫、鬥毆乃至殺人也不過是一命抵一命,罪不及家人。但你要是把前去安撫的官員給宰了,那樂子就大了。事情立刻就會從一般的刑事案件變成想要推翻王朝統治的造反了,弄個不好就是“夷三族”或是“滅九族”的大禍。
所以,除非極端情況,是很少出現殺官特別是殺有品級的官的事兒。
按《西遊記》所說,那陳光蕊乃頭名狀元,又娶了陳郡公殷開山的千金,與方仲永的情形幾乎一樣。
雖然不像方仲永一般娶了兩位夫人,但殷開山武將出身,家中部曲皆百戰之士。女婿赴任洪州(巧吧),焉能不派得力親衛護送,又豈能是區區劉洪之流的水匪所能傷害的。
以方仲永爲例。
身邊計有吏部陪同差役十餘名,晏府、王府贈送護院、家丁、廚娘、丫鬟共四十餘名。另據陳琳所說,官家擔心方仲永的安全,已令三班殿直、帶御器械郭淮暗中領兵保護。
幸虧前番大熊沒有歹意,不然的話,根本用不着方仲永出手,一聲令下定可將大熊剁成肉餡兒。除非有大盜率領上千人前來攻打,否則是絕不會出現陳光蕊那樣的慘劇的。
當然了,方仲永不是皇帝,帶御器械、吏部差役也不領他的工錢。所以,當方仲永一行順河而下到了兩浙路管轄的蘇州後,與受兩浙路經略安撫使陳執中指派迎接的德興知縣兼知建德、襄城兩縣並監湖州稅的梅堯臣簡單交接後就功成身退了。
能派出梅堯臣迎接並陪同方仲永赴任,陳執中費了不少腦筋。
親自去迎接?堂堂的三品高官去迎奉六品的一州通判,臉還要不要了?
隨便派個小吏前去?傳聞這位可是簡在帝心的主兒,萬一被方仲永誤以爲是輕視於他,豈非不美。那轉運使可是覬覦自己的位子很久了呀,萬不可給他落井下石的機會。
恰巧梅堯臣進府稟事,陳執中眼前一亮。這不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嗎?
論品級,與方仲永都是六品,儘管方仲永是正六品,梅堯臣是從六品。
論文采,梅堯臣少即能詩。在河南任職時,梅堯臣深受當時著名的詩人、西京留守錢惟演的讚賞。又與蘇舜欽齊名,時號“蘇梅”,與歐陽修並稱“歐梅”。
當然了,論學歷稍微差了點。梅堯臣不是兩榜進士出身,進入官場時是以恩蔭補了個縣主簿的小官。
但人家能力強呀,談吐風雅,志向高潔。雖已三十幾歲了,但滿身儒雅之氣,望之即令人頓生好感。更難得的是,梅堯臣諸子百家,星佔醫卜無所不通,無所不曉。
這可是最好的接待人選呀!因爲無論客人說什麼話題,他都能聊幾句,而且絕非模棱兩可鸚鵡學舌。人家總能說出自己獨到的見解,讓你如沐春風,相見恨晚。
於是,方仲永很快就與這位知性大叔成了朋友。出則同車,入則,還是各陪各的老婆。
那梅堯臣也真是個妙人,一路上與方仲永說些地方本地風土人情,官場典故,更是詳細地說了自己在西京洛陽時與錢惟演、歐陽修、尹洙等人交往的趣事,引得方仲永羨慕不已。
這可都是文壇大佬呀!
歐陽修自然不需要多說,一代文宗也。
那錢惟演也非比尋常,吳越忠懿王錢俶第七子,章獻明肅皇后劉娥之兄劉美的妻舅。在劉太后當政的年頭,那可是妥妥的權傾朝野、皇親國戚,文壇、政事、外交、經濟沒有他不插一槓子的。也就劉太后駕崩之後,錢惟演才略有消沉。
但人老心不老,丁謂當權時阿附丁謂,丁謂失勢時便排擠丁謂。王曾爲相時,任爲樞密使。時任首相馮拯厭惡他的爲人,便向仁宗建議說:“錢惟演將妹妹嫁給了劉美,那麼他便是太后(章獻太后)的親家,因此不能參與朝政機要,請調走他。”人家很低調地去了保大軍當節度使兼知河陽。一年後,就被任命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一句話,與這位政壇常青樹結交,雖不敢包你平步青雲,但知交滿天下卻是輕而易舉的。
至於尹洙,後世名聲不顯——起碼沒有歐陽修顯,但也不是善茬。
景祐三年,范仲淹因指責首相呂夷簡結黨營私而貶饒州,尹洙上疏自言與仲淹義兼師友,當同獲罪,於是被貶爲崇信軍節度掌書記,監郢州酒稅。也就引發了所謂的“景祐朋黨”事件,牽連甚廣。(後文有詳章,暫不贅述。)
這位標準的豬隊友,竟引得衆多立志“與邪惡勢力作鬥爭”的文青的大肆褒獎,被奉爲道德標杆、人間良心。
試問,若是與這樣的人爲伍,即便不能官運亨通,但青史留名是絕對不在話下。
說說笑笑間,方仲永與梅堯臣已經到了台州地界。
台州知府劉大有不願意丟了身份親往迎接,直接派員接待自己坐等方仲永拜見又覺得自己沒有那個面子。爲免尷尬,索性去了寧海縣視察海防去了。
有看官說了,知州不在衙門等着,不是更顯得冷落了方仲永,有給個下馬威的嫌疑嗎?
看官您有所不知,自本朝開國以來,宋太祖趙匡胤對唐朝末年以來節度使因權重而形成的割據之禍深有體會。他覺得一百個儒臣的貪污所造成的危害,也比不上一個武將造反所造成的危害大。因此,他採納了謀士的建議,對地方政權機構進行了精心設計,以消除地方的離心傾向。
如“路”的行政機關是“四司”:經略安撫司、轉運司、提點刑獄司和提舉常平司,這些機關分別掌管一路的軍事、財政、民政、司法、監察等方面的事務。互不統轄,轉運司、提點刑獄司和提舉常平司三司長官都有監察之權。
官制之複雜,爲歷朝歷代之最。
州府雖低了一級,但也大致類似。主要行使監察職權的就是通判。
通判是做什麼的呢?輔佐知州或知府處理政務,凡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等州府公事,須通判聯署方能生效,並有監察官吏之權,號稱“監州”。最最厲害的是,通判往往是由皇帝直接任命(進士及第者多授此職),有直接向皇帝上奏摺的權力(打小報告)。
試問這麼個東西,哪一位州府長官會喜歡。但是又打不得罵不得,架空通判的職權更不可行。一旦那樣做了,保不準皇帝就會懷疑了,莫非某人想要自成一國,想造反呀?
因此,對集行政與監察於一身的通判的正確打開方式就是,“你走,或者不走。我就在這裡,不離不棄。”
難怪那老誰小誰說了,長得就像個狗翔,也別怨狗不理你。
一路上,師爺還不無擔心地提醒劉大有道:“太尊對方大人置之不理,是否有欠妥當?”
劉大有笑道:“如果老夫只在州府衙門枯坐,不去歡迎這位連中六元的方大人確實是不妥。但老夫忙於公務,外出體察民情,有何不妥?
公孫先生,你雖心思縝密,然陪老夫在這吳越蠻夷之地久矣,未知中原繁華,不通官場往來。委實是耽誤了你呀!”
那公孫先生笑道:“學生屢試不第,連解試都未能通過。若非太尊擡舉,聘爲幕僚,只怕我與老妻飢寒交迫而死。今幼子蒙太尊擡舉,入了州學,也頗爲好學。太尊知遇之恩,結草銜環亦不能報也。只恨學生才疏學淺,未能爲太尊略盡綿薄,實在是慚愧呀!”
劉大有不禁莞爾:“先生毋乃太謙也!老夫已臨致仕,做起事來難免剛愎,還多虧有先生幫襯。像此番微服出行,先生力勸不可。是老夫自作主張,只帶着車伕隨同,倒讓先生憂心了!”
公孫先生說道:“那寧海知縣韓俊也是個風雅之人,與太尊相談甚歡,只是書生氣重了些。太尊要到海邊發思古之幽情,他也不派人照顧一二。”
劉大有笑道:“有什麼好照顧的?那寧海總共也只有百十個弓手、捕快,維持地方治安已是捉襟見肘,哪裡有多餘的人手來陪我這糟老頭子看海?且夫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難道還有強人出沒不成?”
正說話間,忽聽路旁草叢中有一人高聲笑道:“真是個酸腐的老書生!誰告訴你光天化日的就沒有強人出沒了?黑燈瞎火的,我們搶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