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各論各的
待二人重新落座,非但是薛姨媽,便是陳斯遠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心下雜亂,似有些煩擾,可更多的則是欣喜。
於陳斯遠而言,這世間唯有三者可催其奮進,一則青史留名、萬民傳頌;二則姑娘家牀笫之歡力盡時的癱軟;三則……便是女子不經意的臉紅。
此三者單拿出來一樣,都可催生男子萬丈豪情,他又怎能不歡喜?
至於寶姐姐,刻下又不曾做什麼,他便暫且不去理會。
強自恢復清明,陳斯遠仔細思忖了一番,眼見薛姨媽兀自攥着帕子不作聲,陳斯遠便說道:“姨太太所請實在讓人爲難,而今我不過是監生,只聽了外間傳言,能不能尋到門路尚且不可知。既然姨太太實在不知託付何人,那我就勉爲其難試一試?”
薛姨媽羞怯着歡喜起來,道:“遠哥兒去操辦此事,定是妥當的。”頓了頓,又道:“若遠哥兒真個兒爲蟠兒恢復了清白,我……來世定當報還。”
陳斯遠面上忽而玩味起來,這報答又豈用等到來世?這一世就好啊……就比如將寶姐姐許配給自個兒。
就聽薛姨媽說道:“不過此時最好年底前操辦妥當。二房叔叔過世,那皇商差事此前一直落在他頭上。他這一去,年底內府盤點,總要讓蟠兒頂上纔好。再有,那曹郎中本就是內府郎中,想必納彩前總要查明薛家底細。”
陳斯遠不禁蹙眉道:“這般說來,此時宜急不宜緩啊……我明兒個先尋人掃聽一番,不管有沒有門路,定會回姨太太一聲兒。”
“哎,好。”薛姨媽應下,心中暗自舒了口氣。
二人一時間又沒了言語,薛姨媽如坐鍼氈,偏生還不想走。擡眼瞥了陳斯遠兩回,因聽得外間丫鬟嬉笑聲,她生怕被外人瞧了去,這才咬牙起身道:“如此,我就先回了。”
“好,”陳斯遠起身相送:“我送送姨太太。”
“遠哥兒留步就是,左右也不遠。”
陳斯遠笑着沒答話,徑直將薛姨媽送出院外,方纔納罕着回返。進得正房裡與香菱、紅玉、柳五兒幾個言說一番,旋即鑽進書房裡抄起書卷來翻閱。
他心不靜,半晌也不曾看進去。想想近來也真是古怪,先是寶姐姐丟直球,跟着薛姨媽又來了這麼一出……變化之快,真真兒讓人目不暇接。陳斯遠心下自是更屬意寶姐姐的,可薛姨媽若是自個兒送上門來——他觀薛姨媽也是風韻猶存啊,此事還是日後再說吧。
因着心下雜亂,陳斯遠勉強翻了幾頁書卷,乾脆早早洗漱,與香菱、紅玉一道兒相擁而眠。
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晌午時單尋了魏釗高,其父乃是陝西巡撫,正兒八經的官宦子弟。
因着薛蟠一事隱秘,不好傳揚開來,因是陳斯遠乾脆領着魏釗高去了晴雯處。
晴雯還是頭一回見陳斯遠領了人來,小臉兒略顯侷促,慌忙招呼兩個婆子招呼着,又親自沏了香茗奉上。
待陳斯遠命其退下,這才與魏釗高道:“魏兄,前一回魏兄說那刑部衙門裡的門道……不知可能尋到路子?”
魏釗高啞然失笑,指點着陳斯遠道:“我道樞良爲何單拉了我來,敢情是爲這等事兒。怎地,莫非樞良也要撤案卷?”
“正是,我有一遠親,在金陵發了案子。”這等事兒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陳斯遠當下便略略與魏釗高說了。
那魏釗高聽罷訝然不已,道:“薛家可是得罪了賈化?這等案子論理不過賠幾個燒埋銀子罷了,怎麼斷成了薛家的罪過?”
陳斯遠便笑道:“薛家大房孤兒寡母啊。”
魏釗高頓時會意,道:“敢情是家賊難防啊。”
可不就是家賊?那背後出力的不拘是薛家其餘幾房,還是王子騰,總歸與薛家大房粘親呢。
魏釗高思量着道:“如此就好辦了。賈化如今聖眷正隆,我聽聞此人在開埠一事上處置得當,引得聖人連番誇讚,說不得不二年便要高升。有此人壓着,料想來日也無人敢翻舊案。
樞良若想撤案卷,只消砸了重金,買通那司務與庫大使便可萬無一失。”
刑部司務乃是從九品的官職,勉強還能算是官;到得庫大使這一級,屬於不入流的雜官,說是官,實則更像是吏。
陳斯遠便道:“薛家孤兒寡母,唯獨有個男丁薛文龍,還是個渾人。還請魏兄從中引薦、奔走轉圜。”
魏釗高笑道:“此事容易,樞良可聽過高仲勳其人?”
眼見陳斯遠面上茫然,魏釗高就道:“此人本是前任天官門下清客,此人八面玲瓏、能說會道,於京師各處衙門頗爲吃得開。樞良只管讓薛家尋此人料理,不出月餘光景必有好信兒。”
陳斯遠大喜,當下以茶代酒敬了魏釗高一杯。隨即便有小廝慶愈提了兩個食盒來,二人便在房中用了飯食。
魏釗高用罷飯食,擡眼便見那晴雯杵在庭院裡不時的往房中張望。他本就是衙內出身,自小也是脂粉叢中打混過來的,哪裡不知陳斯遠金屋藏嬌之意。
當下打趣幾嘴,施施然便告辭而去。
陳斯遠起身將其送出院兒,待迴轉身形,晴雯便湊了過來,納罕着道:“大爺今兒個怎麼帶了外人來?”
陳斯遠笑着說道:“魏兄既是同學,又與我有私誼,算不得外人。”頓了頓,又道:“再說,莫非晴雯想躲在房裡一輩子不見外人不成?”
晴雯頓時嗔怪道:“我不過是心下納罕,偏大爺往旁處想。”
陳斯遠笑着沒言語。晴雯雖不曾明說,可陳斯遠哪裡不知其心思?這處毗鄰國子監的小院,原本就是用來安置晴雯的。起初晴雯許是還當自個兒是丫鬟,可架不住兩個婆子與老蒼頭每日奉承。
晴雯又是個心氣兒高的,從不覺得自個兒比那些姑娘差了什麼,時日一長,可不就當自個兒是這處小院的半個主人了?
且那一回賴大家的說了一些有的沒的,晴雯正值情竇初開,時常便與陳斯遠晌午時相擁小憩,與先前拿寶玉當朋友不同,只怕晴雯心下早當自個兒是陳斯遠的姨娘了。
晴雯話音落下,見陳斯遠只是笑,並不曾駁斥了,便扯了陳斯遠入內,說道:“大爺趕緊眯一會子,不然下晌又要犯困。”
“可不是?春困秋乏夏打盹,這晌午不小憩一會子,下晌還真就沒精神頭。”
二人到得內中,晴雯吩咐婆子送了溫水來,伺候着陳斯遠洗臉、淨手。二人一併到得西梢間裡,陳斯遠方纔落座炕頭,晴雯便矮身爲其褪去了鞋子。
那晴雯心細,拿着鞋子探手比量了下,說道:“大爺腳碼好似又長了些,這鞋子瞧着有些頂腳,來日我尋了鞋樣子再給大爺做一雙。”
陳斯遠應下,晴雯撂下鞋子,起身又翻騰箱籠,尋了做得一半的團扇來。
待其偏腿坐在炕頭,陳斯遠思量着問道:“還沒走?”
晴雯紅着小臉兒應聲道:“今兒個就差不多了。”
陳斯遠躺下道:“那咱們一道兒眯一會子。”
晴雯立馬搖頭道:“不好不好,沒得污了大爺。大爺下月可是要下場的!”
此時世情認定女子天癸污穢,因是前三日晴雯只在廂房裡應聲,關門門窗都不見陳斯遠。今兒個走得差不多了,這才墊了草木灰包伺候陳斯遠。
陳斯遠便嘆了口氣,爲這事兒他沒少與身邊兒的女子掰扯,可哪怕是尤三姐那等潑辣豪爽的,也不肯月事時候與其同牀共枕。指望着一己之力移風易俗,簡直是癡人說夢。
因是陳斯遠也不強求,打了哈欠,捲了錦被便小憩起來。
晴雯守在一旁,一針一線地繡着團扇,時而瞥向陳斯遠,便會抿嘴一笑。
許是坐得久了,晴雯有些腿痠,便褪去鞋子上了炕,又哈欠連天地繡了幾針,晴雯便睏乏得睜不開眼、搗頭如蒜。
過得許久,陳斯遠倏然轉醒,眼見晴雯靠在炕櫃上外頭睡去,緊忙自枕邊摸出懷錶來瞧了眼。
好好,距離上課還有一刻之久。陳斯遠舒展了下筋骨,見晴雯嬌俏的小模樣,頓時心生戲謔。探手輕輕將那一隻菱腳上的襪子扯下,伸出食指在足心撓了撓。便見晴雯蹙起眉頭來,腳趾屈伸兩下又停了下來。
陳斯遠又撓了撓,晴雯頓時縮了菱腳,迷糊着睜開眼來。
“大爺?”
陳斯遠起身膝行過去,打橫抱起晴雯來嘟囔道:“困成這樣還要硬挺着,你睡吧,我去國子監了。”
說話間將其撂下,又爲其覆了錦被,這才落地穿了鞋子。
晴雯掙扎着要起來,便被陳斯遠一指頭點在眉心:“安心睡着,我每日都來,哪裡就要你每回都送了。”
晴雯含混着應下,目視陳斯遠起身出了梢間,又撐起身形扒着窗戶眼見陳斯遠與兩個婆子招呼一聲,施施然領着慶愈出了小院兒。
晴雯重新躺下,抿嘴笑着將被子蒙在頭上。須臾又掀開被子,一雙水潤眸子眼波流轉,恨不得立時撲在大爺懷裡。
如今想來,那日賴大娘所言果然有幾分道理……只可恨她一直鄙夷襲人、碧痕等作狐媚子狀勾搭寶二爺,心下自然不知那些牀笫上的手段。
晴雯便想着,若是賴大娘再來就好了,到時也好問上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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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散學,陳斯遠徑直回了自家小院兒。甫一入內,便有紅玉道:“大爺,頭晌時芸二爺來了,撂下一些遼東土儀便回去了,說等大爺休沐時再來拜訪。”
賈芸回來了?算算一來一回足足五個月,算時日賈芸是夏末方纔從遼東回返,料想定是將遼東莊子各項事宜處置妥帖了。
陳斯遠點點頭示意知道了,進得房中略略休憩,換過一身衣裳便要往薛姨媽院兒行去。
誰知方纔出了正房,便有金釧兒尋了過來。
那金釧兒上前見禮道:“太太掐算着哥兒也該回來了,便打發我請了哥兒往太太處走一遭。”
陳斯遠納罕道:“姐姐可知太太尋我何事?”
金釧兒搖頭道:“太太的心思,我又哪裡敢忖度?不過下晌時二奶奶來了一回,說了夏糧入庫的賬目。二奶奶說今年旱了些,夏糧比往年少了一成。”
這就扯淡了,今年入夏時雖雨水少了些,可也算得上是難得的風調雨順,這夏糧又怎會比去年還少一成?只怕是各處莊頭與戴良蛇鼠一窩,貪佔賈家便宜。
這般思來,王夫人這是打算對糧倉動手了?若果然如此,此番必是尋陳斯遠溝通往來,與東跨院的大房計較了,兩房方纔好一道兒發力,逼得賈母認下此事。
陳斯遠思量清楚,便頷首道:“不好讓太太久等,咱們這就走吧。”
金釧兒應下,轉身引着陳斯遠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不多時,陳斯遠進得正房裡,擡眼便見王夫人正殷切看過來。
二人見過禮,王夫人耐着性子說了些閒話,這纔將幾個丫鬟打發了下去。
待人一走,那王夫人就道:“遠哥兒,這夏糧賬目送上來了,比去年還少了一成。”
陳斯遠蹙眉道:“蛇鼠一窩,須得好生整治了。”
王夫人也頷首道:“我也是這般想的,公中在這京畿周遭的田莊不多,加起來卻也有幾千之數。公中用度尚且打不開點,偏肥了那些底下的奴才!若依着我,不若比照遠哥兒的法子來處置田莊,趁機再將那戴良也拿下。”
陳斯遠會意道:“太太所言極是,不過事涉公中,不好繞開東跨院。晚輩這就往東跨院走一遭,與大老爺分說利害,想來大老爺定會鼎力支持。”
王夫人頓時笑將起來,說道:“是了,這又不是我自個兒的事兒,可不就要大伯那邊廂出出力?”頓了頓又道:“遠哥兒秋闈在即,本不該勞煩你,奈何實在無人居中奔走。”
陳斯遠擺手道:“我不過傳個話,又能勞煩到哪兒去?如此,太太稍坐,晚輩這就去尋大老爺。”
王夫人應下,又打發金釧兒去送。 陳斯遠自王夫人院兒出來,繞行出府,又從黑油大門進了東跨院。趕巧,邢夫人臨盆在即,今日賈赦請了太醫來診治,陳斯遠便隨着苗兒進了正房裡。
他入得內中,擡眼便見邢夫人歪在軟榻上,王太醫業已診治過了,正與賈赦交代着:“……大老爺容稟,大太太月份已夠,想來再有月餘光景便會臨盆。如今大太太與腹中孩兒身子都康健,就是……大太太身子略微豐腴了些。往後須得少食,免得胎兒過大引發難產。”
邢夫人聞言頓時蹙眉道:“我這兩月一直管着嘴,也沒多吃什麼,怎麼就發了福?”
那王太醫笑道:“許是大太太勞動得少了些。”
賈赦心下歡喜,擺手道:“來呀,放賞,代我送送王太醫。”
當下便有丫鬟送了兩枚銀稞子來,王太醫連連謝過,這才被丫鬟送走。
陳斯遠這時才上前見禮,賈赦以爲又是來瞧邢夫人的,便道:“你們姨外甥且說着,我往外書房去了。”
陳斯遠趕忙道:“姨夫且慢,外甥此番有要緊事相商。”
“哦?”賈赦眨眨眼,忽而歡喜道:“莫非那丹丸營生要分潤出息了?”
陳斯遠面上一怔,心下直翻白眼。這大老爺果然是鑽進錢眼裡了!
當下說道:“還請姨夫屏退左右。”
大老爺擺擺手,便揮推了丫鬟。
待內中只餘下三人,陳斯遠便將王夫人之請說了出來。
本道賈赦手頭銀錢緊,定會鼎力相助,誰知賈赦聽罷竟撫須思量了須臾,這才道:“底下奴才不像話,是該整治一番了。不過那戴良是做老了糧倉的,一竟革除,只怕一時間尋不得妥帖人手啊。”
陳斯遠暗自思量,賈赦自是樂不得掀翻了戴良,只是這掀翻之後,管糧倉的差事歸在誰門下,這就要仔細計較了。
大房、二房如今合則兩利,合起夥來方纔能鬥得過賈母,可彼此之間也是齟齬不斷。這不,事兒還不曾辦成,賈赦就想着事後分潤好處了。
陳斯遠道:“姨夫心下可有妥帖人手?”
賈赦眯眼道:“老夫以爲單大良不錯。”
單大良?單家夫婦爲府中內外管家,慣會欺上瞞下、捧高踩低……嘶,這單大良莫非暗中投靠了大老爺賈赦?極有可能啊。
賈赦此議一出,只怕王夫人定不會答應,那此事豈不就無疾而終了?
陳斯遠便思量着道:“單大良原本只管着買辦一事,與糧倉事宜不挨着,只怕甫一經手,難免慌手慌腳。二房太太以爲周瑞管着糧倉最爲合適。”
周瑞是賈家老人,周瑞家的卻是王夫人陪房。
賈赦聞言頓時蹙眉搖頭道:“不可,周瑞差着年歲,如何服衆?我看還是單大良好一些。”
陳斯遠思量着道:“若依着我,單大良、周瑞二人,都比不得另一人合適。”
“哦?還有這等人?遠哥兒且說說。”
陳斯遠笑着吐出兩個字:“賈芸。”
賈赦眨眨眼,說道:“是了,芸哥兒今兒個回來了,頭晌時老夫還見了一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