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武殊途,賈家是以武起家的勳貴之家,又曾煊赫一時——號稱賈半朝,從上到下自是瞧不上文官。
只覺這江山社稷乃是自家幫着太宗打下來的,一羣窮措大有何臉面敢騎在自個兒頭上拉屎撒尿?
這驕矜之氣沿襲下來,哪怕如今寧榮二府有沒落之相,府中掌事兒的明白人早知今時不同往日,奈何這等說辭依舊大行其道。
探春、惜春雖聰敏,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又是從小打富貴窩裡長起來的,於外朝人事所知寥寥,自然不知李堂馥有什麼能爲。
寶釵與黛玉又是兩樣,後者書香門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曉能以河工入閣,李堂馥此人必然能爲不小;前者一心盼着陳斯遠有個好前程,又知秋闈後陳斯遠不得座師青睞,便花盡了心思四下打探,只求給陳斯遠尋一位好老師。
探查之下,李堂馥自然落入寶姐姐目中,情知此人乃朝堂能吏,得知陳斯遠接了李堂馥的帖子,寶姐姐自是喜出望外。
紅玉頷首應下,寶姐姐面上笑容愈盛。探春若有所思,惜春年歲小,便追着寶姐姐問。
寶姐姐生怕張揚開來,便含糊其辭遮掩過去。還是黛玉瞧不過眼,略略說了李堂馥履歷,隨即惹得惜春一陣驚歎,道:“也不知遠大哥爲何被請了去,若是得了李閣老青睞,來日豈不是要平步青雲?”
探春卻笑道:“天下才學之士如過江之鯽,可如遠大哥這般有能爲的卻少之又少。就算沒有此番際遇,來日遠大哥金榜題名,遲早也會被朝廷察覺其能爲。”
惜春合掌讚歎,寶姐姐抿嘴而笑,唯獨黛玉雖面上噙着笑,卻不大在意。小惜春納罕不已,便趁着寶姐姐與探春說話兒,湊過來低聲問道:“眼看着遠大哥要被李閣老提攜,怎地林姐姐渾不在意?”
黛玉就笑道:“常言道打鐵還須得自身硬,李閣老相邀自是好事兒,可沒得了準信兒,也不好自個兒先手舞足蹈一回。再說這宦海沉浮,今日之福,焉知不是來日之禍?”
惜春便斂去笑意若有所思。
過得須臾,又有二姑娘迎春、邢岫煙、寶琴、湘雲來湊趣恭賀,奉上各式賀禮,笑鬧一番,便有湘雲催着黛玉開了錦盒。
“遠大哥的賀禮最顯心意,林妹妹快開了錦盒給咱們開開眼。”
黛玉嗔怪道:“你們瞧瞧,我過個生兒,偏雲丫頭比我還上心。”
邢岫煙打圓場道:“也怪不得湘雲,便是我也納罕林姐姐得了什麼賀禮呢。”
聽她這麼一說,黛玉便也忍不住笑了。實則她自個兒也納罕着呢,不知這回陳斯遠要弄出什麼名堂來。
待寶琴、迎春催了兩句,黛玉這纔拿了錦盒鋪展開來,便見內中乃是一塊龜鶴延年的翡翠。
下頭是翠龜,上頭踩着一隻栩栩如生的白鶴。一整塊翡翠足足有巴掌大小,若是再大一些許是能雕個翡翠白菜了。
龜鶴延年一亮相,衆人讚歎之餘,都說陳斯遠送了個好兆頭。湘雲卻有些失望,只說陳斯遠技窮,這回只送了個尋常物件兒。
黛玉卻愛不釋手,捧着個翡翠喜滋滋瞧着。手帕交寶釵略略思量,便大體猜到了黛玉的心思。
黛玉一直以來身子骨都不大好,還是陳斯遠進府後不斷地送上蟲草爲其調養,到如今方纔算有了起色。陳斯遠送個龜鶴延年的擺件兒,圖的是讓黛玉長命百歲呢,自然就對了黛玉的心思。
衆姊妹喧嚷嬉鬧一番,眼見黛玉懨懨的哈欠連天,便知趣地紛紛告退而去。黛玉送過諸姊妹,這才睏倦着歪在牀榻上小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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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簾掀起,內中紅袍大員面相莊嚴,目光隱隱透出讚許之意,話說出口來自然滿是勉勵之語:
“樞良回去好生斟酌,再將緬甸一卷細細補充。此事辦好了,於你大有裨益。”
陳斯遠畢恭畢敬一揖到地,道:“學生謹記少司徒吩咐。”
內中之人略略蹙眉,不悅道:“樞良怎地這般生分?方纔李閣老雖是玩笑之語,本官卻是當真了。”
陳斯遠眉頭一挑,趕忙又拱手作禮道:“是,恩師。”
內中之人‘哈哈’一笑,又略略交代幾句,這才撂下簾子吩咐起轎。陳斯遠拱手作禮目視轎子遠去,待那轎子出了巷子,這才暗自舒了口氣直起身來。
李閣老府邸前兩個門子笑吟吟瞧着,又湊上來道喜,又有慶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牽了馬匹尋將過來。
陳斯遠回過神來,緊忙尋了散碎銀子打賞,又扯了繮繩告辭而去。待出了巷子,慶愈方纔忍不住問道:“大爺愁眉不展,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陳斯遠愁眉苦臉道:“無事,不過是拜了個老師。”
慶愈欲言又止,見陳斯遠面色不虞,這才忍住話頭,只牽着馬走在前頭。陳斯遠端坐馬上哭笑不得,有了燕平王的帖子,那四洲志果然入了李堂馥的青眼。
此番過府一敘,本道順勢拜在李堂馥門下,誰知此人雖是兩榜進士出身,卻醉心河工事宜,半點提攜之意也無。
正灰心沮喪,琢磨着另尋出路之時,趕巧戶部左侍郎廖世緯到訪。得知四洲志出自陳斯遠手筆,這位少司徒頓時熱絡不已,扯了陳斯遠說了半晌四洲志,尤其問了緬甸情形。
臨了考校了陳斯遠制藝,李閣老一攛掇,順勢便將陳斯遠收在門下。
陳斯遠這會子直想罵娘!廖世緯是誰?人稱廖黑臉!此人二甲進士出身,歷御史臺、州府,太上晚期時因下江南勞民傷財,此人金殿直犯天顏,吃了廷仗貶謫爲知縣。
不想任上海晏河清、吏治清明,入了當時錢首輔的眼,十幾年間平步青雲,三年前遷戶部左侍郎。
本道歷經州縣,此人總該收斂一些,不想甫一回了朝堂,立馬直斥今上窮兵黷武,氣得今上摔手拂袖而去。
廖世緯哪兒哪兒都好,奈何太能折騰,得罪的人太多,陳斯遠還想嬌妻美妾平平安安過上一生呢,若是跟了這等老師,來日不等金榜題名就得舉目皆敵。
有老師還不如沒老師呢,這是圖什麼?
奈何如今再無轉圜餘地,陳斯遠騎在馬上思量半晌,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個利弊得失來。往好了想,便宜老師的夫人也是外命婦,這提親的媒人算是有了。
再想想對周遭人等的影響,那燕平王玩世不恭、行事憊懶,料想也不會理會自個兒拜了誰做老師;賈家乃勳貴,如今又日漸勢微,想來也不會置喙;倒是賈雨村那裡,因着自個兒與黛玉姻緣早定,如今賈雨村又爲兵部尚書,這事兒總要提一嘴纔好。
事出突然,陳斯遠瞧了眼時辰,估摸着賈雨村已經散衙了,卻不知是否被聖人留下奏對。略略思量,乾脆撥馬直奔興隆街而去。
誰知離着興隆街還有兩條街呢,遙遙就聽得側面路口有人嚷道:“可是陳孝廉當面?”
陳斯遠勒馬停下,便見一個面熟的王府侍衛催馬而來。到得地方飛身下馬,拱手道:“原想着去榮國府請了陳孝廉,不想半路就撞見了。陳孝廉,王爺邀孝廉過府一敘,這就請吧。”
陳斯遠驚愕不已,情知這是出了急事兒了,當即應下,隨着那侍衛打馬往燕平王府而去。
因先前在李閣老府中盤桓太久,是以到得王府時已經臨近申正時分。馬匹自有小廝慶愈照料,陳斯遠隨着內侍大步流星往後頭而去,過得東路兩重宮門,須臾到得一處齋堂裡,入內便見燕平王正愁眉苦臉與幾個內府大員面面相覷。陳斯遠上前見禮,燕平王頓時眼前一亮,隨手一指道:“陳樞良鬼主意最多,如今內府遇見難處,爾等只管說與他聽就是了。”扭頭又吩咐道:“來呀,給樞良加一把椅子。”
內府官員晉升不走科舉,這二年卻有內府官員轉遷朝堂,內中四人俱都是朱紫,陳斯遠哪裡敢落座?略略推讓一番,惹得燕平王不耐,這才挨着椅子小半邊落座。
當下就有一內府郎中起身道:“去歲賑災、平亂,大內內帑不足,聖上無奈之下自內府抽了五十萬兩銀錢充作內帑。孝廉也知我內府運作環環相扣,少了這五十萬兩,莫說是內府錢莊,就是萬客來都有些爲難。不知孝廉可有法子籌措一筆銀子,起碼要讓內府緩上半年。”
半年後夏收、秋收都過了,內府就能緩過來。
陳斯遠正思量着,又有一內府郎中說道:“除此之外,先前與英夷定下身毒生鐵買賣,雖只執行了二年,卻對我大順冶鐵衝擊極大。樂亭鐵廠減產兩成,佛山、巴蜀等地私營鐵鋪倒閉者不知凡幾。
聖人被朝堂吵得頭疼不已,也有意讓我內府吃下英夷鐵料。”
陳斯遠也不急着說前頭的事兒,待那郎中說罷,立馬納罕道:“據我所知,身毒鐵料質地極佳,又多用作軍械,於民間影響這麼大嗎?”
又有個內府副總理大臣苦笑道:“孝廉不知,自太上時官營作坊所造軍械愈發不堪用,便將採買之權給了內府。內府雖有鐵廠,卻無鐵器作坊,無奈之下只得從民間採買。
比價、比質,每歲倒有三成多的軍械是從佛山採買而來。因着這身毒鐵料質地極佳,這二年就漸漸斷了佛山採買。”
陳斯遠點點頭,若有所思。此時內侍奉上香茗來,陳斯遠接過來呷了一口。
籌集銀錢的事兒好說,大不了發行債券,憑着內府的名號,只消許出去一成的利,京師豪富之家定會趨之若鶩。
倒是那身毒鐵料擠佔了大順本土鐵料的份額……陳斯遠心下不禁哭笑不得。一萬萬斤聽着多,折算下來也就不到六萬噸罷了,這麼點兒鐵料生生將佛山等地的鐵鋪擠兌得無以爲繼,可見這年頭工業基礎差到什麼程度了。
身毒鐵料質地優良,乃是打造軍械的不二之選,且與英夷業已定下契約,等閒改易不得。爲今之計乃是拓展鐵料應用,只可惜百姓還是窮苦了些,不然這麼點鐵料略略一降價,早就消耗乾淨了。
牢騷一番,陳斯遠琢磨起正事兒來。如今大順不拘運河還是海運,都要走津門到通州這一段,船運到了通州纔會轉陸運。他當初來京師時問過,通州到京師四十里有奇,這條官道因往來車馬繁多,是以每隔兩年便要修整一番。
陳斯遠不是學工科的,即便知道蒸汽機原理也造不出能用的,不過依稀記得西夷當初也是先用馬車行在軌道上,那軌道還是木軌……若是將往來通州、京師的官道旁造一條窄軌鐵路,再將各色馬車改造一番……這鐵料不就有了消耗的地方?
這樣一來,就要內府吃下民間生鐵,內府銀錢又不湊手……就需要進一步發行債券。至於償還,等鐵路一修成還能缺得了銀子?
細細琢磨一番,陳斯遠心中大抵有了勝算,可這拋費多少銀錢、靡費多少鐵料,都須得仔細計較一番纔好。再者說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總不能燕平王問計,自個兒立馬就答上來吧?
開了這個頭,只怕以燕平王的性子定會三天兩頭來尋自個兒問計。
因是他故作蹙眉沉思,足足飲了一盞茶光景,方纔擡眼與衆人拱手道:“各位大人所說難處,學生業已知曉,心下倒是有了些成算,只是還需仔細思量一番。王爺若不急切,可否容學生回去細細思量一番?”
內中幾個內府大員彼此對視,又紛紛看向支肘蹙眉的燕平王。那燕平王眉頭一挑,頓時笑道:“本王說什麼來着?樞良果然鬼主意……額……能謀善斷,尤有陶朱之能啊,哈哈哈。不急不急,三日內給本王一個答覆就好。”
幾個內府大員早知萬客來與錢莊的主意都源自陳斯遠,刻下雖狐疑不已,卻紛紛笑着起身恭賀。
燕平王笑吟吟答對幾句,便吩咐道:“既如此,等樞良拿了策略來,咱們再行議事。來呀,代本王送送諸位。”
自有丁道隆樂呵呵來送,陳斯遠順勢起身要走,誰知燕平王挽留道:“你且留下,本王另有一事要說。”
陳斯遠只得拱拱手重新落座。待丁道隆送走了內府大員,燕平王便玩味地盯着陳斯遠瞧了半晌,這才道:“聽說你前幾日開口求娶賈家二姑娘了?”
陳斯遠神色如常,道:“正是。”
燕平王思量着道:“結成姻親也就罷了,旁的事兒……切莫參與太深。”
言淺意深,陳斯遠心下恍然,老太妃病重,聽聞太上身子骨也不大好,聽燕平王這口風,好似聖上是憋悶不住……已經琢磨着清算的事兒了?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起身恭敬應下。略略思量,又開口將方纔不得已拜師戶部侍郎廖世緯的事兒說了出來。
話音落下,陳斯遠偷偷觀量燕平王神色,卻見其渾不在意。就聽燕平王說道:“此人沽名賣直、自詡純臣,若不是皇兄瞧着其尚有幾分才幹,早就攆去地方了。”
頓了頓,忽而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他收你做入室弟子倒有一樁好處……”
陳斯遠不解,擡眼看向燕平王。燕平王就道:“廖世緯出自常州廖家,這人還有個堂兄廖世傑,前幾日方纔補了雲貴總督。”
廖世傑可是今上夾帶裡的人物,聽聞早年爲知府時就極得今上推崇。待今上御極,十幾年間廖世傑就從四品知府晉爲正一品的大員,恩寵之重可見一斑。
其人巡撫湖廣時曾兩次平定苗亂,可謂能文能武。
陳斯遠心思電轉,西南不穩,緬甸方纔經歷王朝更迭沒幾年,正是銳意進取之時,於滇南多有進犯。
大順可不是大清,平定了西北,漠南、漠北各部早已星散,又因海貿之利,水師與西夷連年爭鬥,規模、戰法獨步一方,小小番邦自然不會放在眼裡。
前有南安王趕赴滇南,其後又有廖世傑坐鎮西南,這眼瞅着西南是要大打啊。
收斂心思,想起燕平王提點,陳斯遠便鄭重道謝道:“多謝王爺提點。”
燕平王笑而不語,擺擺手示意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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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
小丫鬟芸香一聲叫嚷,正在廂房裡做女紅的香菱、紅玉趕忙迎了出來,遙遙便嗅見陳斯遠一身酒氣,二人簇着陳斯遠入內,一個去打水,一個爲其褪去衣裳。
香菱就道:“大爺怎地這會子纔回?下晌時林姑娘開宴,足足延後了半個時辰,見大爺一直沒回,這纔開了席面。”
陳斯遠離開了王府之後又去了興隆街一趟,被賈雨村留着用了晚飯,還喝了半壺酒,這會子有些上頭,便笑着避而不答,問道:“林妹妹的生兒宴可還熱鬧?”
紅玉折返回來,將水盆撂下笑道:“熱鬧着呢,大奶奶、二奶奶都只照了個面兒,說是都是姑娘家,她們留着難免拘束。
待兩位奶奶一走,又是行酒令、又是投壺的,我與香菱姐姐也過去耍了會兒葉子牌呢。”
香菱道:“快別說了,林姑娘給了我兩枚四錢銀子的銀稞子,我打了會兒葉子牌竟全都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