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所求
丁道隆眯眼觀量,見陳斯遠神色凝重,目光又落在那錦盒上,心下便略有忖度。便道:“如此,陳孝廉且隨咱家來。”
丁道隆須臾便引着陳斯遠進了一處偏廳。待侍女關了房門,陳斯遠方纔鋪展開錦盒,自卷軸套筒裡取出柳公權真跡。
丁道隆爲王府典膳正,自小也是在宮裡讀過書、習過字的,搭眼一瞧便是面色一變,待看過落款,更是咬牙瞠目,指着那字畫哆哆嗦嗦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這……這這……可是柳公權——”
陳斯遠頷首道:“不錯,正是柳公權楷書《金剛經》,全文五千餘字,歷經變遷,只後文略有數字損壞,餘下皆完好無損。”
丁道隆猛地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試探着探手過去又不敢觸碰,只嘟囔着道:“稀世奇珍、國之重寶啊!”
須知這金剛經原本刻在一方巨石上,前宋時那巨石一分爲十二,業已損毀。世間莫說是真跡,便是抄本都騰貴。如今宮中只存了一副唐代拓本,只此物拿出去就價值萬金。
偏生這真跡冒了出來,此時世間酷愛書法者無算,這真跡一經拿出,又豈是銀錢可以衡量的?鬧不好就成了祥瑞啊!
丁道隆到底不敢觸碰,只緩緩縮回手,扭頭看向陳斯遠道:“陳孝廉何處得來的此寶?可是有意獻給王爺?”
陳斯遠眨眨眼,咳嗽道:“典膳正不知,此物並非鄙人所有,此番不過是借花獻佛。”
丁道隆不禁笑道:“不拘如何,還請陳孝廉多等片刻,咱家立刻打發人稟告王爺,料想王爺下了朝立馬就能迴轉。”
陳斯遠拱手應下,便在這偏廳裡安坐。丁道隆吩咐丫鬟送了茶點,當下急匆匆而去。
待過得須臾,方纔有丫鬟送了茶點,隨即門前便多了倆王府侍衛。
陳斯遠只泰然安坐。
待過得一個時辰,忽而聽得外間腳步聲匆匆,陳斯遠擡眼便見燕平王身披貂裘、內着蟒袍,大步流星而來。
陳斯遠趕忙起身,還不待其拱手,那燕平王就道:“柳公權真跡在何處?”
陳斯遠倉促拱手,緊忙閃身一指桌案:“便在此處。”
燕平王越過陳斯遠,探手便要去抓,那手伸到一半又趕忙停下。扭頭往身後一老者遞了個眼色,後者便躬身上前,仔細鋪展開來,又用絲帕墊了手,一點點將卷軸展開。
那老者原本面目凝重,待卷軸完全展開,頓時眉目生動起來。鬍子抖動,渾身哆嗦,燕平王忍不住問道:“如何?”
“回,回王爺,是,是真跡,是真跡啊!”
燕平王仰天哈哈大笑,擺手道:“快將此等祥瑞送去皇兄面前,速去!”
當下便有一衆太監將卷軸仔細拾掇了,裝進碩大箱籠裡,擡着便飛奔而去。
此時燕平王方纔負手笑着看向陳斯遠:“陳樞良,這金剛經怎麼個說法?不管什麼說法,本王一概應了。”
貴人給臉,陳斯遠可不敢蹬鼻子上臉。
當下便道:“回王爺,此物乃是榮國府珠大嫂子所有,她自知留存此物有如小兒鬧市持金,因是乾脆委託在下送來內府。一則,典換一些銀錢花用;二則,也求王爺念在此舉,來日能多加照拂。”
“哦?珠大嫂子又是何人?”
陳斯遠便將李紈來歷說了個清楚,臨了又道:“珠大嫂子如今只一個蘭哥兒傍身,心思都在那蘭哥兒身上。”
當下陳斯遠將李紈、賈蘭情形詳實說了一番。
那燕平王負手而立,聽罷略略沉思,旋即笑道:“此事容易,來呀,送一塊腰牌來!”
話音落下,立時有太監送了塊腰牌來。燕平王抄起來丟給陳斯遠,笑道:“憑此物,來日賈李氏母子若有不諧,儘管來尋本王。另則,那幅字作價七萬兩,過會子本王便命人開了莊票,你也一併帶回。”
七萬兩不多不少,可加上燕平王的允諾就顯得貴重了。
於是陳斯遠趕忙躬身應下。待起身才道:“王爺,內府錢莊可是開張了?”
燕平王笑着頷首應下,道:“萬客來開張兩月餘,日進斗金不說,攬銀錢無算,年後內府便能在西安、太原、津門三地開分號。聖人聞此事龍顏大悅,又特許伯府內府所得二十萬兩,先行將這錢莊開設起來。到時候萬客來開到何處,內府錢莊就開到何處。”
頓了頓,又道:“是了,你與賈李氏說清楚,那莊票兌個一二萬也就是了,餘下的好歹多留幾年,不然錢莊只怕週轉不開。”
陳斯遠笑道:“王爺放心,想來天下間也沒哪處錢莊比內府開設的更妥帖,便是在下不說,珠大嫂子也斷不會將莊票兌了轉存他處。”略略思量,又躬身道:“這個……王爺,在下另有一事相商。”
“哦?”燕平王此時心緒極佳,皇兄延康帝業已年壯,十年間逐漸將朝政攬在手中。明面上自是與太上父慈子孝,實則太上那些老臣死的死、退的退,如今還能留在朝堂的不過小貓三兩隻,不成氣候。
歷代帝王富甲天下,衣食用度、女色都不缺,但凡大權獨攬,所求者不過是青史留名。如何留名?自然要彰顯文治武功!
武功上,西域收服,烏斯藏內附,比照唐宗也不遑多讓;可這文治一項卻略顯遜色。當此之時,有此柳公權真跡奉上,定會引得天下震動,也算略略彌補本朝文治不足之處。
燕平王此番急切回返,自是得了延康帝的口諭,如今見此物果然是真跡,心緒自然極佳,連帶對陳斯遠愈發和善了起來。
當下燕平王探手一指:“樞良且坐下說話兒。”
二人落座,又有太監殷勤續了熱茶。陳斯遠便道:“王爺,那鄭和島膠乳林不知是怎麼個說法?”
燕平王眉頭一挑,那膠乳一物乃是太宗李過力主引進,偏生此物還不曾有所產出,太宗便故去了。太上在位時曾尋能人異士鑽研此物,最後卻只做了膠乳球用於耍頑。
說白了,此時膠乳於內府而言可是個賠本的營生。每年拋費不少,卻入不敷出,因是內府纔想着發賣經營權,用以降本增效。
“怎麼聽你這話……是有意承接那膠乳營生?”
“正是,”陳斯遠道:“在下苦心鑽研數月,隱隱有所得。只是王爺也知在下年弱家貧……”
嗤的一聲,燕平王樂了,指着陳斯遠與丁道隆道:“丁道隆,他說他家貧啊,你信嗎?”
丁道隆樂呵呵道:“誰不知陳孝廉有殖貨之能?孝廉快莫要說笑了。”
陳斯遠估摸着自個兒一舉一動早爲燕平王所知,奈何他是個臉皮厚的,當下面上不紅不白叫屈道:“在下雖有些主意,奈何本錢不足,要想成事便要借力而爲。王爺也知,那百草堂在下不過佔了兩成半股子。”
燕平王樂呵呵道:“廢話少說,直說你待如何?”
“這……在下想借王爺、內府的勢,免得回頭遭了小人惦記。”
燕平王心下思量,膠乳林五年經營權本就是內府拿出來發賣,若參與其中,不過是左手倒右手,不用額外掏銀錢出來。於是便道:“你想內府摻股幾成?”
“三成可好?”
“那就三成。”
陳斯遠一肚子說辭頓時沒了用處,眨眨眼趕忙起身作揖:“多謝王爺!”
燕平王道:“可還有旁的事兒?若沒有,那就趕緊走,本王急着進宮面聖呢。”
陳斯遠躬身告退,旋即被那丁道隆笑吟吟禮送到王府門前,少一時便有內府小吏飛馬而來,送了一迭莊票。
點算清楚,待進得馬車裡,陳斯遠長出一口氣,心下不禁志得意滿。有內府參與其中,這營生起碼五年內是穩妥了。至於五年後,那會子陳斯遠不是已經入仕,便是用心研讀,哪裡還有心思理會什麼營生?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女子不可一日無財。五年裡賺夠銀錢就好,若還不知足只怕就要學了那揚州鹽商,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被人當年豬給宰了去!
內府分潤三成,也就是說陳斯遠只消籌集七萬兩銀錢便能包下膠乳營生五年經營權。再算上開設工坊所需花銷,大抵有個八萬兩就差不多。
李紈才得了七萬莊票,再加上薛姨媽與賈家衆人,陳斯遠回頭兒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料想此事定然手到擒來。
心下這般想着,馬車轆轆而行,及至臨近皇城前,車外小廝慶愈忽而說道:“大爺,那好似是妙玉師父的轎子。”
“嗯?”陳斯遠回過神來,緊忙挑開車簾,遙遙便見一頂青呢軟轎自宮門行出來,那轎簾挑開一角,露出半張臉兒來,果然是妙玉。
須臾內中之人瞥將過來,便瞧見了陳斯遠。陳斯遠朝着妙玉略略頷首,妙玉只點了下頭,便將轎簾放下。
馬車自是比軟轎快一些,待離得遠了,陳斯遠才與車外慶愈道:“妙玉時常往宮中走動?”
慶愈道:“回大爺,好似每月總有幾回。”
陳斯遠點點頭,撂下車簾若有所思。先前便聽聞妙玉時常出去走動,卻不想是往皇宮走動。是了,妙玉帶髮修行,自是比尋常人等更容易進出宮城。
當下陳斯遠也不多想,便吩咐慶愈徑直往能仁寺新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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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城東,八寶衚衕,薛家老宅。
薛家規矩比不得賈家那般兩餐三點,不過是一日三餐。這日一早兒,新婦曹氏便領了荷心、穗錦兩個丫鬟又往西路院正堂裡來立規矩。
丫鬟同喜在門前迎了,便笑着將曹氏引入內中。
堂內,薛姨媽正與寶釵說着話兒,見曹氏來了,趕忙笑着招手:“你也坐,若我說,也不用每日都來立規矩。”
曹氏道:“禮不可廢。”
說着到底規規矩矩屈身一福,薛姨媽便心下熨帖,面上禁不住點頭連連。她目光越過曹氏,又仔細觀量了荷心、穗錦兩個丫鬟。
這兩個丫鬟俱都身姿豐腴、地閣豐腴,俗稱宜男之相,曹家顯是用了心的。
奈何兩月過去,那薛蟠每日折騰不休,偏生不見誰有了動靜。非但如此,薛蟠先前的妾室也不見動靜。
此番再如何也怪罪不到旁人頭上,錯非薛蟠這會子年紀還小,薛姨媽都想尋了百草堂多拿些丹丸回來了。
當下曹氏聽了吩咐落座,面上嫺靜一片,一一答了日間情形,又說了年節須往各處送的賀禮,一時間事無鉅細,便是薛姨媽再挑剔,這會子也說不出什麼來。
她心下暗忖,這個兒媳婦果然是個賢惠的,除了不能生養,旁的真真兒是沒的挑。
待婆媳說過話兒,那曹氏便領了丫鬟回返東路院處置庶務。
薛姨媽便蹙眉道:“你嫂子是個好的,奈何你哥哥實在不爭氣。”
寶釵知薛姨媽所想,便勸慰道:“媽媽也不用太過急切,這兒女緣都是天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來了呢。”
薛姨媽只蹙眉點頭,沒再說什麼。正待此時,外間有婆子入內回話兒:“太太,同貴打發人傳信兒,說是遠大爺自江南迴來了。”
“哦?”薛姨媽霎時間心緒激盪,便是一旁的寶釵也不禁面上動容。
且不說薛姨媽與陳斯遠戀姦情熱,單是寶釵先前也將一顆心大半都放在了陳斯遠身上。兩人只道陳斯遠只怕年後纔會回返,誰知他竟趕在年前就回了。
於是紛紛思忖:他莫不是因着自個兒才頂風冒雪回來的?
心下遐思不斷,薛姨媽就道:“這個遠哥兒,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寶釵便道:“許是遠大哥惦記學業……聽聞下一刻遠大哥便要下場呢。” 薛姨媽道:“菩薩保佑,遠哥兒品貌才學樣樣不缺,金榜題名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兒。”
寶釵便笑着頷首應下。
母女兩個閒說半晌,心緒卻早已飄到了不知何處,於是各自回房,卻不免心焦不已。
薛姨媽坐臥難安,不禁手託香腮回思過往,想起小院兒中羞人情形,便愈發心煩氣躁;寶姐姐也回得梢間裡,將那早就做好的四方平定巾迭了又展開,展開了又迭,素來嫺靜恬淡的臉上也噙了笑意。
待好容易捱到這日下晌,母女兩個俱都生出倦意,正要一併小憩,誰知便有婆子入內來回:“太太、姑娘,遠大哥送了年禮來!”
薛姨媽聞言頓時喜得站起身來,又生怕寶釵瞧出破綻來,趕忙笑道:“這遠哥兒也是,昨兒個方纔回來,也不說多歇息幾日,怎麼今兒個就來了?”
寶釵便笑道:“今兒個都二十六了,料想過幾日遠大哥定還要忙着往四下送年禮。”
薛姨媽笑着頷首,思量着道:“快去催催蟠兒,可不好勞煩遠哥兒久等。”
婆子笑道:“太太放心,一早兒就往東路院知會了。”
薛姨媽又與寶釵道:“我的兒,咱們也往前頭去,怕是過會子你哥哥就領了人來了。”
寶釵應下,母女兩個便往前堂而去。
卻說此時陳斯遠已然進了大門,後頭自有薛家僕役答對小廝慶愈,將半車的蘇樣布匹、錦緞等一一往庫房裡歸攏。及至儀門前,遙遙便見一消瘦身形快步而來。
“遠兄弟,你可算是回來了!”
聲音熟悉,只是這人……陳斯遠定睛觀量幾眼,才發覺此人乃是瘦了兩圈兒的薛蟠。
陳斯遠瞠目愕然道:“這……文龍兄怎地突然就瘦了?”
薛蟠心下尷尬,含糊道:“一言難盡……走走走,媽媽、妹妹還在西路院等着呢,咱們先去見過了再說。下晌別走,咱們兄弟定要一醉方休!”
陳斯遠笑着應下,又忍不住催問,還調笑其莫非被曹氏苛待了?那薛蟠含糊兩回,到底經不住唉聲嘆氣道:“曹氏自然是好的,只是荷心、穗錦那倆妖精極難對付!”頓了頓,又低聲道:“遠兄弟,那百草堂的藥丸……額,可有旁的補藥?”
陳斯遠心下暗笑,暗忖薛蟠這是被曹氏的倆丫鬟拿住了?
其所想大差不差,這大婚頭一個月,薛蟠隔三差五還能往外頭廝混。待薛姨媽與曹氏嘮叨了兩回,夜裡就成了荷心、穗錦兩個丫鬟齊上陣,此二女本就是宜男之相,又被曹氏開出了賞格,牀笫之間隱隱有坐地吸土之能。
如是,即便薛蟠是鐵打的身子骨也遭受不住,不過月餘光景就暴瘦了兩圈兒!
偏偏薛蟠還求告無門,前些時日與薛姨媽抱怨一嘴,便被其呵斥了一番,說鄉下人家不會踩蛋的公雞莫不如宰殺了吃肉。
薛蟠聽得心下悚然,於是這兩日夜裡愈發賣力,偏生不知爲何,荷心、穗錦兩個一直不曾有身子,倒是讓薛蟠好生煩惱。
若單只是薛蟠,陳斯遠管他死活?可衝着寶姐姐,這算自個兒便宜大舅哥;衝着薛姨媽,這是自個兒假子啊。於是陳斯遠便多了幾分關切,說道:“文龍也是太過操勞……百草堂那補天丸、煥春丹恰好對症,前者煥發精力,後者固本培元,回頭兒文龍只管去百草堂拿藥就是。”
薛大傻子頓時喜不自勝,笑道:“如此就好。這兩日趁着我精神不濟,讓那倆小妖精佔了上風,待來日得了丹丸,定要讓這倆小妖精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當下進得二進院兒,遙遙便見一小婦人領了丫鬟在堂前迎候。薛蟠趕忙介紹,此女便是其髮妻曹氏。
陳斯遠與其拱手見禮,略略掃量一眼,見曹氏生得面目清秀,心下不由得替其惋惜。若換在前一世,說不得此女還能醫治,放在此一世卻是難了。
那薛蟠樂呵呵引薦罷了,吩咐曹氏過會子預備酒宴,便領了陳斯遠往西路院而去。
轉眼進得正堂裡,那薛蟠大步流星,不待繞過屏風便嚷道:“媽媽、妹妹,遠哥兒來送年禮啦!”
陳斯遠轉過屏風,搭眼便見寶姐姐娉婷而立,噙笑瞥將過來;那薛姨媽也從軟榻上起身,笑吟吟滿是希冀。
陳斯遠笑着上前見過禮,薛姨媽趕忙道:“方纔還還與寶釵說,遠哥兒昨兒個纔回,也不用急着往這兒來。”
陳斯遠笑道:“禮不可廢,再者我此行帶了薛家送的土儀,留在我那兒也不知如何處置,莫不如趁早送了來。”
此時薛蟠接口道:“那可不止,那幾房才鬆了幾樣?加起來怕是還不如遠哥兒送的物件兒值錢呢。”
薛姨媽頓時嗔道:“情誼豈能用銀錢衡量?遠哥兒面前少胡唚!”
薛蟠捱了排頭,頓時蔫頭耷腦。
寶釵便道:“媽媽,大夥兒別站着了,我看先請遠大哥入座?”
“對對,遠哥兒快坐。鶯兒,將那女兒茶端來。”
陳斯遠拱手落座,待接過鶯兒奉上的香茗,便略略說了金陵情形。薛姨媽心下恨死了其餘幾房,哪裡管他們死活?只挑着二房問了幾句,奈何陳斯遠也不曾見過薛蝌、寶琴。
說過江南情形,陳斯遠轉而道:“姨太太,我臨行前所說的那樁營生,這回大抵有準信兒了。”
“哦?”薛姨媽頓時來了興致。又瞧了眼瞪着牛眼的薛蟠,便蹙眉道:“蟠兒,你且去預備席面。”
“我——”
不待薛蟠說些什麼,寶釵也道:“遠大哥好似愛吃蟹粉獅子頭、大煮乾絲,勞煩哥哥仔細吩咐了。”
薛蟠就算再傻也瞧出來了,薛姨媽與寶釵分明是不想讓他旁聽。於是嘟囔着‘不讓我聽就直說’,朝着陳斯遠潦草一拱手,晃晃悠悠而去。
待其一走,薛姨媽便道:“遠哥兒且說說,到底是什麼準信兒?”
陳斯遠笑道:“一則,我私下琢磨了個方子,來日仔細驗證,必可使膠乳大行天下;另則,今日往燕平王府走了一遭,王爺應承了,這營生來日內府佔三成股子。”
“果然?”薛姨媽頓時放下心來。
十月裡臨別前,二人歡好過後陳斯遠就曾提及此事,那會子薛姨媽滿心回味,也不曾仔細思忖,便順口應承了下來。
待陳斯遠一走,薛姨媽自個兒就犯了思量。薛家如今眼看着日薄西山,各處營生出息越來越少,再禁不住胡亂折騰。賬面上倒是能抽出幾萬銀子,只是若此番打了水漂,那來日薛家只怕就得喝西北風了,由是心下猶豫不決。
此時聽陳斯遠這般說來,頓時放下心來。陳斯遠既然能說動燕平王,那料想這膠乳營生總不會折了本吧?
陳斯遠便頷首道:“大差不差,至不濟……五年之期,總能翻倍賺回來。”
薛姨媽頓時大爲意動,五年翻倍,折算成放債,一年也是最少一成五的出息(複利)啊。
趁着薛姨媽恍神,陳斯遠與寶姐姐對視了一眼,寶姐姐便攥緊了帕子。她強自將心緒平復,只當陳斯遠此舉是依先前之議行事——薛家賬面銀錢抽去投了膠乳營生,自然就沒機會再讓薛蟠敗壞,正好當個混吃等死的紈絝,也好早些給寶姐姐生個侄兒來。
因是寶釵暗自吸了口氣,扭頭便與薛姨媽道:“媽媽,遠大哥素來有的放矢,既說了五年翻倍,料想也是託底之言,說不得到時候一二年便連本帶利都賺了回來呢。且自打燕平王執掌內府,內府各處營生出息漸多,以燕平王的眼光,既相中了這膠乳營生,料想也差不到何處去。”
薛姨媽聽得頷首連連,便道:“這內府佔了三成去,我家佔四成可好?”
陳斯遠與薛姨媽勾搭成奸,自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也不好讓薛姨媽全佔了去,於是便笑道:“這具體份額,還須得容後商議。”
他這般說本就在情理之中,事涉十萬銀錢的大買賣,又豈是一時半刻便能定下的?
待揭過此事,三人說了會子閒話,便有薛蟠來請,說酒宴業已預備周全。於是衆人便往東路院正堂而去。
那曹氏本待避過,薛蟠卻扯着陳斯遠說二人乃是通家之好,讓曹氏只管安坐。於是只一桌席面,衆人圍坐了。薛蟠久不外出廝混,此時也被那酒水勾得犯了饞蟲,當下扯了陳斯遠推杯換盞,沒一會子反倒將他自個兒喝得大了舌頭。
薛姨媽瞧着實在不像話,便吩咐曹氏先行扶了薛蟠歸置。待這夫婦一去,薛姨媽方纔禁不住心癢,別有所指道:“遠哥兒這幾日想來也是繁忙?”
陳斯遠道:“倒也還好,算算不過座師、幾位同窗處需要走動。”頓了頓,瞧着薛姨媽道:“是了,自家宅子也須得拾掇一番……賢德妃省親在即,我留在府中多有不便,不如先出去避一避。”
薛姨媽聞言心下一動,這宅子……可說的是大格子巷那個?
此時申時已過,衆人早已吃飽喝足,寶姐姐暗忖哥哥醉酒,媽媽、嫂嫂不便相送,料想過會子只怕是自個兒要去送遠大哥?這般想着,心下便不免有幾分急切,於是道:“媽媽,我看不若撤了席面,上了茶點來?”
薛姨媽先是應下,繼而說道:“是了,早間好似做了鬆穰鵝油卷?你去命廚房送一些來給遠哥兒嚐嚐鮮。”
這等事兒吩咐尋常丫鬟就是了,何必吩咐自個兒。寶姐姐心下納罕,不禁瞧了薛姨媽一眼,奈何薛姨媽吩咐過了便轉頭尋了陳斯遠掃聽膠乳營生。寶姐姐略略思忖,心下恍然,只道媽媽支開自個兒也是因着那營生的事兒。
這般想着,寶釵便應了一聲,起身往外行去。
寶釵一走,內中雖有丫鬟,卻都在遠處侍立,薛姨媽便壓低聲音道:“遠哥兒打算何時去老宅?”
“明兒下晌。”
薛姨媽咬了下脣飛快頷首,旋即招呼同喜道:“快將席面撤了。”
同喜應下,少一時席面撤下,寶釵也迴轉,衆人分賓主落下吃茶說話兒。待一盞茶過後,陳斯遠便起身告辭。
薛姨媽心下不捨,又惦記着明日相會,便道:“寶釵,你代我送送遠哥兒。”
寶姐姐心下暗喜,面上嫺靜,應了一聲便起身相送。
薛姨媽眼瞧着二人一併出了房門,不禁捧心竊喜——遠哥兒纔回來便想着自個兒,可見一腔真情不曾錯付了。
卻說寶釵與陳斯遠出了正堂,二人隔了半步並肩而行,寶釵斜眼掃量一眼,因着鶯兒、同喜都在,便只好說道:“遠大哥南下歸來,瞧着倒是比先前更持重了。那膠乳生意牽扯過大,須得多方襄助纔好。我家雖不比從前,可賬上還留存了六、七萬銀錢……遠大哥若有所需,只管來說便是。”
寶姐姐這是提前透底啊。陳斯遠暗忖,賬面上只留存六、七萬,虧得先前薛姨媽不曾借王夫人銀子,不然薛家底子可就真空了。無怪原書裡薛家死賴在榮國府不肯走,這銀子都被賈家拿去支用了,寶姐姐哪裡還尋得到好人家?
於是陳斯遠低聲道:“寶妹妹放心,若有可能,我自然是緊着自己人先佔了那股子。”
‘自己人’三字落在寶釵耳中,寶姐姐頓時面上羞紅,偏生又壓不住上翹的嘴角。
待過了儀門,寶姐姐方纔緩過來,隨口道:“是了,還不曾問過遠大哥此行可還順遂?”
“還好,”陳斯遠低聲道:“見了賈撫臺,改了宗祧之約,除此之外別無旁事。”
“改了?”
陳斯遠便停步扭頭看過來,朝着寶釵點了點頭。
寶姐姐本就是聰慧的,見其目光中些許深意,略略思忖便大抵忖度到了。
是了,林妹妹素來單弱,來日便是過了門能不能生下兩個兒子還不好說。她既爲了林家宗祧應下婚約,總要緊着林家纔對。
如此說來,不拘過門先後,自個兒這個正室算是坐實了?
寶姐姐禁不住心下激盪!
面前之人品貌能爲樣樣不缺,又眼看起勢,說不得來日便要爲官作宰……最難得的是與自個兒知心。得此良人爲伴,夫復何求?
心潮起伏之下,寶姐姐忍不住低聲道:“我,我私下爲遠大哥做了一頂四方平定巾,待來日打發鶯兒給你送去。”
陳斯遠笑着應下,道:“好,那就借寶妹妹吉言,只盼着來日我出仕後平定四方,開萬世之太平!”
雖是溫言細語,落在寶釵耳中卻好似洪鐘大呂,震得寶姐姐心潮涌動。恍惚間面前的陳斯遠身着圓領紅袍、頭戴烏紗帽,分明是個青年官人模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