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年禮
榮國府後院兒。
紅玉、柳五兒兩個候在門口翹首以盼,遙遙見陳斯遠領了香菱迴轉,紅玉頓時喜形於色,叫道:“來了來了,大爺可算是回來了!”
當下兩女急切迎上前去,遙遙屈身一福,俱都喜不自勝。
陳斯遠面上噙笑,瞧瞧這個,又衝那個點點頭,便被衆女簇擁着回了自家小院兒。
紅玉便道:“大爺怎地臘月裡就回來了?我先前與五兒計較,還說大爺說不得等運河開化纔回轉呢。”
陳斯遠笑着沒答,他急切回來自是因着那膠乳營生,年後便要發賣,他事前總要與燕平王勾兌一番。
待到得門前,陳斯遠忽而想起一事,與紅玉道:“拉貨的板車往後門兒來了,你領了婆子去照看着,回頭兒將土儀分門別類,明兒個逐一送過去。”
紅玉應下,扭身點了兩個粗使婆子往後門而去。
陳斯遠進得正房裡,香菱提了包袱自去安置,柳五兒便抿嘴笑着湊上來爲陳斯遠褪去大衣裳,又緊忙端了溫熱茶湯來。
兩月不見,陳斯遠搭眼觀量,端起茶盞笑道:“五兒好似身量長了些,臉上瞧着也有肉了。”
柳五兒噙笑道:“養了快一冬,可算有些肉了。”
陳斯遠呷了一口茶水,讚道:“剛好入口,是提前晾了的?”
柳五兒笑着道:“聽說大爺到了前頭,我趕忙便沏了茶水。”
陳斯遠點點頭,又問:“這一冬沒犯病吧?”
柳五兒笑着點頭,將大衣裳掛好便轉身回來,停在陳斯遠身邊兒,面上噙着笑意,忍不住一直斜眼觀量着陳斯遠。
須臾,她便忍不住道:“大爺好似也長了一寸呢。”
實則又何止是身量?陳斯遠脣下泛起細細絨毛,眉眼逐漸長開,面上稚氣漸脫,瞧着再不是往日的少年郎。
一盞茶飲盡,陳斯遠感嘆道:“外面千好萬好,總不如家好。”擡眼觀量,正瞧見柳五兒癡癡看將過來,他便笑着道:“瞧我做什麼?”
柳五兒頓時羞答答別過頭去,又聽得外間傳來紅玉的吩咐聲兒,趕忙移步道:“我去幫紅玉姐姐。”
說罷,柳五兒快步而出。
陳斯遠瞧着姑娘家身形遠去,心下不禁暗自得意。暗忖轉過年來五兒也十四了……快能吃了吧?
外間,五、六個婆子將箱籠依次擡進兩側廂房裡,足足十幾口箱籠,過得一刻方纔忙活完。紅玉緊忙取了錢匣子,賞了幾個幫忙的婆子,又回身入內說與陳斯遠。
陳斯遠便吩咐道:“姨媽、太太、姨太太處,今兒個就須得送去,二嫂子與幾位姐姐、妹妹處你得空也送了去。”
紅玉訝然道:“大奶奶處怎麼說?”
陳斯遠道:“明兒個我親自送去。”
紅玉心下納罕,卻也不多問,只當李家另有準備,當下尋了柳五兒對禮單,又先行將幾位太太的賀禮預備了出來。
此時紅玉卻犯了難,這預備的賀禮不少,總不能讓大爺自個兒提着。搭眼掃量柳五兒一眼,暗忖這五兒又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蹙眉道:“芸香怎地還沒回?”
陳斯遠笑道:“她隨我離家兩個月,又一路頂風冒雪的,我讓她先行歸家歇息一日,明日回來。”
恰此時香菱拾掇罷了自梢間裡行出來,掃量一眼便知紅玉心思,於是笑道:“二奶奶與幾位姑娘處我去送,妹妹隨着大爺往幾位太太處去就是了。”
紅玉頓時笑道:“兩個月沒見,香菱姐姐倒是愈發會體貼人了。”
幾女說笑一番,陳斯遠便起身領了紅玉先行往東跨院而去。
誰知剛纔進得園子裡,行不多遠便見一高大豐壯身形自凹晶溪館而來。遙遙瞥見陳斯遠,司棋頓時眼睛一亮,又見其身旁跟着紅玉,司棋便咬着下脣停在原處。待陳斯遠瞧過來,司棋緊忙屈身一福,心下禁不住的歡喜。
司棋如何,自是落在隨行的紅玉眼中,又見自家大爺忍不住往那邊廂觀量,紅玉便道:“大爺瞧什麼呢?”
陳斯遠扭頭正色道:“你瞧着……我是不是比司棋高了半寸去?”
紅玉眨眨眼,頓時哭笑不得,道:“大爺身量本就足了,這眼看都比璉二爺高了一寸,又何必與司棋比量?”
“你不懂。”陳斯遠搖頭笑道。
他自是稀罕司棋這等身量,卻受不了每回站在一處都要仰視。如今自個兒身量高了,料想合該輪到司棋仰視自個兒了吧?
這般思量着,一主一僕出了園子轉上夾道,須臾自角門出了榮國府,又進了黑油大門裡。
門子餘四見得陳斯遠,慌忙諂笑迎候,說如今邢夫人正在與邢忠一家子說話兒。陳斯遠念及許久未見,抖手丟過去個金豆子,惹得餘四打躬作揖不迭,千恩萬謝將其送到儀門前。
過得儀門,又有苗兒喜滋滋領了一主一僕往內院兒而去。
刻下東跨院正房裡,邢忠夫婦方纔說過這些年的不易,邢岫煙只悶頭陪坐下首。
那邢夫人雖一直與邢忠夫婦說話兒,目光卻時不時瞥向邢岫煙。心下不禁越看越歡喜,只覺這個侄女兒果然出彩,又是個溫良好脾氣的,料想配了那小賊也不算辱沒了。
邢夫人才不管來日小賊究竟是娶了二姑娘還是那勞什子的王姑娘,只消別耽擱她與小賊往來就好。
此時前頭來回,說是陳斯遠來了,邢夫人壓下歡喜,緊忙打發苗兒去迎,又與邢甄氏道:“總是這般居無定所也不是事兒……且侄女也大了,這二年就須得選定人家,不然豈不成了老姑娘?依着我,你們不妨先在府中住下,回頭兒我稟過大老爺,也給你們夫婦尋個差事。”
又看向邢岫煙,笑道:“說來府中姑娘與岫煙也算年歲相當,做個手帕交正是合適。二姑娘此前搬去了榮慶堂後樓,岫煙是想隨着爹媽,還是先行安置在此前二姑娘房裡?”
邢岫煙趕忙道:“姑母,我先隨着爹媽就好。”
邢夫人思量着道:“老爺外書房後有一排廂房,過會子我叫人騰空了,你們一家子先行安置進去。”
邢忠一家子自是歡喜不已,緊忙起來道謝。
那邢忠與邢甄氏還想說邢岫煙與陳斯遠的事兒,奈何這會子邢夫人一心想見陳斯遠,哪裡耐煩聽旁的?當下便起身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如此,王嬤嬤你領我兄嫂先去安置了,旁的過後再說。”
王善保家的趕忙應了,領了邢忠一家往出走。
到得院兒裡,正好與陳斯遠走了個對向。陳斯遠遙遙朝幾人拱手,目光卻始終盯着邢岫煙。
返程月餘光景,二人時而同乘一車,倒是愈發蜜裡調油,因是邢岫煙便忍不住朝他笑了笑。
須臾錯身而過,陳斯遠領了紅玉入內,繞過屏風便見邢夫人端坐榻上,眉眼間帶着說不出的歡喜。
陳斯遠忍着心緒恭恭敬敬施禮,又緊忙將賀禮奉上。
那四樣錦緞,暗花緞、織金緞、妝花緞、老軟緞也就罷了,本就爲蘇州特產;餘下又有白毫銀針、壽眉兩樣白茶,南珠一匣子,金如意一對兒,金鎖、金項圈一對兒。
饒是這會子邢夫人眼裡只有小賊,也被那賀禮晃花了眼。
待說了一會子閒話,邢夫人便迫不及待將丫鬟、婆子盡數打發下去,內中只餘二人,這才嗔道:“怎地送了這麼多物件兒?”
陳斯遠笑道:“你收着做體己,來日留給孩兒開銷。是了,四哥兒這倆月可好?”
提起小的,邢夫人便笑顏如花道:“都好着呢,能吃能喝的,昨兒個也不知跟誰學的,自個兒就會擡頭了呢。”頓了頓,又道:“我抱來你瞧瞧?”
陳斯遠頗爲意動,又搖頭道:“我一身寒氣,這回就算了,等天氣暖和再說。”
邢夫人頷首,又戲謔道:“如何?無怪他們一家子這般誇讚,我看岫煙果然是個鍾靈毓秀的,給了做了正室也不算委屈吧?”
邢岫煙自然極好,奈何家世寒酸,漫說是林妹妹,只怕連尤二姐、尤三姐那兩個都壓服不住。且邢岫煙是個隱士性情,因着情根深種這才與陳斯遠多有往來,換做旁人她哪裡會搭理?
若強行扶其爲正室,管不管的好家業不好說,只怕邢岫煙自個兒心下都極爲不耐。
再者說了,邢夫人是什麼性子,陳斯遠豈會不知?若他當面誇讚了,說不得這女人心下就會吃味不已。
因是他便說道:“我都不急,你又何必着急?”
說話間起身移步坐在邢夫人身邊,探手便將豐腴身子摟在懷裡,低聲笑道:“這些時日你可曾想我了?”
邢夫人哼哼兩聲,身子酥軟半邊兒,又生怕被抱廈裡聽見,趕忙捉了作怪的大手,嗔道:“少作怪,外頭還有人呢。”
自打有了孩兒二人就不曾親近,邢夫人心下自個兒也想的緊,便忍不住道:“過幾日回門,你,你也來吧。”
說罷到底拗不過那作怪打大手,便任憑其擒了螢柔擺弄。
陳斯遠應了聲‘好’,又道:“那營生大抵有了門路,究竟如何須得尋了王爺問過纔好說。”
那百草堂每月都給邢夫人一、二百銀錢,算算小半年下來得了快七百兩,頂得上她好幾年月例銀子了。如今聽得又有新營生,邢夫人頓時雙目放光,道:“我湊一湊還能出一千兩。”
見陳斯遠面上揶揄,邢夫人以爲其嫌棄自個兒太過貪心,便嗔道:“我也不是爲了自個兒,還不是爲了四哥兒?”
陳斯遠便笑道:“我又沒說什麼……那銀子你留着自個兒花用,這回初始便要十幾萬銀錢,你那一千兩夠幹什麼的。”
邢夫人頓時唬了一跳,道:“瞎,十幾萬?”覺着自己聲音太高,趕忙掩口低聲關切道:“你,你可得把握好了,咱們寧可不賺這銀子也別虧了去。”
陳斯遠悠悠道:“做過這一遭,我便要用心攻讀以備下一科春闈,哪裡還有心思折騰營生?是以這一回總要賺夠本了……”頓了頓,又揉捏道:“……再說了,我哪一回不曾把握住了?”
邢夫人哼哼兩聲,一雙眸子恨不得淌出水來,只盼着趕快到得初二日,也好與小賊再續前緣。
過得半晌,陳斯遠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辭。出得房門領了抱廈裡等候的紅玉,又往榮國府來。
才過馬廄旁角門,便見柳五兒與芸香兩個捧了賀禮候在原處,卻是小丫鬟芸香回家展揚半晌,便被爹媽攆了出來,隨即便攛掇柳五兒捧了給王夫人的賀禮往此間等候。
這倒是省了陳斯遠與紅玉往返,當下誇讚了二人一嘴,便捧了賀禮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卻說眼看省親臨近,王夫人與鳳姐兒等自是日日忙亂,近來又趕上年關將近,因是忙亂半日,如今方纔得閒。
前頭又傳話說是陳斯遠迴轉,王夫人而今也無心撮合陳斯遠與寶釵,只一心想着省親事宜。不料方纔歇息,丫鬟金釧兒便入內回道:“太太,遠大爺送賀禮來了。”
因着陳斯遠之故,王夫人方纔得以奪了兩樁好差事,心下自是對陳斯遠印象極佳,因是便笑着道:“這個遠哥兒,都是自家人,既回來了就先歇息歇息,何日來瞧我不一樣?快去請了進來!”
金釧兒應下,須臾便將陳斯遠引了進來。
陳斯遠規規矩矩見了禮,又將各色賀禮一一奉上。那賀禮比照邢夫人處大差不差,尤其是那一匣子南珠盡顯心思,王夫人不見面容愈發和善。
待其落座,王夫人吩咐上了茶點,便嗔怪道:“這一路頂風冒雪、舟車勞頓的,怎麼不先歇息歇息,我這處何時來不一樣?”
陳斯遠便笑道:“太太不知,晚輩此行偶然得了高道點撥,學了一樁強身健體的法門,如今可不似往日那般單弱了。”說着還作怪也似地舉了舉胳膊。
王夫人拿他當自家子侄,掩口笑着仔細觀量,便道:“不錯,遠哥兒瞧着比往日有些肉了。”
當下又問起金陵情形,陳斯遠一一答對,又說王家所送土儀盡數被鳳姐兒歸攏了,王夫人就道:“鳳哥兒方纔與我說了,也是難爲你,聽說足足帶了幾大車回來?”
可不是!除去陳斯遠自個兒採買的,各家送的土儀足足裝了四大車。
吃了一盞茶,陳斯遠便起身道:“那太太歇息,晚輩須得往姨太太處走一遭。”
王夫人便笑道:“遠哥兒這回便省了。” 見陳斯遠不解,一旁的大丫鬟金釧兒笑道:“遠大爺不知,姨太太領了寶姑娘回老宅過年去了,說是過了初十纔回呢。如今東北上客院兒裡就留了同貴一個看着門戶。”
是了,薛蟠娶了曹家女,薛姨媽與寶釵可不就要去老宅過年?
“原來如此,那晚輩明日打發人往薛家老宅送一趟就是了。”
王夫人笑着頷首,趕忙道:“哥兒快回去歇着吧。”
陳斯遠應下,當即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金釧兒便趕忙將南珠等物一一鋪在桌案上讓王夫人觀量,王夫人看罷笑着讚歎道:“遠哥兒有心了,可不好總讓小的吃了虧,回頭兒等遠哥兒過生日你提醒我一嘴,總要給他補上。”
金釧兒應了一聲,又笑着道:“遠大爺如今可闊氣着呢。”
王夫人便想起百草堂每月送來的三、四百銀子出息,頓時笑容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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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廂,香菱領了兩個婆子捧了各色賀禮,先行往鳳姐兒處來。
此時鳳姐兒方纔將陳斯遠帶來的各家土儀歸攏了,方纔小憩一會子,豐兒便將香菱引了進來。
鳳姐兒笑着納罕道:“香菱啊,你怎麼來了?”
香菱笑着道:“二奶奶,我是代我們大爺給奶奶送賀禮來了。”
鳳姐兒頓時掩口笑道:“這話兒怎麼說的——”
香菱自打來了陳斯遠處,因着陳斯遠性情和善,又對她極爲寵溺,加之尋見了母親甄封氏,心下愉悅之下性情愈發開朗,便也學着紅玉那般能說會道起來。
於是聞言便笑道:“一則大爺多得二奶奶照拂,逢年節總要走動一番;二則大爺南下,採買了不少蘇樣好物件兒,總要挑些稀奇的給二奶奶瞧個新鮮。”
鳳姐兒嘖嘖有聲,與平兒道:“你瞧瞧,這還是香菱?二年前迎面撞見只會悶頭叫一聲‘二奶奶’,也不知遠兄弟如何調教的,如今愈發出息了。”
香菱掩口笑道:“二奶奶快別打趣我了。”
當下將各色賀禮送上。比照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處自然要減等,於是錦緞兩匹,南珠半匣子,又有給巧姐兒的金鎖一隻。
旁的也就罷了,鳳姐兒指着那南珠愕然道:“遠兄弟是不是送太多了?”
香菱隨着陳斯遠去了江南,便笑道:“奶奶不知,如今江南尋見了養珠新法,南珠價碼比照往常跌了大半,那南珠鋪面裡都是一斛一斛往外發賣呢。”
鳳姐兒心下有數,便是便宜了一半,這些珠子只怕沒二十兩也下不來。當下要留香菱吃茶,香菱推說還要往別處去,便告辭而出。
待鳳姐兒送過香菱迴轉,鳳姐兒便唏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