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業震驚的看着父親,身子忍不住顫了顫。
他四歲啓蒙,五歲習字,七歲的時候纔跟着先生學作對子,那時年紀小,也只會些紅對綠、花對樹,再複雜一點的就不會了……
那時他被‘匈奴未滅,何以爲家’這句氣勢十足的話迷得神魂顛倒。
滿瓶子不響,半瓶子哐當,他得意洋洋之際作了一首詩自我陶醉,以表自己對冠軍侯的崇敬。
那詩後來不知道被他扔在哪裡去了,某一日翻了出來,他見着那雖然押韻卻狗屁不通的詩就覺得羞恥,迫不及待的就燒了,還嚴令身邊人不準傳出去。
那現在……
他臉上從容的表情有些掛不住了,也不知是羞得還是臊的。
李暉和藹一笑,“你作詩沒多久,我從你阿姨那裡知道的~”
李淳業垂下頭不敢看父親,他多久沒這麼丟臉過了,像個孩子般如坐鍼氈只想把耳朵堵上。
忽然他想起來,就是作了詩之後,父親賞了他一匹矯健漂亮的小馬,七歲的他騎在馬上正好……
他還記得自己得到賞賜後高興的快要翻上屋頂了,還喜滋滋的打算要跟阿兄一決高下。
李淳業心若重錘,喉間像含了塊布一般哽咽。
他目光復雜的看着父親,說不出的感動和心酸,原來,父親一直都把他放在心裡,也從沒有真正厭棄過他……
喉間有些哽咽,李淳業使勁壓下,然後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天天都在惹麻煩,把阿姨氣的不行,最後父親說我是皮猴子,就給我找了幾個伴讀,倒也安靜了不少……”
“父親對兒子的關懷、教導,兒子永遠銘記於心!”
既然這是父親的決定,作爲兒子,他要遵父命,作爲臣子,他要遵君命。
沒什麼大不了的,至少他知道,不管是不是太子,他都是父親的兒子。
他鄭重的作了承諾,李暉卻感慨萬千,他這一生,只有年幼時那幾年得到過父母、祖父母的寵愛,過的無憂無慮。
但身處在權利的漩渦中心,他的快樂也像清晨的露珠那般轉瞬即逝。
他被敬愛的父親防備,被手足親兄弟算計,所以他發誓,絕不讓悲劇再重演。
他會做一個好父親,讓他的兒子即使要爭要搶,至少在心裡也爲他保留一份純粹的孺慕之情。
現在,他是不是已經做到了呢?
……
六郎坐在書案前對面前的內侍橫眉怒目而視,胸膛也氣的一起一伏,他難得生氣,宮人們雖然覺得新奇,可也有些膽顫。
接受怒視的內侍也很無奈,他弓着腰苦口婆心道:“……陛下發了話不讓郎君與燕王相見,郎君何必要觸怒陛下呢……”
“陛下做了這麼多都是爲了郎君啊……”
又是這句話,六郎感到一陣無力和茫然。
自從他進入朝堂觀政以後,父親以及他身邊的大臣,甚至是他的先生,都有意無意的宣揚他有多麼優秀。
觀政就是學習,學習總得發表意見吧,他不過就小小的提了那麼幾句話,怎麼就到了人人讚揚的地步了?
他一再向父親表示推辭,可父親又表揚他知禮守紀,謙遜謹慎,反正不管他怎麼做都是好的。
這幾日六郎幾乎都怕見父親和大臣們了。
再這麼下去,他要是真做了太子可怎麼了得!阿兄該怎麼辦!
特別是聽說阿兄回京後,六郎是吃不下睡不着,他害怕從關懷呵護自己的兄長臉上看到難堪和疏離。
如果是那樣,就算他坐在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也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
前幾日偶遇兩位姐姐,三人站在一堆都相顧無言,發生了這種事,感覺說什麼都不對。
索性三個人都不提這一茬,只簡單的敘了幾句阿姨傳回的口信。
對啊,阿姨還不知道……父親不準人給她傳信……
六郎沮喪的趴在書案上,難過的不得了,“我只是想跟阿兄說幾句話,這也不行嗎?”
內侍從小服侍他,心裡也不忍見他如此,便柔聲道:“陛下正是因爲知道郎君天性純善,見着燕王肯定要說些你根本不想做太子的話來,所以纔不準你見他!”
“郎君,你聽奴一句勸,事已至此,就算你有千百個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
“立太子又不是過家家,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陛下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才這麼決定的呀!”
“而且奴也不明白,郎君怎麼就不願意呢?如果你不希望斷了兄弟情分,那以後善待前面幾個兄長不就得了嗎?”
何必這麼推三阻四,內侍真是一腦門子官司,想坡頭也想不明白,從來只聽說過皇子覬覦儲君之位致父子猜忌,還從來沒聽說過皇帝老子逼着兒子做太子的事……
怎麼看怎麼神奇……
六郎張了張嘴,最後還是緊緊閉上,算了,解釋這麼多有什麼用,父親又聽不見,就算聽見了,他也故作聽不見。
總之自己不心甘情願,他都會繼續在世人面前給他貼金的。
六郎悶悶不樂的鼓着腮,頭枕在胳膊上看着窗棱發呆,內侍微微嘆了口氣,攏着手守在一邊。
未過半個時辰,殿外傳來一陣細微的人聲,內侍走到門口一望,驚訝非常,忙衝六郎道:“郎君,燕王來了!”
“什麼!”六郎聞言‘唰’的一下擡起頭。
阿兄怎麼來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慌里慌張的起身,還不小心把鎮紙推在硯臺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內侍拱手行禮,李淳業擡腳進門,一個轉頭就看見了書案邊不知所措站着的弟弟,他的目光中充滿忐忑,彷彿做錯事一般緊張的絞着手指。
李淳業不由得在心中長吁口氣,那股子糾結和憤懣,在見着弟弟後煙消雲散了。
他朗朗笑道:“小六,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
景宏十四年,元月初一,李暉頒下詔書,冊立第六子宸爲皇太子,並下令大赦天下。
原本判絞刑的犯人改爲流放,流放犯人改爲徒刑,徒刑犯人視犯罪輕重減輕徒期。
並於元月初十前往太廟祭祀先主,另諭旨宣東宮設立詹事府、太子賓客、左右春坊、左右諭德、內坊及太子家令寺、太子率更寺、太子僕寺、左右衛率府、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內率府。
忙忙碌碌一直到四月,六郎纔有空坐在生母跟前說話蓁娘在翠微宮陪着三位太宗婕妤過的挺自在,這裡她的地位最高,地方大景色也很不錯,少了些轄制,倒也過了把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癮~連一向喜靜不喜動的桃桃每天都蹦蹦跳跳的想着怎麼玩。
可一直到臘八節前,她做好了回京的準備,就等着李暉派人來接了,結果他卻派人來說,讓她緩一緩,官道上積了雪路不好走……
蓁娘開心的覺得他這是在關心自己,便寫了張紙條說沒關係,自己想他了,想早點回去……
李暉過了好幾日纔派人來接她,這讓蓁娘無比疑惑,琢磨着長安城是不是有什麼事發生了。
的確有事發生,雖飄着大雪,可官道上往來的馬車牛車綿延不絕。
天冷路打滑,聽說前面都堵起來了,連護衛她的金吾衛都只能幹看着,索性蓁娘也不是那種擾民的人,便命隊伍等一等也無妨。
見着商戶們喜笑顏開,不斷交談着買賣,蓁娘有些心癢想下去走走,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便指使了一位嬤嬤去看看路邊有沒有什麼新鮮玩意買些來瞧瞧。
嬤嬤只去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飛奔而回,眼睛瞪的比銅鈴還大,像被狗攆了似得。
蓁娘得到了一個巨大、震驚、錯愕的消息,陛下……要立太子了!
不是燕王,不是許王,更不是曹王,是晉王!
蓁娘腦子一片空白,木呆呆的問誰是晉王,嬤嬤喜滋滋道:“就是六皇子啊!”
“商戶們都在說,如今長安城最熱鬧的就是東宮,蘇州的絲綢、成都的蜀錦、越州的瓷器、鳳翔府的琉璃一車一車的往東宮運,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還聽說各國的使節都已經齊聚京城,就等着冊立那日陛下賞賜呢!”
蓁娘還沒聽完,眼仁一翻,就昏了過去。
桃桃和侍女們嚇得了不得,還是容娘毫不猶豫的掐人中,蓁娘才轉醒過來。
她緊緊拉着容孃的手喘吁吁道:“快……咱們快些回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容娘其實也很懵,但再多的疑惑也無人解答,索性她閉上嘴,一面吩咐人趕緊啓程,一面安慰蓁娘道:“夫人彆着急,橫豎咱們回了宮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蓁娘呆呆的坐在那裡,手腳都不知道怎麼辦擺纔好,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一個聲音在不停的說:寄奴是太子了!寄奴是太子了!
她一時喜一時憂,一時害怕一時激動,心中像打翻了案臺,油鹽醬醋全撒了,兒子做了太子她自然喜上眉梢,可問題是她還有一個兒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歡喜的時候想起二郎來,心疼的難受。
再一想到乖巧的寄奴,又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沮喪,太子是阿郎選的,又不是寄奴搶來了,如果怪罪他,豈不是毫無道理麼!
“我算是想明白了,難怪阿郎巴巴的要我替皇后去翠微宮,原來就是想支開我!他是不是怕我會阻撓他!”好半天后,蓁娘才忿忿道。
作者有話要說:
東宮所有的機構就是縮小版的朝廷機構,並且是獨立的,這也是爲啥歷朝歷代的皇帝對成年的太子都很防備~
麻鴨!我隨便點了章進去看,錯別字連天,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