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尤三姐的話,陳斯遠略略蹙眉,有些欲言又止。
尤三姐擡眼掃量一眼,便知其心下所想。外室子不入宗譜,也無家產繼承之權,怎麼看都吃了大虧。可尤三姐心下自有計較。
一則,陳斯遠走的是科考一途,將來爲官遊宦,再不好輕易沾染營生;二則陳斯遠要娶一房正室兩房兼祧,其餘姬妾不知凡幾,到時候定會子孫滿堂,她便是隨着陳斯遠進了家門,來日自個兒的孩兒又能分潤幾分?
與其如此,莫不如留在外頭呢,起碼這三進宅子是她說了算。再有,那百草堂營生,待陳斯遠大婚後,說不定也會給自個兒一些股子。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與其汲汲營營、死皮賴臉去主母跟前立規矩,莫不如逍遙自在留在外頭呢。到時候陳斯遠心下存了一分愧疚,說不定心下會多記掛自個兒幾分呢。
感知環着自個兒的雙臂緊了緊,尤三姐便將螓首貼在陳斯遠心口,思量着說道:“要不還是單獨買三處宅院吧,常言道‘馬勺難免碰鍋沿’,湊得近了難免生出齟齬來。”
陳斯遠卻知,尤三姐這般說不過是因着自個兒銀錢不湊手的安慰之語,一身祧三門,陳斯遠分身乏術,若真置辦了三處宅院,往返各處宅院還不知要耗費多少功夫呢。
他便笑着說道:“二姐姐、寶妹妹、林妹妹相處的幾年,彼此知根知底,不是外間那起子愛搬弄是非的,還是買在一處合適。”頓了頓,見懷中人兒扭過來頭蹙起眉頭,陳斯遠又道:“三路宅院本就是用穿堂相連,若真過不到一處,大不了將穿堂封死。”
尤三姐揪心不已,屈指盤算道:“牙人說了,那輔國將軍府年久失修,修葺一番只怕要拋費上萬兩銀子。這還只是屋舍,後頭的花園整飭起來還不知靡費幾何呢。哥哥要來年娶親,寶姑娘也年歲相當,只怕一年要辦兩場。”
輔國將軍府好歹是皇室宗親,順承明制,屋舍儀制很有講究,單是大門就得改建一番,陳斯遠估摸着只怕一萬兩銀子打不住。
陳斯遠補充道:“我打算明年就接林妹妹過門。”
尤三姐一怔,說道:“那就是三場,這聘禮不能馬虎,算算一份最少五千兩銀子,三份就是一萬五千兩。”
刨去吃穿用度,眼下陳斯遠最少差了三萬二千兩銀子的缺口。鐵路、魚腥草素這兩樣且不說,單是百草堂與膠乳,一年能有個一萬二、三的銀錢收入就不錯了。
這麼一算,怎麼着都還差兩萬兩銀子呢。
眼見尤三姐愁眉不展,陳斯遠卻笑着道:“不怕,我又折騰了兩樁營生。”當下他便將魚腥草素與鐵路的事兒提了提,說罷又道:“薛文龍去的時候,薛家亂作一團,姨太太生怕家產被旁人霸佔了去,便將手頭的銀票都交給了我。若真個兒搗騰不開,大不了我先從中借些銀子,回頭兒填補了也就是了。”
尤三姐這才面色稍霽,笑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樁,我倒是白白操心了。”
陳斯遠生怕尤三姐心酸,環着嬌軟身子的雙手便探進衣襟裡不規矩起來,嘴上轉而說道:“二姐兒從寧國府到底拿了多少銀子?”
尤三姐面上騰起紅暈來,嘟囔道:“她自個兒有個銀錢匣子,幾年下來,估摸着怎麼也攢了快一千兩了吧。”
陳斯遠心下盤算,自個兒每年給尤二姐二百兩銀子,吃穿用度一應不缺,尤二姐只偶爾買些胭脂水粉、宮花頭面,兩年花上一百兩銀子頂天了。這麼一算,餘下的七百兩銀子豈不是全從尤氏那裡得來的?
真真兒是‘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啊,難怪尤二姐隔三差五就往寧國府跑。
他這邊廂思量着,雙手卻作怪不停,就聽懷中尤三姐嬌滴滴叫了聲兒‘哥哥啊’,低頭一瞧,便見其面若桃花、雙眸瑩潤。陳斯遠還想着下晌去尋黛玉呢,哪裡還敢作怪?
於是訕訕一笑抽出手來,咳嗽一聲兒道:“過會子我尋二姐兒說說話兒,再讓她往寧國府去,只怕爲了銀子連殺人越貨的事兒都能幹得出來。”
尤三姐嚶嚀一聲算是應下,又貼在陳斯遠懷裡不起身。
尤三姐終究還在孝期,是以二人略略纏綿繾綣,待春熙隔着屏風問在何處擺飯,二人便分開。
陳斯遠既回了新宅,這飯食自然要擺在正房。
一盞茶光景,尤三姐已面色如常,尤二姐這才低眉順眼而來,晴雯頂着通房丫鬟的名頭,可尤氏姊妹卻不敢小覷了,她甫一入內,待伺候了陳斯遠盛飯,便挨着尤三姐落座。
陳斯遠盯着尤二姐不放,尤二姐面上訕訕,到底臊眉耷眼道:“老爺,不過是大姐隨口一提,我可不曾答應啊。”
陳斯遠道:“你大姐……有些着魔了,你既然打算與晴雯合夥辦繡坊,那就好好辦,往後還是少去寧國府招惹是非。”
尤二姐頓時鬆了口氣,喜眉笑眼道:“晴雯與老爺說了?這可好,回頭兒我便央人從江南僱請繡娘。”
陳斯遠忍不住叮囑道:“晴雯只管教繡娘,你可別私底下給她接那麼多活計。”
尤二姐不迭打了包票,只覺喜鋪一事大有可爲。
待用過午飯,陳斯遠才私底下尋了尤二姐,過問賈蓉在金陵到底惹了什麼官司。
尤二姐卻搖頭說:“大姐也不知內情,只說那日入夜蓉小子回來,姐夫在外書房與其說了一盞茶光景,旋即便發了火兒,提了鞭子要抽死蓉小子。後來還是璉二奶奶過來攔阻,又有璉二爺、大老爺過來勸說,這才饒了蓉小子一遭。”
陳斯遠心下暗忖,事發幾日一直不曾傳出風言風語,口風這麼緊,只怕賈蓉招惹的禍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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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內襯硃砂方口立領偏襟襖子,外披杏紅鑲邊石榴紅花卉紋樣對襟出風毛斗篷,下着桃紅馬面裙。髮髻鬆鬆挽了個纂兒,只插了一枚金釵與大紅石榴宮花。
黛玉面上恬淡,略略蹙着罥煙眉往後轉,須臾便進了瀟湘館裡。
隨行的紫鵑悶頭不語,伺候着黛玉更換衣裳,雪雁則忿忿不平,說道:“舅太太平日裡瞧着還算明事理,可但凡涉及寶二爺便偏心的沒邊兒了!”
紫鵑低聲道:“你少說兩句。”
雪雁卻不肯,嘟嘴蹙眉道:“姑娘的老師如今可是大司馬,老爺過世前一早兒就給姑娘置辦了嫁妝,如今餵了狼不說,還這般折辱姑娘。我看姑娘也不用忍着,大不了求了大司馬,姑娘單出去立個女戶,左右不過二年,等及笄了便過門,也沒必要非得往外家跟前兒湊!”
黛玉嘆息一聲兒,尋了椅子落座,支肘撐腮苦悶不已。
前一日自個兒慶生時寶玉失態,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快。也不用黛玉去告狀,惜春一早兒便急吼吼在老太太跟前兒分說了。
因着迎春眼看要議親,賈母想起黛玉過二年也要及笄,心下便生出憐惜來,打發了鴛鴦將黛玉請到榮慶堂敘話。
老太太心下自是對寶玉心存不滿,扯了黛玉說了好半晌話兒,雖不曾道惱,話裡話外卻滿是安撫之意。本道此事就此遮掩過去,誰知巳時左近王夫人來了。
開口便給黛玉賠不是,轉頭就說寶玉心思質樸,那會子只是心有所感,並非存了什麼齷齪心思。又說如今哥兒、姐兒年紀漸長,往後也沒必要非得湊在一處。
黛玉氣悶不已,她昨日就不曾給寶玉下過帖子,是寶玉自個兒巴巴兒上門鬧着要給黛玉慶生的。怎麼到了王夫人嘴裡,反倒成了自個兒的不是?
賈母眼看黛玉氣得用雙手絞緊帕子,趕忙將打了圓場,轉而說起旁的事兒來。待王夫人一走,賈母又留了黛玉用午點。
也不知是不是王夫人的說辭戳中了賈母的心思,老太太臨了竟也囑託,說黛玉往後也不用跟寶玉那般親近!
黛玉離了榮慶堂就掉了淚珠子!她寄人籬下,寶玉又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兒,他硬闖瀟湘館,怎麼就成了自個兒的錯兒?
再者說了,她姻緣早定,前幾年一直對寶玉敬而遠之。也是近半年瞧着寶玉與夏金桂愈發親近,這才當做尋常表兄妹走動起來,誰知寶玉吃了幾盞酒竟失了態!
耳聽得兩個丫鬟你一句我一嘴的吵嚷個沒完,黛玉煩悶不已,蹙眉呵斥道:“快住口吧,左右不過二年,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雪雁張張嘴,煩悶地吐出一口濁氣,到底不敢再說什麼。紫鵑也暗自嘆息,卻因她身契還在賈家,此事實在不好置喙。
恰此時王嬤嬤入內,轉過屏風眼看情形不對,便開口問道:“這是怎麼了?”紫鵑情知黛玉寄人籬下,至於單開女戶之說純屬無稽之談。外家尚在,黛玉若真個兒搬出去,那便是等於扇賈家的臉!
大司馬賈雨村那兒也不好收留,這男老師、女徒弟,又同處一個院兒,傳出去實在好說不好聽。也是因此,賈雨村纔不曾開口收留黛玉。
王嬤嬤雖一心護着黛玉,可身處賈家,除了找賈雨村、陳斯遠爲自家姑娘張目,還有什麼旁的能爲?
陳斯遠如今還是舉人,不說也罷;倘若賈雨村登門,還不知賈家上下如何瞧自家姑娘呢。
紫鵑想着息事寧人,便轉圜道:“無事,姑娘那一對貓眼丁香尋不見了,我正跟雪雁對賬呢。”
王嬤嬤不疑有他,入內笑呵呵道:“姑娘不知,一早兒遠哥兒就來了,見你不在,又有個婆子來尋,這纔去了。我方纔瞧見芸香在左近轉悠,姑娘且等着,不出半個時辰遠哥兒必來。”
黛玉聞言面色稍霽,雪雁心思淺,立時笑道:“想來是因着昨兒個耽擱了,這纔來尋姑娘道惱的。”
紫鵑也笑着道:“遠大爺這回的賀禮真真兒下了心思,我看那龜鶴延年一巴掌大小,雕琢得實在精巧,便是算作一擡嫁妝也夠了!”
黛玉立時俏臉兒泛紅,叱道:“紫鵑,仔細你的皮!”
紫鵑卻不怕,笑吟吟道:“你們瞧,姑娘羞得上了臉兒呢。”
黛玉氣惱不已,起身抄起個迎枕便朝着紫鵑丟了過去。紫鵑卻捧在懷中,咯咯咯笑個不停。
黛玉狀似氣悶了會子,不知怎麼又想起陳斯遠來,於是面上冰霜褪去,忽而便噗嗤一聲笑將起來。
紫鵑、雪雁兩個見狀,趕忙上前說了些話哄着黛玉高興。正嬉鬧間,外間小丫鬟通稟一聲兒,說是陳斯遠來了。
內中幾個人都是一怔,王嬤嬤便笑着得意道:“我說什麼來着?遠哥兒這就來了!”
眼見黛玉面上赧然,王嬤嬤扯了紫鵑便走,嘟囔道:“走走走,姑娘那鞋子還不曾納好呢。”
雪雁往外迎了迎,須臾領着陳斯遠轉過屏風。
黛玉停在堂中靜候,二人四目相接,黛玉便瞧見陳斯遠面上陡然綻出笑意來。陳斯遠一邊廂拱手道惱,一邊廂上前說道:“給妹妹賠罪了,昨兒個實在有事耽擱,本想着親自給妹妹道賀的,誰知回來時香菱說妹妹這邊都散了。”
黛玉略略赧然,福身一禮,引着陳斯遠落座後,這才說道:“聽寶姐姐說,遠大哥拜師了?”
“是啊。”陳斯遠應承一聲兒,便將昨日種種說了一遭。
黛玉聽罷不禁蹙眉道:“若果然品行不端,便是學問再高也是誤人子弟……此事迴避不得?”
陳斯遠搖了搖頭,黛玉便蹙眉嘆息道:“形勢所迫、仰人鼻息……實在不成,你等下一科也是一樣。此人既然是個沽名釣譽的,焉知來日不會招惹禍端?”
陳斯遠笑道:“勞妹妹費心了,不過妹妹放心,此事我自有計較。”
黛玉思量着道:“你慣會取巧,卻須知堂皇大道方纔是坦途,總是取巧,這夜路走多了難免撞見鬼。”
陳斯遠頷首應下,轉而說道:“昨兒個……寶玉可是又鬧了。”
黛玉頓時冷了臉兒。
陳斯遠又道:“一早兒聽聞你去了榮慶堂,老太太可有什麼說法兒?”
黛玉冷笑道:“能有什麼說法,不過是和稀泥罷了。”
陳斯遠便着惱道:“都道遠香近臭,我還當老太太是個明辨是非的,如今看來也與尋常婦人無異。要我說,妹妹往後也不用忍着——”探手一指四下,說道:“——府中誰不知這造園子的錢是妹妹拿了大頭?如今賈司馬眼看要入閣,賈家若再敢欺辱妹妹,我定尋了賈司馬來討個說法!”
黛玉爲難道:“總是勞煩老師,也不大好。且老師也不能時時照看……”
陳斯遠知曉黛玉有所顧忌,是長期寄人籬下之故。當下嗤笑一聲兒,說道:“妹妹怕是多心了,賈司馬是靠着林鹽司起復的,其後平步青雲,拿的也是林鹽司的人脈。想當日林鹽司託孤,賈司馬高調護送妹妹進京,本就是給天下人瞧的。但凡得知賈家苛待了妹妹,賈司馬必定頭一個爲妹妹出頭。
妹妹若一味忍讓,與賈司馬生分了不說,反倒讓賈司馬失了本意……如此一來豈不親者痛仇者快?”
黛玉到底是個聰慧的,陳斯遠雖不曾明說,卻也從言語中聽出來賈雨村是拿黛玉當做了活招牌,心下雖略略厭嫌,可轉念又歡快起來。
正要說些什麼,陳斯遠又訕訕一笑,道:“昨日我從燕平王府出來,就去了興隆街一趟。得知我要迎娶二姐姐,大司馬剜了我好幾眼,就差將我生吞活剝了。”
瞧着陳斯遠一副心有慼慼的後怕模樣,黛玉頓時掩口一笑,心下到底顧念着親戚情分,說道:“罷了,這回就算了,倘若再有下回,我就打發王嬤嬤去尋老師討個說法?”
“正該如此。”
黛玉心下有了底氣,頓時心緒好轉許多。
陳斯遠正待親近一二,誰知先有湘雲到訪,隨即探春、惜春也來了。情知二人再沒法說些體己話兒,陳斯遠只得告辭而去。
倏忽幾日,尤三姐還在與輔國將軍府磨價錢,陳斯遠早早往廖世緯府中送了拜帖,約定休沐日登門拜師。
轉眼便到了休沐日,一早兒陳斯遠提了束脩,領着兩個小廝,騎着馬直奔廖世緯府中而去。
廖家不過三進宅邸,門子早得了吩咐,得知陳斯遠是來拜師,立時將其引入倒座廳吃茶。
過得須臾,便有個管家來引,過垂花門又有管事兒婆子來引,沿抄手遊廊而行,一徑進得正房裡。
正堂裡,廖世緯笑吟吟撫須高坐,下首又有僚屬、幕僚作陪,陳斯遠奉上束脩,旋即撩開衣袍緩緩跪下,鄭重其事叩頭拜師。
廖世緯忙讓陳斯遠起身,又有丫鬟捧了托盤來,陳斯遠抄起內中茶盞上前奉茶。
廖世緯接過茶盞象徵性地飲了一口,又回了陳斯遠兩卷古籍,這才吩咐陳斯遠落座。
僚屬、幕僚恭賀一番,極有眼色地退下,廖世緯這才觀量着陳斯遠道:“樞良,緬甸一事你可有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