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已沉淪爲無邊的黑色,東邊的圓月高高地掛在屋檐之上,彷彿被罩上了一層紗似的,入眼朦朧。這裡是一間閣樓的頂上,層層屋瓦如同魚鱗一樣排列整齊,輕輕踩上,會發出細微的叮叮聲,十分好聽。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爲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此時此刻,一個褐衣人靜靜地坐在這片屋瓦之上,望着月亮,一隻腳曲起,一隻腳平伸,左手按着檐樑支撐身體,右手靠在曲起的腳上,手中還握着一個酒葫蘆。
“已約年年爲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他曾經對莫輕塵說過,如果哪一天他真的要離開,一年哪怕一次也好,只要他肯來見上一面,他都會在最高的屋檐上方等他,他一定攜酒以待。只可惜,莫輕塵一去,再也不復返了……留下的司徒安情,卻以屋瓦爲牀,苦苦等待着,也許哪一天會突然出現,又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人。
而如今,這個習慣雖然保留,可心卻被一個叫聶無雙的人攪得稀巴爛。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決定放下那個人。
司徒安情閉上眼睛,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臉。
司徒安情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想法。明明喜歡,卻偏偏想方設法否定。
“你是不是喜歡我?”莫輕塵當年的問話,那戲謔中帶着似乎可以稱得上是嚴肅的表情,讓司徒安情內心害怕到寧願死去的程度。他那時候怎麼做來着,他好像拼命地搖頭,哈哈笑了幾下,然後他看到了東方晚照,手豪氣地向他一指,我喜歡他!
於是兩個男人的一生全毀在了這一句上。
“呵。”司徒安情每次想到這個場景,都想讓時間倒回去,他好抹清一下這段黑歷史。
不管自己喜歡上誰,結果好像都被自己莫名其妙地搞砸了……莫輕塵也是,聶無雙也是。司徒安情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也許這個結果,對他自己,或者對聶無雙,都是好事。揮之不去的,只是那如墜深淵般,絕望而又窒息的感覺而已……也許忍忍,就過去了……
“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你戒酒的樣子。”
東方晚照的話不期而然地響起在他的腦海中,而同時印入腦海的,卻是聶無雙與那個女子在浴池中的畫面。
“放他大爺的狗屁!”司徒安情心情煩躁,忍不住大罵了一聲,操起酒葫蘆咕嚕咕嚕又是一口。
一片紫色薄紗降落在月色之下,在剎那之間遮住了那片朦朧的月華,紫色的光暈在視線中擴散開來,顯得如此夢幻。
“你不知道你擋住別人的眼光了嗎?!”見對方不說話,司徒安情心底升起一團無形的火,就差沒把拳打腳踢這個想法付諸行動了。
聶無雙抿着雙脣,一頭溼漉漉的頭髮緊緊纏着脖子,水順着頭髮滴落在瓦片上,滴答滴答的聲響如同迷醉的音律,敲打着司徒安情的心。
聶無雙輕輕坐在司徒安情邊上,狹長的睫毛半掩着眼中的情愫。
“我不想叫你司徒叔叔。”
“……”司徒安情只覺心中被重重一擊,這稱呼喊出來,別說聶無雙不習慣,就連他自己聽着都覺得彆扭。但他並沒有表示出來,只是掩飾性地笑了兩聲,如同他以前一直做的那樣。
“啊哈哈,這個隨意啊,你請我喝喜酒那天別叫錯就是了。”
“……”聶無雙紫黑色的瞳孔注視着對方沒心沒肺的笑容,眼中的光線在月光下如此攝魂。
“司徒安情,你是不是喜歡我?”
“……”司徒安情第一反應不是腦袋空白,而是滿貫的既視感!這情景劇,實在似曾相識!!!
他握着酒葫蘆的手驟然收緊,復而鬆開。
“哈,小鬼頭,半夜出來衣衫不整還瞎晃盪,我已經不想說你什麼了。還沒做夢呢你就開始有這種錯覺了。”
“錯覺麼……”
聶無雙異常安靜地坐在一邊,一雙眼睛犀利卻不銳利:“你的笑容,很苦。”
“有嗎?”司徒安情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嘴角,“大概是因爲我等的那個人,不在了吧。”
“不對。”
聶無雙轉過頭,望着圓盤大小的月亮。月華覆蓋上他的側臉,讓他精緻的五官更加柔和。
“你感覺苦,是因爲你愛的人,不叫聶無雙。”
司徒安情正要再灌一口酒,聞言,立刻轉頭去看聶無雙,然而身邊除了一縷清風飄過之外,卻再無半個人影了,只留鼻尖一抹淡淡的皁角與浴花混合的香味。
……
月色如斯,柔和地傾灑在暗淡無光的古怪宅子中,半敞的木窗將屋內詭異的氣氛散發出去,冰冷的空氣似乎也恢復到了正常的溫度。韓逸此時此刻正愣愣地不發一言,腦袋十分混亂。
韓逸與樓驚澈兩個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就連發絲都纏繞了起來,韓逸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體溫,還有他胸腔裡的震動。他現在只覺得所有的血液都往腦袋上竄,臉上的紅暈讓他根本不敢將頭擡起來。
“你心跳很快。”寂靜的屋子中,響起了樓驚澈清澗流水般的聲音,讓韓逸本來就跳得飛快的心臟收縮得更加厲害。
大哥我求你別說了!韓逸內心在不斷地哀嚎,老實說,光是這親密接觸,就已經讓韓逸腦補很多東西了。
“這是什麼藥粉?”樓驚澈用手指磨着手背上的粉末,昏暗的視線下,甚至分不清藥粉的顏色。
“‘纏綿悱惻’。”韓逸頓了一頓,乖乖答道,“媚藥綱的一種,但更傾向於控藥,從情蠱中提取粘液曬制而成,常常用於控制不合作的……情人,也可用作藥引製作其他非毒性藥物。通常情況下,這種藥粉只作用於兩人或兩人以上,只要接觸皮膚或者吸入體內,兩人將會無法分開,髮絲也會纏繞一起,持續時間隨用量變化不定,一般與□□並用。與□□一樣,這東西是沒有解法的,只能順其自然……依照剛剛沾上的藥粉量,我們大概要這樣子持續三四天……”
樓驚澈默默地聽完,手指在與韓逸纏在一起的髮絲上摩挲:“你的頭髮要軟一些。”
“……”樓驚澈突然冒出的一句毫不相關的話,讓韓逸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心跳再次有加快的趨勢。對方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噴在臉龐,這種前所未有的酥麻的感覺,幾乎讓韓逸差點腳軟。在如此曖昧的氛圍下,韓逸總覺得需要發生點什麼纔好,而這個想法一過,他也被自己各種腦補場面給嚇了一跳。
“三四天,也許……來得及。”樓驚澈如同喃喃自語般的輕吟,在韓逸心中蕩起了一圈漣漪。
什麼叫來得及?
“阿澈。”汪連一腳將本就不怎麼牢固的房門直接踢倒,破門而入,手裡一左一右還拎着兩個小娃,正是那“老漢”的“孫兒”。
他毫不留情地將兩個小娃甩在木製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兩聲。
“你們……”汪連眼珠子轉了一圈,沒發現那老漢的屍體,正想發問,看到樓驚澈與韓逸的樣子,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你們……”
兩個“你們”,卻是完全不一樣的腔調。與樓驚澈幾乎是從小長到大的汪連自然知道樓驚澈的真正脾性,向來不喜與他人有所肢體上的碰觸的樓驚澈,今個兒居然跟韓逸貼在了一起,雖然只是肩膀對肩膀,但已經足夠引起汪連的驚訝了。
“我們結束了。”樓驚澈順勢接道,“那人逃了。”
“是嗎?”汪連古怪地看了一眼紅暈尚在的韓逸,卻道,“我以爲你們還沒開始。”
韓逸聞言,窘迫地簡直想原地挖個洞跳下去。
“嗯?”
樓驚澈聞言,似乎有些訝然,恍然之間側過頭看着韓逸。盯着樓驚澈那一雙琥珀般的瞳孔,韓逸在剎那之間彷彿被攝去魂魄一般,大腦一片空白,心跳聲大得連幾步遠的汪連都能聽得見。
直到韓逸快要招架不住時,樓驚澈才轉移視線,重新對上汪連,淡淡一笑:“你管我那麼多。”
“嗯哼?!”汪連被樓驚澈一言所震驚,盯着樓驚澈看了片刻,才道,“隨你便吧,你高興就行。”
果然還是樓驚澈的言語更有分量,只需六個字,成功阻止了汪連對韓逸的精神摧殘。對方大拇指一撇嘴角,十分霸氣地轉移話題:“第一次見你不用殺招。”
“對方也是個大夫,手下留情了。”樓驚澈望着汪連腳邊兩個小娃,“你不也沒下殺手?”
“兩個小屁孩而已,殺了也沒意思。”
韓逸盯着那兩個娃兒已經很久,這回總算插得上話了:“其實,殺與不殺,已經沒有分別。”
“這兩個孩子本就處於瀕死狀態,只憑着一隻生蠱在體內得以苟活一段時間,但生蠱壽命太短,預計不到一個時辰,這兩個小娃就要歸天了。”
“你救不了?”
“若早個一兩天,也許還有救……”韓逸搖搖頭,“進門的時候我就觀察過,他們瞳孔都已經硬了……已經相當於死了。”
“那行,本座送他們一個痛快吧。”說完,汪連袖子一甩,毫不拖泥帶水。即便韓逸沒有看到汪連碰過那兩個孩子,但地上那兩個娃娃確實在這之後就斷了原本就微弱的呼吸。
“喂……”韓逸目瞪口呆地看着汪連這乾脆利落的做法,雖然他知道赤血教教主做事向來我行我素,但這樣的做法,對於身爲醫者的韓逸來說,實在無法苟同,“人家本來就沒多少的命,還是兩個小娃,能活一刻是一刻,你這樣未免太過……”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與其痛着死去,還不如安安噹噹走好。”汪連一臉“你懂個屁”的表情,看得韓逸直咬牙,“本座讓他們早些解脫,何錯之有。阿澈,你覺得呢?”
二人看向樓驚澈,卻發現樓驚澈彷彿是想到什麼一般,直直定住,一臉蒼白,一雙眼睛也毫無焦距。
“阿澈!”
“樓驚澈?”
“嗯?”被二人喚回過神的樓驚澈偏過頭,出口的聲音分外低沉,“啊,死之前,確實很痛……”
“真的……很痛。”
“……”
作者有話要說:強迫症,改了一個錯別字,並沒有情節上的更新,大家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