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相信李暉這樣做有自己的理由,不管是什麼理由,他都不應該置喙,但想起溫順恭謙的韓修儀、從小活潑機靈的燕王,吳敏心中十分不忍。
他走近用眼神示意小內侍下去,自己接替給李暉按揉起來,李暉雖閉着眼,但立刻就明白吳敏的用意,不等他開口,李暉就道:“這件事你別勸我,我在二郎這個年紀已經娶了妻,一邊要跟在祖父身邊學習,一邊要應付胡氏的試探,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
“你再看看他,十六歲的人了,腦子裡就像缺根弦似得,乾的事一件比一件糊塗,說來也是我的責任,那幾年我的心思都在大郎身上,對二郎幾個很是寬鬆,現在想糾正,也沒那麼容易了……”
李暉的話飽含失望和傷感,除了懷宣太子薨逝那些日子,吳敏從未見過李暉露出這樣的表情。
此刻的他不像是個九五至尊的皇帝,更像個背地裡卸下強硬的一家之主,他也是人,他也有傷心和痛苦。
想到這裡,吳敏嚥下了喉嚨裡的話,不過聽完李暉的這番話,他心中升起一股微妙之感,李暉拿燕王跟自己年輕時做比較,是不是就說明,其實他早就在考察燕王了,只是燕王讓他失望了……
按下心中的異樣,吳敏問他:“大家的意思奴明白,只是韓修儀那邊,該如何跟她說呢?”
李暉舉手輕敲額頭,眼前浮現出蓁娘嗔笑喜怒的臉,這可是個棘手的問題,他思來想去,要是能減輕對蓁孃的傷害,只能他親口跟她解釋了。
第二日,李暉去了甘棠軒,蓁娘不復往日的溫柔小意,默默的端了茶水來,就坐在一邊不說話,屋裡服侍的宮人早已退了出去。
窗外的陣陣蟬鳴惹人心煩,越發顯得榻上的兩人尷尬無語。
看着蓁娘眼下淡淡的青色,李暉緩緩道:“二郎……本性純善,只是尚不能挑起重擔,我原想着,趁着我還有時間精力,多多教導他就是了……”
“不過十七娘,你也看見了,這孩子太倔了,他把兒女私情看的比國家大事還重要,你讓我如何放心?”
蓁娘垂首無言,她怎麼會不明白李暉的意思呢,俗語說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李暉自不必說。
這些年他勵精圖治,大周國內四海昇平,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臣子兢兢業業,將士披甲守疆。
這份擔子李暉扛着都很艱難,何況生於安樂的李淳業,他的人生太過順遂,父母嚴明慈愛,兄弟們互謙互讓,這樣的環境也造就了他看待世事總有一份天真。
而要想成爲儲君,未來的皇帝,這份天真足以毀滅祖宗打下的基業……
這個道理說出來簡單,但是蓁孃的內心卻充滿了矛盾,從兒子的角度來說,蓁娘對他充滿了期待,自私一點想,二郎不比其他人差,憑什麼就不能坐上那個位子!
但從李暉這邊看,她又清楚的明白,李暉的做法沒有錯,若二郎真的不是可造之才,李暉的心血豈不就是白費了……
她腦子亂糟糟的,眼神也飄忽起來,坐在對面的李暉把她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心忽然就疼了一下,他想把心裡的真實想法都說給她聽,只希望她別夾在中間難過。
十七娘,應該是在他的庇護下,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會安排好一切,只要當他疲憊的時候,身邊的她總是會嘰嘰喳喳的噓寒問暖……
他握住蓁孃的手,蓁娘被嚇了一跳,只聽他用飽含深情的低沉聲音道:“十七娘,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永遠都相信我!”
蓁娘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眉頭微皺:“我一直都相信你啊!”
“不是……”李暉細細摩挲她的柔嫩的手背微微搖頭,表情溫柔又複雜:“是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不管我做什麼,你答應我,不要插手……”
蓁娘聞言微怔,然後像被針紮了似得抽回手,顧不得尊卑禮儀,她衝李暉吼起來,“二郎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讓我如何不插手他的事!”
她滿含怨懟的看着李暉,眼裡淚水聚集:“我知道你看不上二郎,可他年紀還小,他要是不懂事你是他父親,你應該教導他而不是放棄他……”
“十七娘!”
李暉斂容肅穆打斷她的話:“不要說這種話,二郎是我的孩子,我如何會看不上他!”
他站起身握住蓁孃的肩,只是蓁娘賭氣的側過頭,喉嚨裡哽咽着,李暉哪裡忍心見她哭,緊緊把她摟在懷裡。
蓁娘只覺得委屈極了,想要推開他,卻被摟的更緊,她忍不住放聲哭起來。
“你爲什麼要這麼狠心,你讓二郎如何面對,讓我又如何面對……”
李暉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只能輕輕拍着蓁孃的背無聲的安慰,“十七娘,你想想看我們從前,我可有欺騙過你,傷害過你?”
“你知道我對你與其他人不同,我能給你的只有這麼多,現在我只要你相信我,你也不願意嗎?”
蓁娘抽噎着擡頭看着他:“你到底要我相信你什麼?”
李暉目光微閃,輕輕一聲嘆息,伸手拭去蓁娘臉上的淚珠,“相信我,絕不會棄你們母子於不顧的……”
“永濟侯趙家家世顯貴,比咱們皇家也差不了多少,況且結親是結兩姓之好,如今二郎和那個顧氏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永濟侯對此頗有微辭……”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蓁娘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低頭輕拭眼角,帶着鼻音道:“那你又會選誰家的娘子做二郎的王妃?”
李暉沉默片刻,緩緩道:“禮部侍郎曹聞的長女……”
蓁娘愣愣的看着他:“曹聞是誰?”
“曹聞的祖父是世宗建章十三年的探花,到如今他們家也算是書香,曹聞是天應八年的榜眼,他這個人德才兼備,品行高潔,我昨天想了一天,覺得若是娶了他的女兒,對天下士子也是一種鼓勵……”
李暉說完後仔細觀察蓁孃的反應,蓁娘眼裡閃過失望,如今世家和官宦之間的鴻溝依舊不可逾越,皇家娶媳婦大部分都是從高門世家挑選淑女,看重的就是她們家世的底蘊。
而且世家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誰跟誰都能扯得上關係,這些關係對於掌權者來說很重要。
官宦人家就簡單的多,憑的是一身本事站住腳,但是弱就弱在沒有根基和底蘊。
自從李暉登基以後,雖然他大部分的政策是延續了武宗皇帝,但這幾年,他也顯露出了自己的雄心壯志。
據蓁娘所瞭解的信息,她知道李暉想要限制世家的權利,那要做的就是培植士子從政。
不過這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阻力重重。
不說別的,李暉的舅父、舅兄等等都是靠着出身,不必參加科舉就能參與朝政,難道李暉也要舉着大棒子打自家親戚?
蓁孃的失望就是這個原因,雖然她知道二郎的婚事會成爲李暉制衡朝廷的工具,但還是希望二郎娶一個世家女子多分助力,不過李暉是一國之君,他自己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更何況兒女……
額頭的傷口一好,李淳業就選了個日子進宮去,先是給嫡母問安,然後去了甘棠軒,蓁娘見了他臉上的神色有些勉強。
經過上次母子倆一次爭執,李淳業再見到生母有些不安,好像從前那些親暱也隨風飄散了,只有沉默桎梏在這間屋子。
蓁娘已經懶得去考慮顧氏了,既然李暉已經下旨,她也沒有辦法,正想着怎麼告訴兒子他父親的決定,伏在她膝上的寄奴清脆的聲音響起:“阿兄,阿耶說,你明年就娶嫂嫂了!”
李淳業驚訝的看着蓁娘,蓁娘神思恍惚的點頭,語氣十分平靜道:“你父親已經給你定下了王妃,是禮部侍郎曹聞的長女。”
曹聞這個人李淳業聽說過,曹家祖上就是個普通人家,還是他祖父被點了探花才攢下如今的家業。
雖然曹聞如今已經是宰相,但他家連詩書傳禮都算不上,父親爲什麼要把曹氏指給他……
李淳業抿着嘴臉色蒼白,手緊緊的捏着,蓁娘看了他一眼,陷入沉思,從李暉說了這個決定後,她就跟二郎現在的反應一樣。
她知道李暉做事都要考慮全面,但用二郎的婚事去朝堂博弈,真的好嗎?
而且她都不知道曹氏長什麼樣,她是高是瘦,性情如何,一概不知。
李淳業心亂如麻,他眼也不眨的看着生母,輕聲道:“父親……真的是這麼決定的嗎?”
蓁娘輕輕頷首,“過幾日你父親就會正式下詔了。”
倆人的喉嚨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滿室窒息的沉默,只偶爾有屋檐下小黃鸝清脆的啼聲。
“父親是不是覺得我不夠資格做太子……”李淳業喃喃低語道。
蓁娘聞言臉色大變,她用眼神示意容娘把寄奴帶出去,屋裡很快就冷清下來,她神情嚴肅的看着兒子,道:“你這是什麼話!”
“儲君是國本,自來就是賢能者勝任,你做了些什麼難道不清楚後果?”
說着她還是生氣,語氣也變得有些冷漠:“你父親是一國之君,凡事不能想當然,你兄長去了,你本該爲父分憂,可你都怎麼做的?”
李淳業動了動嘴皮子,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說。
蓁娘見不得他這幅唯唯諾諾的模樣,只覺得他再無從前活潑開朗的性格,都是從遇到顧氏開始的,她煩躁的蹙眉掐着掌心。
“回去吧!”她對李淳業吩咐道:“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父親說的突然,定親之前的事一大堆,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成親之前,要是再敢做出什麼幺蛾子,我就殺了顧氏,隨你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來來來,猜猜李暉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