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說罷,就發現李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怔了一瞬,回想這句話並無不妥,心裡覺得有些奇怪,小心翼翼道:“大家怎麼了?”
李暉意興闌珊的瞥了一眼荷葉湯,身子向後仰順勢靠在憑几上,拿起几案上的一塊水潤光滑的玉蟬摩挲着,冷冷道:“我給蕭氏賜了一雙玉鐲,她就嚷嚷着我不喜歡她了,我看慕容氏跳舞,她就抱着銅鏡說自己老了,如今給我送一碗湯來,還說了這些客套的話,真是稀奇!”
最後‘稀奇’兩個字,他緊緊咬着尾音,彷彿是配合他這段話狠狠嗤笑一般,吳敏跟隨他多年,一個眼神就明白他心中所想。
韓修儀在他面前,向來是有什麼就說什麼,心裡什麼小九九都憋不住,高興了不高興都寫在臉上,大家也最喜歡她這個直脾氣。
因着先前降了燕王的爵位,韓修儀覺着委屈,倆人也發生了不愉快,這麼久竟再沒見過面。
吳敏自然是偏向李暉,覺得他日理萬機十分辛苦,可韓修儀這時卻只顧着兒子,倒把大家放在第二位了,實在不該。
大家這些日子除了去皇后那裡,其餘妃妾的院子半步也未踏進,延英殿冷冷清清,好似空洞一般沒個人氣兒。
吳敏見他有時坐在書案前看着那個雙福荷包就發起呆來,那是韓修儀給他做的。
他心裡也明白,大家一直在等韓修儀來,哪怕還是像以前一樣吃醋使些小性子都行,大家喜歡了她十幾年,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的。
如今她倒是先服軟了,卻說了這樣的話,教人如何不難過……
眼瞧着李暉又在出神,吳敏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便勸道:“大家雖然生二大王的氣,可究竟不該怪韓修儀太過溺愛了,二大王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自然爲他憂心……”
“大家如今惱她不體諒你,其實她夾在中間更難受,要奴說,你就跟她和好吧!”
李暉聽得心煩意亂,把玉蟬扔在几案上,不悅的喝道:“你話怎麼這麼多,她難不難受你怎麼知道!”
“她要不是誠心誠意的,那就一輩子別來找我!”
說罷不等吳敏反應,他就起身氣沖沖的進了書房,還道:“把湯端回去還給她,我不稀罕!”
蓁娘坐在書房內整整一夜,書案上的一對壽山石如意形鎮紙,是李暉命人給她雕刻的,筆山上那支紫毫,是李暉使用過再送給她的。
琉璃甕筆洗是爲了警告蕭氏送來的,半掩着的《山海經》是京城中被譽爲‘奇才’的祝同生描繪的,李暉時常跟她一起翻閱,然後爭論那些異獸是否真的存在……
還不止這些,許許多多的東西都證明,李暉是真的很喜歡她,他給了她作爲一個女人最體面的生活、給了她尊榮、還給了她對於愛情的迴應。
但最後,他只留給她這些死物,帶着那些虛無縹緲的感情轉身離開了。
她看着那碗因爲時間太長而凝結成一團的荷葉湯,半天回不過神。
臉色蒼白緊緊咬着下脣,她覺得那隻瓜形湯盅彷彿是一張大嘴,在狠狠的嘲笑自己。
他如何狠心到這一步,竟這樣打她的臉……
“拿下去倒了!”蓁娘尖聲嚷道,好似受了驚嚇一般。
容娘急忙衝捧着小漆盤的宮人使眼色,那宮人從未見過蓁娘如此這般模樣,驚慌失措的退了出去。
很快,屋裡就傳來蓁娘壓抑的哭聲,還有容孃的安慰。
只過了一晚,蓁娘給李暉送湯去,結果被原封不動的返回去這件事,就傳遍了後廷上下。
齊氏惠氏淳于氏紛紛嚇了一跳,都趕緊上門安慰蓁娘,而蒹葭院的秦氏,聽宮人說起時,正叫了宮人打開庫房,尋了幾匹綢緞出來。
她嘆了口氣,對段嬤嬤道:“阿韓其實是個聰明人,不然阿郎也不會喜歡了她這些年,只是偏偏二郎遇着這麼一遭磕絆,她就失了分寸……”
“陛下寵了她這些年,估計這一次很快就會原諒她的!”段嬤嬤分析道。
秦氏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漫不經心的比劃着手裡的牙白色折枝花錦緞,道:“可能吧……”
段嬤嬤覺得她這話說的很是奇怪,正欲詢問,就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奶母宮人擁簇着五娘進來,她屈膝行了個禮,嘴裡道萬福。
秦氏看着女兒舉止優雅,周身散發着沉穩、內斂的氣質,她笑眯眯的直點頭,“不枉我拘着你不許出門,如今更像是一個公主了!”
五娘並沒有覺得多高興,走過來坐在生母旁邊,滿不在乎道:“二姐天天遛馬蹴鞠,也沒人說她不像個公主啊!”
“你懂什麼!”
秦氏瞪了她一眼,“你嫡母出身世家,最是講究一個禮,行走坐臥都要有規矩,你二姐無拘無束是輕鬆,可你嫡母見那些貴夫人,就專門把你帶在身邊,這是對你的重視,你二姐可沒這個待遇……”
陪在嫡母身邊有什麼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注意着嫡母的臉色,簡直是遭罪好不好!
五娘嘀咕着,被秦氏聽了一耳朵,她虎着臉喝道:“你別不知好歹,讓你跟在皇后身邊是擡舉你,如今你阿兄都十七歲了,要準備選妃事宜,你是想要個出身高貴的嫂子,還是要個畏畏縮縮的嫂子?”
說來說去還不是爲了阿兄的前程,五娘心裡有些不舒服,覺得生母拿自己做筏子,去討好嫡母。
她便硬着脖子頂起嘴來:
“二嫂出身官宦,族譜只記了五代,孃家人至今吃飯都是兩頓,我也沒見她畏畏縮縮的,而且母親那麼不喜歡韓庶母,卻獨獨對二嫂不甩臉色,這你怎麼說?”
秦氏拉長着臉冷聲道:“那是人家的本事,你是女孩子,將來要嫁人的,若是你有個好嫂子,將來不就多了個人疼你麼!”
說着她狠狠點了下女兒的額頭,“你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傻子,人家好不好與你何干,管好你自己吧!”
“你父親素來就喜歡你二姐,她就是草包一個也能嫁個好郎君,你拿什麼跟人家比,你阿兄爭口氣,你不也跟着沾光嗎!”
五娘被罵的沒了脾氣,淹頭搭腦的坐在那裡,秦氏也顧不得糾正她的姿態,喚了人來給她量尺寸,“下個月就是你大兄的忌日,咱們要去奉恩寺祈福,給你做兩身素服到時候穿。”
她對繡娘交代着細節,五娘張開雙臂任由宮人擺佈,悄悄的撇嘴。
人家不知道罷了,她可是清清楚楚。
人人都說阿耶會從二兄和阿兄之間選一個做太子,如今二兄落在下風,阿兄頗受阿耶的看重,阿姨這些日子天天往嫡母跟前湊,就是想着着給他尋門妻族得力的好親事。
阿兄做了太子她當然高興,只是覺得生母如此忙活,誰都知道她的心思,每個人都在試探自己的口風,好像阿兄明天就入主東宮似得,真是讓人煩不勝煩!
……
懷宣太子的忌日禮辦的隆重又肅穆,李暉下詔命全國所有的廟宇道觀都要爲懷宣太子和太子妃點上長明燈,並誦經祈福三日。
他站在佛前,想起長子如清晨樹芽上晶瑩的露珠一般短暫的人生,眉間心頭的濃濃哀傷揮之不去。
他離開人世已經六年了……
李淳業穿着一身素服,恭恭敬敬的磕頭上了香,然後跪在蒲團上,看着雕龍刻鳳的楠木牌位上一行漆字:大周故懷宣皇太子之位。
阿兄是父親最喜愛的兒子,承載着他所有的期盼與驕傲,所以對於他的早逝,父親遲遲不能釋懷。
李淳業想起方纔,他站在一堆穿着素服的人羣中,沒有人發現他,一些人便說起今日祈福的目的,說懷宣太子早逝是天妒英才,他本來是大周最耀眼的晨星,卻早早的隕落。
陛下失去了最優秀的繼承人,只能從幾位平庸的庶子中選一個當太子,陵川王佔着長,卻生生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曹王瘸了腿,如今連王府的門都不出,把一切都置身事外了。
樑王李淳澤無論詩書還是騎射都是平平,六皇子都十二歲了,還沒封爵取大名,聽說是因爲他命中有一劫,陛下不給他取名就是怕陰司帶走了他。
七皇子八皇子還年幼,還什麼都看不出來。
陛下英明神武,卻幾乎沒個肖似的兒子,看來看去,也只有許王比較優秀了……
李淳業聽到這番話時,只覺得通體生涼,臊的手腳都不知怎麼擺纔好。
原來他雖是尊貴的皇子,可在旁人眼中都覺得奇怪,父親怎麼會生出他這樣愚鈍的兒子,簡直就是他的恥辱!
李淳業神思恍惚,他活了十幾年,留給別人的印象就是衝動、魯莽。
是啊,如果他不衝動不魯莽,怎麼會落到今天這一步,成了整個京城的笑柄。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從前他還能暗暗發誓,會超越兄長成爲父親的驕傲,但現在,現實給了他狠狠一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說大話了。
李淳業緩緩地磕了個頭,起身出了佛殿,十一月的風吹的人骨頭都涼,天是灰白的,樹枝光禿禿的伸着,眼前的蕭索正如他的心,荒涼、寒冷。
作者有話要說:
冷戰還會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