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中秋生波瀾
陳斯遠一通好睡,待醒來時業已日上三竿。擡眼四下觀量,五尺寬巷道里滿是兵丁,左右號舍卻寂靜無聲。
起身四下觀量,略略估算,自己這一行號舍估摸着纔來了一半,尚有一半考生不曾進場。陳斯遠心下不禁哀嘆,這進來的早雖說省事兒了,可早早關進號舍裡真真兒是如坐鍼氈啊。
一徑到得午時,陳斯遠府中飢餓,尋了淨桶放了水,又淨手之後尋了惜春贈的摺疊銅爐出來,生了炭火先是蒸了一籠屜的路菜,又煮了一小碗清水面條。當下飽餐一頓,只覺渾身暖洋洋一片。
情知再不能久睡,陳斯遠乾脆起身在號舍裡扭腰伸展,待消了食便坐下來手託下頜發怔。
入夜時陳斯遠又睡了一覺,迷迷糊糊間忽而聽得銅鑼連響,睜眼便見有考官領了覺着題目板子的兵丁往四下巷道行來。
因着陳斯遠先前打點,待那兵丁到得此間時,特意多駐留了片刻,容陳斯遠抄寫了題目,這才往下一處號房行去。
這題目舉着來回走動三回,若是那沒打點的,就只能趁着下回再記下。
陳斯遠待看清了那題目,雖心中早有預料,卻依舊禁不住心下怦然。那燕平王果然是信人,題目便是先前紙箋上寫的那幾道!
陳斯遠早有腹稿,自是不急着應答。眼見天還未亮,乾脆鑽了被窩酣睡起來。這一覺一直睡到翌日天明,陳斯遠不慌不忙用了早飯,慢條斯理研磨了墨汁,先用發下來的草稿寫了一遍,又故意塗抹兩處,旋即才凝神應答起來。
科考經義爲要,這經義又以義爲先,三道四書題目,頭一道又最爲緊要,是以陳斯遠全神貫注,半點也不敢馬虎了。
他落筆極慢,又防着墨跡暈染了考卷,是以第一篇八股做完,已然到得晌午。略略休憩,用過午飯,陳斯遠這才用心答起餘下題目來。
順承明制,前三道四書題所有考生都答,剩下一道五經題,擇以本經作答即可。聽聞前明科考時還要與衙門報備本經爲何,到得此時卻免了繁瑣,五經隨便擇一,閱卷時考官自會分門別類。
這日答過三道四書題,陳斯遠便覺精力不濟,時而又有四下嘆息聲傳來,只怕旁的考生連頭一道四書題都不知從何下手。
那唉聲嘆氣自是惹得兵丁呵斥,下晌時又有考生嗚咽啜泣,兵丁呵斥無果,乾脆引了考官來,將那考生架出了考場。
好生歇息了一陣,入夜時陳斯遠挑燈作答。若換做前明時貢院只發三根蠟燭,惹得不少考生怨聲載道。待到得本朝,幾經改易,此時業已准許自帶燭火。自然,這燭火須得兵丁仔細驗看過才能放行。
陳斯遠用了黛玉所贈鯨油燈,沉下心來仔細作答。聽梆子響估摸着臨近亥時,陳斯遠方纔撂下筆墨,倦怠着吹燈歇息。
誰知夜裡下起了秋雨,又有冷風陣陣。便是探春所送的薄棉被都抵擋不住,冷得陳斯遠趕忙起身生了銅火爐,又穿戴齊整裹了棉被,這才沉沉睡去。
這會子他盡數答完,已然能交卷出貢院。只是陳斯遠不願做那出頭的椽子,是以安睡一夜,轉天又裝模作樣反覆檢查,眼見同一行號舍有三人交卷,這才叫了兵丁將試卷交上。
憋悶幾尺方圓的號房裡,比那坐牢還要遭罪。前日白天驕陽似火,昨兒個夜裡又冷風陣陣,陳斯遠只覺身上好似有了餿味一般,急急忙忙出了貢院,便要尋了自家馬車回返。
誰知才與慶愈撞在一處,便有人遙遙在街對向招呼自個兒。
陳斯遠擡眼看去,卻是王仲方、江元騫、魏釗高、徐學勤等國子監同窗。陳斯遠當即撇下小廝往街對面迎去,到得近前拱手道:“幾位兄臺怎地來了?”
江元騫最是騷包,臨近中秋手中還拿着一柄摺扇,遙遙一指王仲方,道:“王兄篤定樞良必不耐號房逼仄,說不得午前便會交卷。我原本不信,不料樞良竟果然這會子交了卷。”
陳斯遠苦笑道:“莫提了,那號舍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王仲方肅容道:“依稀聽聞本次順天府秋闈,首題乃是截搭?不知樞良如何作答的?”
陳斯遠笑道:“思量半日,破以:夫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有仁義之性也。今乃反詰“人而可以不如烏“,實以禽德照人心,聖道明物則也。”
王仲方暗自思量,略略品味頓時合掌讚道:“破的好!”
稍遲須臾,魏釗高也讚歎道:“樞良心思精巧,以此破之,果然巧妙。料想樞良此番必蟾宮折桂!”
陳斯遠謙遜連連,只道:“幾位兄臺也知我火候略有欠缺,此番能不能中舉,人力已盡,只看天命。”
何爲天命?自然說的是考官之意。雖存在交叉審覈,可也難保那精妙文章成了漏網之魚。
因着下晌還要上課,王仲方等人與陳斯遠略略說了幾句,約定待秋闈後休沐時聚飲,便催着其趕快回返,幾人也回了國子監。
陳斯遠乘車一路回返榮國府,自後門下車,快步回了自家小院兒。紅玉、香菱、柳五兒等自是希冀、小意着迎了出來。待瞥見陳斯遠神色如常,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陳斯遠急促道:“快預備熱水,我要沐浴……額,我先去更衣!”
白日裡正房不放淨桶,陳斯遠扭身便去了西廂房尾的茅房,好一番五穀輪迴,回身正房裡緊忙將裡外衣裳盡數換了個遍。
那竈房婆子正燒着熱水,須臾便有王熙鳳尋了過來。
陳斯遠趕忙迎將出來,鳳姐兒與其見了禮,便笑着道:“你二哥還道你下晌方纔出來,誰知纔到晌午就交了卷。”所謂送佛送到西,鳳姐兒既然要送人情,自會周全着。是以她一早就催着賈璉去貢院外候着,誰知賈璉是個憊懶的,拖來拖去,人家陳斯遠竟自個兒回來了。
鳳姐兒氣結,數落了賈璉一通,這才趕忙來尋陳斯遠分說兩句。
陳斯遠便道:“璉二哥每日雜事纏身,何必去貢院外吃冷風?再說我有手有腳的,還不能自個兒回來了?”
王熙鳳搖頭笑道:“話不是這般說的,總是你二哥憊懶了。我私底下數落了他一通,你二哥說了,再沒下回。”
“二嫂子客套了,咱們之間不至於——”
王熙鳳卻果決道:“這事兒你莫管了……是了,遠兄弟答的如何?”
陳斯遠便頷首道:“還算合意,能不能中就看天意了。”
王熙鳳見其面上噙了笑意,便知其答的一準兒不錯。心下不禁一動,暗忖那位珠大爺不過十四歲中了個秀才,便被吹得天上僅有、地上全無,如今這遠兄弟十五、六便要中舉人,朝中又有貴人照拂着,說不得來日前程不可限量呢。
這等人須得燒冷竈早早結好,心下便愈發篤定催着賈璉迎來送往了。
王熙鳳略略坐了坐,說過一會子話兒便告辭而去。
此時熱水業已燒好,陳斯遠正要沐浴,忽有王善保家的尋來。陳斯遠心下納罕,素日裡邢夫人最不待見這老貨,怎地此番打發此人來了?
忽而又想起那日派送出息,因着大老爺賈赦不在,唯獨漏了東跨院……是了,只怕這老貨是替大老爺賈赦來討要銀錢的。
陳斯遠懶得答對王善保家的,便與紅玉道:“你去答對,就說我頭一場一切如常。另外再取了五百兩銀票來,三百兩是大老爺的分潤,二百兩是姨媽的。”
紅玉記下,趕忙取了銀票往外去迎王善保家的。
內中香菱與柳五兒伺候着陳斯遠沐浴更衣,陳斯遠好生搓洗了一通,又浸在溫熱水中,這才覺着自個兒活了過來。
卻說紅玉答對了王善保家的,那老貨得了銀票自是喜眉笑眼,說了好些討喜的話兒,這才施施然告辭而去。
不等紅玉從廂房轉出來,外間又有同喜、玉釧兒、彩屏、雪雁、侍書、司棋等陸續到來,更稀奇的是連珠大奶奶身邊兒的素雲也送了得勝糕來。
丫鬟們無不是爲主子探尋陳斯遠頭一場考得如何,恭維的話兒說了一籮筐,有假意的,自也有真心的。便有如那司棋,戀戀不捨,直待連素雲也要告辭,這才隨着其一道兒走了。
陳斯遠沐浴過後,又命香菱生了熏籠,裹了厚棉被好生睡了一覺,這才覺着將身子裡的寒氣盡數祛除。
而此時,榮國府各處無不提起陳斯遠之名。
碎嘴的丫鬟、婆子、僕役且不提,卻說東跨院裡。
王善保家的得了五百兩銀票回來,當先去外書房送去三百兩,大老爺賈赦自是心下稍稍熨帖。假模假式問了幾嘴,便打發王善保家的去了。
捏着那三百兩,思忖着來日再尋個扇面來。又想起東府與薛家此番可是各自得了七百五十兩,念及此處賈赦頓時蹙眉不已。
早知如此,當日就合該將手頭的銀錢盡數砸給那便宜外甥,誰能想到此人竟這般能爲?
不過是兩萬兩本錢的營生,操持月餘光景,所得出息便有三千兩!這還是剛開始,就算往後都是這個數,那一年下來也是三萬六千兩呢!一年賺回兩個本錢來,往後都是幹賺的,天下間哪兒有這麼好的營生?
唏噓之餘,又有些慶幸。虧得自個兒那混賬兒子鬼迷了心竅,竟因着個小蹄子便要發賣股子。自個兒又慧眼識珠,原價兩千兩得了一成股子,這纔有了眼前的三百兩。
賈赦瞧着那三百兩心下時喜時憂,只拿定心思,下回不拘那便宜外甥折騰什麼營生,自個兒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插一腳。
至於秋闈……那又與他大老爺何干?陳斯遠考得如何,他才懶得理會……額,也不對,最好還是過了吧。那林家的家產纔是大頭!
不提賈赦心下如何作想,王善保家的過了三層儀門,一徑進得正房裡。因着正房門窗緊閉,內中又生了熏籠,是以悶熱之餘,又有一股子酸腐之味。
邢夫人才奶過了孩兒,此時正歪在炕頭歇息着,蓬頭垢面自不多說,連面色都暗黃了幾分。
此時正與苗兒道:“何時是個頭兒啊?早知這般難捱,就該坐單月,何苦坐雙月子?”
苗兒勸慰道:“太太想寬些,這外頭的小門小戶,婦人生產過後,能坐單月子便是享福,那產後幾日便下地做活的比比皆是。太太叫苦,那旁的人豔羨還來不及呢。”
邢夫人低頭嗅了嗅,蹙眉道:“可也不能一直這般臭着吧?”
“太太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此時王善保家的挑簾櫳入得內中,邢夫人頓時來了精神,起身問道:“遠哥兒如何了?”
王善保家的打躬道:“給太太道喜啦!哥兒這會子正沐浴呢,老奴雖不曾見着,可哥兒身邊的紅玉喜眉笑眼的,說哥兒這回考得四平八穩。她這般說了,想來哥兒這回必定高中桂榜!”
邢夫人聞言頓時鬆了口氣,身形放鬆,臉上也掛了笑模樣,道:“這就好,這就好啊。”又心下彆扭道:“遠哥兒什麼都好,就是難免心思多了些,我是生怕他被旁的事兒絆住,再耽擱了秋闈大事。”
王善保家的就道:“哥兒心下有數呢,這不——”說着將二百兩銀票遞送過來,道:“哥兒還想着那百草堂的出息呢。”
邢夫人掃量一眼,心下感念不已。這些時日紅玉來了一回,送了不少進補之物。眼下又送來了二百兩出息……實則那營生邢夫人可是一分銀子都不曾掏!這是他生怕自個兒短了銀錢,故意貼補過來的。
想着自個兒這般年歲能遇見個有情有義的,邢夫人心下別無所求,但求往後二人時常廝守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忽而東梢間傳來嬰兒哭鬧,邢夫人頓時蹙眉道:“這小東西又鬧什麼?”說話間便要寬衣哺育。
誰知須臾有婆子過來道:“四哥兒吐了奶,奶嬤嬤正哄着呢。”
王善保家的便道:“太太,自個兒哺育實在辛苦,又不是沒奶嬤嬤——”
邢夫人頓時蹙眉道:“你知道什麼?這頭一個月最好自個兒哺育才好,如此孩兒記事兒了才與孃親近呢。”
王善保家的訕訕應下。
實則是邢夫人記起了陳斯遠先前所說,那頭一個月最好親自哺育,如此孩兒方纔長得壯實、百病不侵。
耳聽得孩兒兀自還在哭鬧,邢夫人便道:“怎麼哄個孩兒都哄不好?快抱來我瞧瞧。”
婆子應了,奶嬤嬤緊忙將孩兒抱了來。許是母子連心,那孩兒方纔進了邢夫人懷裡,頓時安靜起來,瞪着眼睛揚起小手胡亂抓着。
邢夫人見此頓時嗤的一聲笑了,暗忖只盼着這孩兒來日能得陳斯遠幾分本事,如此自個兒便算是此生圓滿了。
…………………………………………………… 榮國府裡,各處主子自是得了信兒。
司棋回來的最遲,添油加醋與二姑娘說了一通,奈何迎春性子便是如此,便是心下有些掛念也不會表露出來;那探春、惜春又是另一番情形,嘰嘰喳喳只差將陳斯遠誇上天了。
探春最得意陳斯遠這般豪爽性情,惜春又多得陳斯遠照拂,自會如此。
雪雁回來時,寶玉正纏着賈母問中秋怎生耍頑,待黛玉回了碧紗櫥,雪雁這纔將探聽得的說將出來。
黛玉聞聲只是默默頷首,別無旁的言語。只是下晌時不免多走神了幾回。雪雁、紫鵑看在眼裡,都知姑娘說一不二,若遠大爺果然高中,只怕那婚書便要坐實了。當下自是一個歡喜,一個發愁。
過得須臾,王夫人來了,笑吟吟與賈母說話。她心下自是替陳斯遠歡喜的,待見得老太太面上吃了蒼蠅也似,偏生還要露出笑臉來假模假式的附和了幾句,頓時心下愈發歡喜。
心下計較着等秋闈過了再尋遠哥兒計較,這回便要對那買辦房動手!若這回再得手,老太太除了賴家之外再無得用人手,往後這榮國府可就是姓王的說了算了!
那鳳姐兒院兒旁的李紈房裡,素雲回話兒之後,李紈便默然點了點螓首,又行過來督促賈蘭課業。
賈蘭按捺不住心下費解,擡眼道:“孃親,咱們素來與遠大叔無過往,孃親此番爲何要送去得勝糕?”
李紈嘆息着點了下賈蘭額頭:“仔細誦讀,這些事哪裡要你來過問。”
賈蘭乖順應下,只得悶頭誦讀起了千字文。李紈心下暗忖,錯非爲了來日課業上指點賈蘭,她寡婦失業的,又何必討人嫌的送去賀禮?
東北上小院兒裡,薛姨媽與寶釵得了同喜回話,俱都心下竊喜。母女二人,一個猶猶豫豫、進退維谷,一心要忘了,偏生忘不了。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一個芳心暗許、心思逐漸篤定,於是咳嗽連連,便是那冷香丸也壓不住心緒。
既壓不住,寶姐姐乾脆不再服用那冷香丸,因是不過幾日間,一向嫺靜的寶姐姐竟也生動了幾分,連那寶玉都嘖嘖稱奇,只道寶姐姐近來脾氣愈發的大了。
母女兩個各懷心事,又彼此藏着掖着,是以面上都淺笑着恭維了幾句,轉而便按在了心裡。
爲陳斯遠牽腸掛肚的又何止榮國府中人?小花枝巷裡的尤二姐、尤三姐,大格子巷裡的晴雯,無不爲其牽腸掛肚。前者入夜前打發了春熙好歹能問上一嘴,後者便只能在小院兒裡胡思亂想。
卻說那陳斯遠,在貢院裡憋悶了三日,下晌又飽睡一回,待入夜時哪裡還閒得住?少不得尋了香菱、紅玉兩個好一番顛鸞倒鳳,直到亥時將盡方纔安歇。
那紅玉便禁不住埋怨道:“大爺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