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鯉魚燈、一盞兔子燈來回搖盪,湘雲扯了寶琴蹦蹦跳跳往前遊逛。
湘雲手中提了串肉串,寶琴手中捏着半串糖葫蘆,隨行的丫鬟等俱都捧了糖炒栗子,一路說說笑笑往這邊廂而來。
行走之際,寶琴忽而一怔,扯了湘雲便往一旁跑。
“誒誒誒?怎地往這邊走?”
寶琴連作噤聲手勢,扯了湘雲躲在一旁假山後,隨即探出個小腦袋來,往方纔的路上指了指:“莫吵,你瞧瞧那是誰。”
湘雲仔細端詳一眼,蹙眉道:“那不是璉二哥?身邊兒的是……張姨娘?”
寶琴後怕道:“還好躲得快,鳳姐姐就在後頭,這二人一準兒撞上。咱們若是遇見了,說不得便要被殃及池魚。”
湘雲卻不以爲然道:“逛燈會領了姨娘卻忘了鳳姐姐,說來也是璉二哥的錯兒,又與咱們何干?”頓了頓,又道:“是了,鳳姐姐有意撮合遠大哥與林姐姐,你與遠大哥又是……怎地不跟上去?”
寶琴笑道:“今兒個本就是遠大哥安排的,所圖就是與林姐姐一道兒遊逛,我這會子又何必上前惹人厭嫌?”
湘雲面上古怪,說道:“可是每回寶姐姐去尋遠大哥,你得了信兒總去搗亂,這又是爲何?”
寶琴瞬間斂去笑意,齜着小虎牙道:“堂姐不一樣,我輸誰一頭都成,唯獨不能輸給堂姐!”
湘雲想了半晌也想不通內中情由。保齡侯也有子嗣,年歲大多比湘雲還小,又因保齡侯夫人有心疏遠,是以湘雲與二叔家的兄弟姊妹並不大親近,也不理解這等姊妹間的相愛相殺。
不過轉而想起黛玉來,湘雲倒是明悟了幾分。於是笑道:“罷了,你自個兒有數就好。不過我看寶姐姐是個好的,自打我去了蘅蕪苑,待我照拂有加。你往後還是少爲難她吧。”
寶琴頓時嗔惱道:“小沒良心的,分明是咱們耍頑的最好,偏你被堂姐收買了去。肉串還我,往後再不待你好了!”
湘雲頓時賠笑道:“好妹妹,我還給你繡了荷包呢,你待我如何我自然知曉,只是寶姐姐……”見寶琴面色不虞,湘雲趕忙轉口道:“罷罷罷,我不提她了。”
說話間二人眼見賈璉領着張金哥往水榭方向去了,這才從假山後轉出。寶琴又歡脫起來,一路蹦蹦跳跳往前頭的攤子尋去。
湘雲就道:“只是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既得了聘書,來日總要嫁入陳家的。若因着與寶姐姐相爭,反倒耽誤了自個兒。”
湘雲只知寶琴委身陳斯遠,卻不知具體內情,因是關切不已。寶琴也不分說,只是歪頭想起陳斯遠來,面上便莞爾道:“遠大哥也極好,品貌、才情、能爲都是上上之選。這般男子,我自問憑着自個兒的家世是配不上的。能嫁過去爲貴妾也是尋常。”
湘雲訝然道:“那你不打算遊歷天下了?”
寶琴灑脫道:“且看吧,左右我如今還小,與他相伴十年,得兩個孩兒,倘若到時膩煩了,便尋個由頭脫身。從此天高地遠,豈不快哉?
去歲離開金陵前,我心下惴惴,曾去寺廟卜願。用齋飯時曾與一禪師攀談,那禪師曾道,此生便是修行,行也修行,坐也修行。遍歷世間酸甜苦辣,便是不成仙佛,也不枉來此一世。”
湘雲也是灑脫性兒,一邊廂撫着髮絲,一邊廂笑道:“這話倒是有些道理,如此說來成婚是修行,遊歷也是修行?”
“便是此理。”
兩個姑娘家對視一眼,紛紛相視掩口而笑。旋即湘雲又蹙眉道:“只可惜我這修行太過難堪。”
寶琴便笑道:“左右還有幾年舒心日子,誰知來日又是個什麼情形?雲姐姐若不願嫁,乾脆我扮了響馬,半路搶親可好?”
湘雲眨眨眼,探手捏了寶琴的下頜道:“你這小蹄子,便是搶親也是我來搶你。”
寶琴咯咯咯笑成個小狐狸也似,扯了湘雲又往前行。
此處燈會人流稀少,兩個姑娘家瞥見一處投壺攤子,又以草蟲兒簪子爲彩頭,寶琴極得意那一支蜻蜓簪子,便鼓動着湘雲投壺爲樂。
湘雲拗不過寶琴,打荷包裡取了銀錢交給內侍,取了三支箭正要投壺。誰知手臂方纔擡起,便聽得身後驚呼一聲兒,卻是那羽箭的尾羽戳到了人。
兩個姑娘家緊忙扭身,便見是一對兒璧人相攜而行,身後又跟着丫鬟、婆子各一個。
湘雲不是不知禮數的,趕忙斂衽道惱道:“對不住,實在不知身後有人,這位……”瞥見那女子十七八年紀,小腹略略隆起,湘雲才道:“……夫人,可曾傷到了?”
女子生得嬌滴滴,這會子撲在男子懷中便要垂淚。那男子橫了湘雲一眼,數落道:“罷了,還望姑娘往後仔細些。”
聽聞那人說得不客氣,寶琴卻惱了,道:“本就是無心之失,若真個兒傷了人,我們賠付湯藥銀子便是,更何況如今連油皮都不曾破了?這位公子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君子所爲。”
“你——”男子探出劍指着惱不已。
懷中女子嬌聲勸慰道:“罷了,俊哥兒,王爺還等着呢,莫要與這等拎不清的計較。”
男子方纔放下手臂,忽而後頭的婆子上前蹙眉端量一眼,說道:“這不是……史家姑娘?”
史湘雲眨眨眼,眼見那婆子也分外眼熟,回想一番纔想起來,那日陳家登門道惱,陳家太太身邊兒跟着的便是這個婆子。
又擡眼看向男子,想想此人竟與那陳也俊說話聲音一般無二,不是陳也俊又能是誰?
再看其懷中女子,湘雲頓時恨得咬牙切齒。不問自知,這等狐媚魘道的,定是那樂戶女子無疑了!
上回在家中,湘雲自個兒也不願再嫁陳也俊,偏生二嬸從中作梗,這纔將婚事延續下來。過後回想起來,湘雲自是忿忿不平。
而今當面見了此二人,真真兒是一佛昇天、二佛出竅!
當即冷笑一聲,叱道:“喲,也是巧宗,不意逛個燈會也能撞見陳公子與陳家少奶奶!”
陳也俊本就面相冷峻,婆子一語道破當面之人,其心下立時厭嫌不已。待聽聞湘雲陰陽怪氣說完,頓時蹙眉叱道:“你如今合該留在閨中,這般拋頭露面是怎麼個道理?”
湘雲嘴上也不饒人,反問道:“敢問陳公子以何等身份管我?”
陳也俊道:“你與我已有婚約,自當遵循婦德。拋頭露面、鬧市嬉鬧,成何體統?虧得我母親還爲你說項,先前我只當是什麼瓊閨秀玉,如今看來,不過是個沒規矩的野丫頭罷了!”
“你——”湘雲一時氣急,說不出話兒來。
一旁寶琴瞧出不對,趕忙扯了湘雲耳語道:“這人……莫非就是陳也俊?”
湘雲乜斜一眼,冷着臉兒點點頭。
寶琴擡眼瞥了二人一眼,上前一步將湘雲攔在身後,仰着小臉兒道:“陳家好大的派頭,人還沒過門就要管束起來了?只是自個兒家風不正,就莫要挑旁人的不是!”
陳也俊瞥了寶琴一眼,教訓道:“我與史姑娘說話兒,與你何干?”
“路不平有人鏟,你口口聲聲數落雲姐姐,卻不知未婚先納妾、寵妾滅妻可算家風正?”
此時那樂戶女子哀怨道:“俊哥兒莫要吵了,都怪妾身,俊哥兒犯不着爲了妾身與少奶奶爭吵,免得傷了情分。”
陳也俊道:“她方纔險些傷了你,本就是她的不是,我不過是教訓她幾句罷了,偏她自個兒還自以爲是!真真兒是少教養!”
湘雲惱了,嚷道:“我如何,用不着你管!你我本就相看兩厭,你若有能爲,何不將婚事退了?”
陳也俊冷笑道:“你道我不敢?若不是保齡侯夫人求肯,這婚事我早就退了!”
此時忽而聽得小螺在遠處道:“遠大爺,便在此間!”
湘雲、寶琴一併扭頭看過去,便見陳斯遠大步流星而來。待到得近前,先端詳了二人一眼,低聲問道:“可還好?”湘雲委屈巴巴兒的搖了搖頭,寶琴告狀道:“哥哥來的正好兒,這人欺負雲姐姐。”
陳斯遠朝着寶琴點點頭,扭身看了陳也俊一眼,潦草拱手道:“陳兄這是在作甚?”
陳也俊不好發作,只蹙眉道:“史姑娘傷了內子,我不過出口教訓幾句罷了。”
“內子?”陳斯遠逮着其口誤不放,故作愕然道:“陳兄何時娶親了?”
陳也俊一時淤塞,陳斯遠便道:“若我不曾記錯,陳兄與雲丫頭去歲才定下的婚事,若另行再娶……只怕於理不合,小心吃了官司啊。”
陳也俊道:“不過是一時口誤,陳兄弟何必揪着不放?莫不是你要爲史家姑娘出頭?”
“雲丫頭是我帶出來遊逛的,自是要護她周全。且不拘是在侯府還是榮國府,雲丫頭可從未吃過這般委屈,陳兄今兒個若不給個說法……只怕說不過去。”
陳也俊蹙眉不已,一旁寶琴添油加醋道:“哥哥不知,雲姐姐方纔要投壺,誰知這二人便從背後湊了上來。自個兒不長眼被戳了下,反倒劈頭蓋臉埋怨雲姐姐腦後沒長眼。”
陳也俊瞪着寶琴道:“你少渾說一氣!”
寶琴立時委屈巴巴躲在陳斯遠身後,扯了其衣袖道:“哥哥你瞧,這人還要兇我呢!”
此時陳斯遠身邊兒的黛玉上下掃量了那樂戶女子一眼,就道:“若我沒猜錯,這便是那樂戶女子?陳公子既得佳偶,又對湘雲多有不滿,何不就此將婚事作罷?間隙已生,若強行彌合,只怕來日必成怨偶。”
陳也俊眉頭緊皺,半晌才道:“罷了,不過些許小事。忠順王相邀,在下這就告辭了。”
陳斯遠笑着拱手道:“慢走不送!”
目視其領着樂戶女子遠去,陳斯遠這才扭身看向湘雲。刻下寶琴、黛玉正扯着湘雲說話兒,雲丫頭也是委屈極了,這會子正默然垂淚。
陳斯遠心道,莫不是寶姐姐說中了,保齡侯夫人強行讓湘雲嫁給陳也俊,所圖的便是湘雲的嫁妝?
寶琴、黛玉勸慰半晌,陳斯遠也上前道:“雲妹妹也不用氣惱,來日之事誰又說得準?忠靖侯本就不滿此婚事,來日等你二叔回京,說不得還有一番計較。”
湘雲默然頷首。
此時又有鳳姐兒、平兒追了上來,見湘雲啜泣不已,趕忙上前問詢。鳳姐兒本就被賈璉氣了個半死,待聽聞方纔種種,頓時氣得咬牙切齒,只道:“只恨我遲了一步,不然定要那姓陳的好瞧!”
半晌,衆人勸好了湘雲,卻也興致大壞,再沒有遊逛之心。黛玉便提議儘早迴轉,衆人應下,結伴往回而行。
誰知回程過半,路過韶景軒,陳斯遠耳聽得內中絲竹陣陣,面前便有個內侍一甩佛塵攔住,開口道:“可是陳孝廉當面?”
陳斯遠見那太監眼生,當下也拿不住此人來意,只拱手作禮回道:“正是。”
那內侍笑道:“我家王爺有請,還請陳孝廉移步韶景軒。”
陳斯遠蹙眉不已,問道:“敢問貴王爺上下?”
內侍傲然道:“我家王爺乃是忠順王。”
忠順王?賈家的大敵?這人怎麼找上自個兒了?
好似情知陳斯遠心中疑慮,那內侍就道:“我家王爺包下了韶景軒,廣邀京師才學之士,辦了上元詩會。奈何詩會過半,佳詞欠缺,王爺深以爲憾。又聽聞陳孝廉也來了燈會,大喜之下這纔打發咱家來邀陳孝廉登樓一敘。”
陳斯遠心下嗤之以鼻,忠順王此人貪鄙尤甚賈赦,從未聽聞其有附庸風雅之舉。此番相邀,定是另有算計。
只是此人到底是親王,陳斯遠如今不過是個舉人,不好當面駁了其顏面。便道:“得王爺青眼乃是學生幸事,只是今日並非在下獨自來燈會遊逛……可否容在下先將衆姊妹送出園,過後再登樓拜訪?”
內侍道:“既如此,那陳孝廉可要快着些,不好叫王爺多等。”
陳斯遠拱手應下,別過內侍,引着鳳姐兒、黛玉等繼續西行。
稍稍走遠,鳳姐兒便關切道:“夜貓子登門無事不來,那忠順王素來不安好心,遠兄弟怎地應下了?”
黛玉也蹙眉道:“再是不安好心,人家也是親王,遠大哥哪裡敢推諉,再平白得罪了人。”
鳳姐兒道:“來呀,快去將二爺尋來。”又與陳斯遠道:“有你二哥陪着,那忠順王想來也不敢太過分。”
陳斯遠笑道:“那就有勞二嫂子了。”
閒言少敘,陳斯遠將衆人送至如意居,本意是天時已完,不若讓鳳姐兒帶着衆人先回榮國府。
鳳姐兒生怕陳斯遠出了事兒,黛玉、寶琴心下也不肯,湘雲更是個講義氣的,於是俱都不肯先行離開。
陳斯遠勸說無用,只得別過衆人重新往韶景軒而去。
他才走了一刻,便有找尋賈璉的僕役來回:“回二奶奶,小的等遍尋左近,也不曾尋見二爺身影。想來……想來是與張姨娘早早兒回了府。”
鳳姐兒立時惱了,道:“不是說等着咱們一道兒回嗎?這個……”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黛玉揪心不已,略略思量,便尋了僕役問道:“今日達官顯貴雲集,卻不知都有誰?若有府中相熟的,說不得求了情面,此番也就遮掩過去了。”
鳳姐兒醒悟過來,連道:“正是正是,快說說都瞧見了誰。”
僕役、婆子一邊回想一邊說,支支吾吾說了十來個人,卻都是交情淡薄的。正一籌莫展之際,僕役就道:“是了,小的方纔聽聞,順天府尹邵大人領着家眷也來了。”
鳳姐兒正搖頭之際,黛玉卻是眼前一亮,道:“邵世標?”
寶琴察言觀色,忙道:“林姐姐識得邵大人?”
黛玉道:“邵大人乃我父故交,我父彌留之際,邵大人還曾不遠千里打發其侄登門探病。”略略思量,黛玉篤定起來,吩咐道:“取筆墨來。”
鳳姐兒也吩咐一聲兒,丫鬟趕忙奉上筆墨紙硯。黛玉提筆落墨,寫了拜帖一封,吹乾墨跡後遞給僕役,吩咐道:“拿了拜帖速速遞給邵大人!”
僕役得了吩咐,拿上拜帖匆匆而去。
不提如意居中衆女提心吊膽,卻說陳斯遠挪步到得韶景軒,便見那內侍正在門前等候。
見了陳斯遠不禁笑道:“陳孝廉果然來了,還請移步上樓,王爺可是等得心焦啊。”
“好說。”
這韶景軒分作三層,陳斯遠隨着內侍拾階而上,少一時到得三層。便見內中輕歌曼舞、觥籌交錯,好一派酒池肉林景象。
內侍笑吟吟上前與一蟒袍中年胖子耳語幾句,那胖子拍拍巴掌,歌舞頓時停歇。舞妓紛紛退下,那忠順王咧嘴笑着看向陳斯遠道:“陳孝廉可算是來了,且先滿飲三杯,旁的話兒過後再說!”
陳斯遠笑着上前見過禮,起身笑道:“王爺怎知學生正口渴?”
此時就聽一旁陳也俊冷聲道:“陳孝廉巧舌如簧,方纔費了半日口水,豈有不口渴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