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間,寶姐姐去而復返,面上滿是狐疑,入內與陳斯遠說道:“古怪,林丫頭也不知笑個什麼勁頭,問她她又不肯說。”
陳斯遠擡眼瞧了瞧寶姐姐,見那一雙水杏眼裡熬得滿是紅血絲,頓時心疼不已。探手擒了柔荑,認真說道:“此番辛苦妹妹了。”
寶釵搖了搖頭,道:“怎麼又說起這個來了?”
‘你若去了,我又該怎麼活呢?’,黛玉如此,寶姐姐又何嘗不是如此?雖不曾明言,可闔府上下誰不知寶姐姐早已鍾情於自個兒?
若自己果然有個好歹,寶姐姐自是不好回頭去尋寶玉,這婚事耽擱下來,還不知來日會如何呢。也難怪寶姐姐有此一嘆。
寶姐姐眼見暫且無人來訪,乾脆湊坐牀頭,探手捋一捋陳斯遠凌亂的髮髻,嫺靜說道:“你如今無需想旁的,養好了身子骨纔是正經。若你煩了,回頭兒我打發鶯兒去清堂茅舍尋了時文來,你不好自個兒瞧,我念給你聽可好?”
陳斯遠眨眨眼,頓時哭笑不得。到底是寶姐姐啊,自個兒都這個模樣了也忘不了‘停機德’。
好似瞧出陳斯遠的不自在,寶姐姐趕忙又找補道:“若是不想看時文,我打發人尋一些話本子就是了。”
“不用,時文就挺好。”
寶姐姐嫺靜一笑,欣慰道:“也不用太過勞神,每日聽上一篇也就是了。這八股文就講究個水磨工夫,一日不練自個兒知道,一月不練同學知道。我如今沒旁的念頭,只盼着你早日康復,來日一舉金榜題名,到時——”
寶姐姐說到這兒不禁紅了臉兒,這到時自是披紅掛綵來迎娶她。
兩手相牽,四目相對,自是情興莫止、你儂我儂。寶姐姐禁不住情熾高漲,正待俯身奉上香吻,誰知此時便聽外間鶯兒道:“姑娘,趙姨娘來了!”
陳斯遠與寶釵俱都是一怔,心道趙姨娘怎麼這會子來了?
再如何說也是半個長輩,寶釵素來周全,緊忙起身換了臉色來迎。少一時陳斯遠便見寶釵引了趙姨娘,其後又有小鵲兒、小吉祥兒提了兩個食盒入內。
“哥兒可好些了?我昨兒個便說要來,誰知半路探丫頭說哥兒睡下了,我便又回去了。”
不待陳斯遠答話,趙姨娘扭頭招呼道:“快撂下撂下,這可都是大補之物。”
小鵲兒、小吉祥兒兩個連忙應承,尋了桌案鋪展開食盒,將內中一樣樣吃食拿將出來。
那趙姨娘又挪了凳子湊坐牀榻旁,笑吟吟說道:“多虧了遠哥兒,老爺這才讓環兒去前頭讀書。這府中我就瞧着遠哥兒親近,方纔還想招呼探丫頭一道兒來,誰知她說一早兒來過了,我便只好自個兒來了。
這傷勢可好些了?你是不知,昨兒個你沒醒,唬得我在房中好一陣求神拜佛。虧得神佛庇佑,下晌時哥兒就醒了。”
陳斯遠只得道:“勞煩姨娘掛心了。”
那趙姨娘一甩帕子,嗔笑道:“咱們之間還用客套?”頓了頓,又朝着桌案呶呶嘴,道:“我也不知送些什麼好,想着吃什麼補什麼,便給了小廚房二兩銀錢,買了些大補之物來。過會子哥兒多吃些。”
陳斯遠笑着頷首,隨即便見寶姐姐蹙眉欲言又止。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見那幾樣吃食,瑤柱、黃魚、羊肉羹、鵝肉脯……好傢伙,都是發物啊!
陳斯遠舊傷未愈,哪裡敢吃發物?他心下暗自思量,這趙姨娘是個沒見識的,再說這些吃食只怕沒一兩銀錢下不來,說不得便是趙姨娘被小廚房的廚役給唬弄了,如此倒是不好當面責怪。
於是暗自朝寶姐姐遞了個眼色,又笑着與趙姨娘道:“姨娘太過破費了。”
趙姨娘掩口笑道:“應當的。不衝旁的,這府中只哥兒待我們母子三人客客氣氣,單衝着這一條,我也合該來看看哥兒。”
當下鶯兒奉上茶水,那趙姨娘東一句、西一嘴,有的沒的說了半晌,眼見寶姐姐始終不肯走,只得訕訕起身,只說來日陳斯遠回了清堂茅舍再去探望。
陳斯遠不便起身,便請寶姐姐代爲相送。
待寶姐姐送過趙姨娘迴轉,二人頓時相顧無言。寶姐姐指了指那吃食道:“趙姨娘被人哄了?”
陳斯遠道:“妹妹早知這府中下人是個什麼德行。”
寶釵頷首蹙眉道:“奴大欺主……如今眼看着尾大不掉了。”
陳斯遠道:“自古如此,主大欺奴、奴大欺主,不看旁的,只看前明便知一二。”
寶姐姐思量道:“也是兩難……這外頭買來的僕婦難保有異心,家生子雖忠心,卻彼此勾連、沆瀣一氣……我竟想不出兩全之法。”
陳斯遠道:“這世上哪兒有什麼兩全之法?不過是窮則思變罷了。”
寶姐姐以爲有道理,不禁心下愈發傾慕了幾分。二人說着體己話兒,少一時薛姨媽回返,陳斯遠便與母女兩個說道:“這兩日實在太過勞煩姨太太與寶妹妹,我如今業已轉醒,合該挪回清堂茅舍。”
薛姨媽張口便要說話,又礙於寶釵在,這才止住話頭。寶姐姐卻另有思量,說道:“你傷得這般重,王太醫發了話,這幾日最好別挪動。左右這前院也空置着,不如多待幾日,待王太醫診看過了再挪也不遲。”
薛姨媽趕忙附和道:“是極,那傷口再往下偏兩寸便要扎着心了,哪裡敢胡亂挪動?”
陳斯遠與寶姐姐對視一眼,那一雙水杏眼會說話也似,陳斯遠霎時便知道了寶姐姐的心思。如今他住在東北上小院的前院,寶姐姐自是可以藉着由頭白日裡留在此間;若挪回清堂茅舍,寶姐姐礙於人言,只怕到時也要學着黛玉、邢岫煙那般,每回探視一陣便要回去。
他受創這般重,寶姐姐自是想着親自照看。
再瞥一眼薛姨媽,不想薛姨媽除去這般心思……四目殷勤瞧過來,這推拒的話兒實在不好說出口,陳斯遠便只得應承下來。
因薛姨媽迴轉,同喜同貴自然也回了,又有五兒過來照看陳斯遠,寶姐姐順勢便將那幾樣吃食賞給了丫鬟們吃用,又囑咐衆丫鬟不好說出去。
到得下晌時,睡眼惺忪的香菱快步尋來,卻是尤三姐打發人知會,甄封氏已到了新宅。因運河淤塞,甄封氏行了小二百里的陸路,正值驕陽似火,待再上船便病了。
便是如今趕到京師也病懨懨的不曾轉好,香菱掛念母親,只得先去照看母親,又說夜裡再回來。
陳斯遠趕忙道:“你母親既然病了,還是照看你母親要緊。我如今已無大礙,你何時回來瞧不一樣?”
香菱癟嘴道:“那如何能一樣兒?五兒那日只瞧了大爺一眼就駭得心悸氣悶,歇了兩日纔好轉。若她來守夜,只怕倒要先將自個兒累得病了。如此一來,只剩下紅玉一個,若是大爺有什麼事兒可如何是好?”
五兒在一旁道:“我,我那日不過是被大爺血刺呼啦唬得心緒不寧,如今早好了。”
一旁薛姨媽就笑道:“你這孩子想恁地多?這不是還有紅玉與五兒麼?再不行,我打發同喜同貴來也能照看了。”
香菱一琢磨也是,趕忙笑着來謝過薛姨媽。薛姨媽心下異樣,只誇讚了幾句香菱有福氣,便催着其快去瞧甄封氏了。
所謂無巧不成書,這香菱才走,小丫鬟芸香便哭喪着臉兒來了,與陳斯遠道:“可了不得了,紅玉姐姐嫌房檐下的蟬鳴吵人,自個兒踩了凳子去趕,誰知不慎踩歪傷了腳!”
陳斯遠愕然道:“可請太醫瞧過了?”
芸香道:“鮑太醫剛瞧過,說是傷了腳踝,開了方子、敷了膏藥,只怕沒個月餘光景是好不了啦。”
真是破屋又逢連夜雨。陳斯遠只得叮囑了芸香一番,命其好生謹守門戶。誰知那芸香期期艾艾半晌也不肯走,最後竟說紅玉吩咐其夜裡來守着陳斯遠。
陳斯遠一挑眉頭,三言兩語到底將芸香趕回了清堂茅舍。這丫頭掃聽信兒是一把好手兒,可讓其照看人……到時還不知誰照看誰呢。
待芸香訕訕而去,五兒便說死了夜裡要守着陳斯遠,任陳斯遠如何勸說也不聽。薛姨媽思量一番,乾脆定下夜裡留同喜一道兒照看。
諸般停當,待臨近申時,薛姨媽自去前頭尋王夫人說話兒。寶姐姐本道留下與陳斯遠一道兒用飯,誰知這會子又有人來。
聽得動靜,寶姐姐緊忙來迎,卻是大嫂子李紈領了賈蘭一道兒而來,那後頭素雲、碧月手中還提了食盒。
寶姐姐招呼兩句,便將一行人引入內中。
李紈內疚地朝着陳斯遠略略頷首,扭頭吩咐道:“蘭兒!”
賈蘭神色凝重,上前撩開衣袍跪伏在地,叩首道:“多謝遠叔活命之恩。”
陳斯遠唬得強撐起身形,又不慎牽動傷口,齜牙咧嘴吸着涼氣道:“大嫂子這是何故啊?”
李紈蹙眉說道:“錯非遠兄弟事先察覺,蘭兒豈有命在?此番又連累遠兄弟受此重創,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我們孤兒寡母的能做的不多,我只會做幾樣可口的吃食……這恩德我自認償還不了,便只應在蘭哥兒身上。
若有朝一日蘭哥兒僥倖得了勢,必不忘遠兄弟恩德。”
陳斯遠連連示意,寶姐姐便吩咐鶯兒將賈蘭攙扶起來。陳斯遠說道:“我此番受創也是機緣巧合……大嫂子不必如此內疚。”
李紈搖搖頭,當下也不多言,緊忙接過素雲手裡的食盒,放在桌案上鋪展開來。內中只兩樣,一碗文思豆腐,一碟翡翠燒麥。
李紈與寶姐姐道:“這燒麥裡沒敢放菌子,滋味倒也算可口,遠兄弟若不愛吃,我明兒個再換個樣式。”
寶姐姐也順勢勸說了一番,奈何李紈雖笑着聽了,卻不肯點頭。寶姐姐轉念一想,念及李紈心下愧疚,非如此不得排解,便也不再勸說。
李紈母子兩個撂下吃食,略略說過幾句話便告辭而去。進得大觀園裡,李紈暗自舒了口氣,心下只覺盡了一份心力,果然好受了許多。
好巧不巧的,正撞見那多姑娘煙視媚行而來。隨行的賈蘭好奇地瞧過去,素雲、碧月紛紛蹙眉,前者乾脆擋了賈蘭的視線,低聲說道:“哥兒少去瞧那沒起子的,沒得污了眼睛。”
賈蘭似懂非懂,趕忙去瞧李紈,李紈這才恍神道:“素雲說的是,少去瞧她!”
話是這般說,待與那多姑娘錯身而過,李紈難免便想起那日傍晚的情形來。她又不是閨閣女兒家,當即便被腦海裡的一幕幕激得心下旖旎不已。
李紈咬了下脣拼命去想賈珠,誰知想來想去竟記不起賈珠模樣,恍然間眼前又浮現陳斯遠的模樣來。
李紈羞愧欲死!暗忖遠哥兒正青春年少、前程大好,自個兒寡婦失業的,怎會與那沒起子的一般生出這等旖念來?
一旁碧月見其臉面羞紅,趕忙關切道:“奶奶可是中暑了,臉兒怎地這般紅?”
李紈回過神來,趕忙擡手遮掩了下日頭,含混道:“許,許是昨兒個不曾睡好。”
素雲不疑有他,只道:“奶奶起早貪黑,再是好身子也扛不住。明兒個奶奶若還要給遠大爺預備吃食,不妨事先吩咐下,我與碧月先處置了,奶奶遲一些起來熬煮了也不妨事。”
“嗯,也好。”李紈應了下來,又暗咬銀牙。這人有的時候便是如此,越不願想起什麼,偏就忍不住去想。
待回返稻香村裡,李紈用過晚飯,閒坐時竟無一刻不想起陳斯遠來。這會子連她自個兒都納罕不已,也不知是因着感念其恩德,還是覬覦其品貌。
於是這日夜裡雖早早躺下,卻又如先前那般輾轉反側。到得清早素雲來喚,李紈渾渾噩噩熬煮了吃食,隨即熬不住,打發碧月去前頭尋了老太太交代,只說今日身子乏了,三春的教導且暫停一日。
老太太得了信兒,又緊忙打發大丫鬟琥珀來瞧,眼見李紈果然只是乏了,並不曾染病,這纔回話安了賈母之心。
且不提李紈這邊廂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對自個兒又羞又惱,卻說這日乃是賈珍生辰。
柳五兒果然熬了一夜,強撐到清早便再也熬不住,迷迷糊糊被同貴送回了清堂茅舍。
旋即便有寶姐姐領了鶯兒來瞧,眼見陳斯遠面色好轉了許多,頓時暗自鬆了口氣。這日是素雲送來的食盒,待陳斯遠用過早飯,寶姐姐又緊忙打發鶯兒去請了王太醫來。
那王太醫診治過後不禁笑道:“遠大爺年紀輕、氣血盛,換做尋常人等,受此創,單是補回氣血只怕就要月餘光景。不過保險起見,老夫還是開一副補氣血的方子,待遠大爺用過幾副再看。”
又重新纏裹了傷口,換了傷藥,薛姨媽送上診金,便親自將王太醫送了出去。寶姐姐看過藥方,緊忙打發鶯兒抓了藥來,又盯着婆子仔細熬過,礙於薛姨媽在場,只得讓同喜伺候着陳斯遠喝了湯藥。
陳斯遠喝過一大碗湯藥,憋悶不住更了一回衣,旋即便哈欠連天,只覺睏倦不已。
他自是納罕不已,寶姐姐就道:“這藥方子裡有一味藥有安神之效,你吃了自然犯困。左右也沒旁的事兒,好生睡上一覺便是了。”
陳斯遠應下,不一刻果然睡下。
寶姐姐便留在牀榻旁爲其打扇。
及至巳時,外頭有婆子來催,說是除了賈母不去,王夫人等都要往東府去慶賀,薛姨媽便吩咐同喜留下照看,自個兒領了同貴與寶釵,便往東府而去。
這日寧國府便在登仙閣擺下席面,其下設了戲臺,請了徽、昆兩班,不及午時便開鑼唱將起來。因尤氏這幾日反覆嘮叨,賈珍到底規矩了一回,此番倒沒點那些熱鬧戲碼。
當下賈珍、賈赦、賈璉、賈政、賈菖等在樓下吃酒說笑,餘下女眷登閣瞧戲,倒是兩不耽擱。
不提樓下情形,單說樓上,那尤氏聽聞陳斯遠險死還生,心下自是掛念,便故作納罕追問了半晌。
內中詳情,不拘是王夫人還是薛姨媽,都不好言說,當下只推說是賈蘭被歹人盯上了,偶然間爲陳斯遠所救。
尤氏心下忐忑,自不多提。那薛姨媽掛念陳斯遠,乾脆推說口渴,竟頻頻舉杯。午時才過,薛姨媽便飲得臉面騰紅,乾脆推說不勝酒力,領了同貴自會芳園角門迴轉。
待薛姨媽急匆匆回返東北上小院兒,到得前頭便瞧見內中人影憧憧,正巧同喜來迎,薛姨媽不禁納罕道:“誰來了?”
同喜道:“是珠大奶奶。”
薛姨媽這纔想起,今兒個李紈推說身子睏乏,倒是不曾往東府去。
歪頭往內中掃量一眼,又見素雲正斟着茶,李紈便坐在牀邊凳子上,手中團扇不疾不徐地打着,看顧着兀自酣睡的陳斯遠。
薛姨媽心下略略古怪,轉念又釋然,只當李紈此番是感念陳斯遠救了賈蘭的恩情。當下笑着進得內中,李紈緊忙起身來迎。
二人略略說了幾句,那李紈便道:“也是聽說姨太太去了東府,這前頭只同喜一個照看……我生怕有個不周全,這纔不請自來。”
薛姨媽笑道:“我也生怕不周全,這不,戲只看了一半兒便急吼吼的回來了。”
李紈頷首道:“姨太太既回來了,那我便先告辭了。”
薛姨媽笑着應下,打發了同貴去送李紈,略略張望幾眼,這纔回身到得牀榻邊。
就這麼一會子,因着無人打扇,陳斯遠頭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