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陳芥菜滷

第279章 陳芥菜滷

王夫人有意將賈蘭留在房裡教養?

陳斯遠嘆息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面前李紈好似不解,緊忙擡眼看向陳斯遠,對上那一雙清亮眸子,頓時又趕忙垂下螓首。

陳斯遠氣定神閒道:“大嫂子莫慌,咱們且坐下說話兒。”

李紈頷首應下,又不敢擡眼去瞧陳斯遠。自打那日失態而歸,李紈誦讀了幾日佛經,雖每日飯食、藥膳都親自過手,卻都是讓兩個丫鬟去送,自個兒再不肯去見陳斯遠。

如今甫一聞聽噩耗,手足無措之餘,立時便來尋陳斯遠。本道疏遠幾日,這心下早已平復,誰知再見面依舊心下怦然亂顫。

陳斯遠引着李紈入座,掃量一眼,便見其一襲丁香色暗花緞面鑲領淡青色對襟披風,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着藍色馬面裙。頭插金簪,鬢貼宮花,瞧着素淨之餘,又一如既往的老氣。

陳斯遠不動聲色,撩開衣袍落座,待香菱奉上香茗,這才笑着與李紈道:“大嫂子是關心則急啊,若依着我,此事如今只是些許閒言碎語,大嫂子無需去理會。”

李紈頓時蹙眉不已,道:“遠兄弟也知我就蘭兒這一個命根子,若真個兒養在太太房裡——” шшш тt kán ¢ o

陳斯遠擺手止住李紈話頭,身子略略傾過來,壓低聲音道:“大嫂子沒聽明白……我以爲,便是這些許閒言碎語,只怕衝着也不是大嫂子,而是——”

陳斯遠手指往上頭指了指。

李紈蕙質蘭心,略略思量便道:“是……老太太?”

陳斯遠笑着頷首,李紈這才明白陳斯遠爲何方纔說了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王夫人恨屋及烏,因不待見李紈,連親孫子賈蘭也不怎麼理會,又怎會好生生的突然要養在自個兒房裡?

衝着燕平王那親口允諾?王夫人心下只疼惜寶玉一個,若真要動此念,莫不如私底下害死了賈蘭呢,又何必領到自個兒房裡親自教養?

此舉分明是學了賈母,將孫兒養在自個兒房裡。這話傳進賈母耳朵裡,賈母如何作想?攔也不是——畢竟賈母就是這麼幹的;不攔也不是——若王夫人將賈蘭養歪了可怎生是好?那可是賈家轉型的希望。

由此,進退兩難,等於指着賈母的鼻子罵街,賈母卻不敢作聲。

說到底,還是賈母與王夫人對寶玉的期許不一樣。

於王夫人而言,她既然能教導出賈珠來,心下自然篤定也能教導好寶玉。只怕其心下早就極爲厭嫌賈母將寶玉教歪了,否則若其親自教導,說不得比賈珠還要出色呢;

於賈母而言,老太太人老成精,豈會真個兒信了那勞什子銜玉而生?寶玉乃是二房嫡次子,這榮國府承襲有賈璉,二房家業承襲有賈蘭,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寶玉承襲家業。

如此,那寶玉這個嫡次子有何用?

既然銜玉而生了,何不順勢推波助瀾,自小將其養在脂粉堆裡,洞悉姑娘家的心思,來日尋一樁妥帖婚事,正好填補榮國府的虧空!

這賈母與王夫人之爭,從寶玉的撫養權、婚配權一直爭到榮國府的大權,追根溯源還是二人理念之爭。

心下思量分明,陳斯遠也不點破,只笑着頷首道:“大嫂子只是遭了池魚之殃,也不用去理會那起子閒言碎語……嗯,若大嫂子果然放心不下,不若讓蘭哥兒多往老太太處走動走動。”

李紈頓時眉頭舒展,情知有些事兒蘭兒去說,比她自個兒去說更有效用。

暗自舒了口氣,李紈心下稍定,因心下有了數兒,便不再去想那些閒言碎語,可對着陳斯遠難免又彆扭起來。

她也不好纔來就走,只得耐着性子說起旁的來,道:“虧得遠兄弟指點,不然我真真兒不知如何是好。”

陳斯遠笑道:“大嫂子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此時不過急切之下少了忖度,待過後仔細思量了,定會想個分明。”

李紈搖頭道:“我素來短智計,怕是過後也想不分明。”擡眼瞥了那星眸一眼,李紈被那清亮的眸子瞧得心下怦然,又趕忙遮掩道:“是了,蘭兒這幾日朝着要去遠兄弟新宅讀書……我思量着那歹人盡數伏法,想來蘭兒此時去讀書也無恙?”

陳斯遠道:“保險起見,大嫂子不若尋老太太提一嘴,想來老太太定會安排周全了。”

李紈笑着應下,又問過陳斯遠身子骨,待一盞茶飲過,慌忙起身告辭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至院兒裡,瞧着其身形匆匆出了院兒門,暗自搖了搖頭,又負手回了屋裡。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陳斯遠說自個兒不心動那是假的,奈何今時今日再不是當日光腳之事,總要權衡了利弊。

若因着李紈是惹得寶姐姐、林妹妹心下不快,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思量一番,陳斯遠心下癢癢,又生怕牽連出一場風波來,於是到最後也不曾拿定心思,只想着隨緣就是了。

卻說李紈出得清堂茅舍,眉宇間不見了愁緒,又是一副恬淡模樣。那隨行的碧月便道:“說來還是遠大爺有法子,奶奶急得什麼也似的,誰知遠大爺三言兩語便說中了要點。”

素雲也道:“還要你說?誰不知遠大爺是個有本事的?”

李紈聞言面上帶了笑模樣,心想遠兄弟可不就是個有本事、有能爲的?她們孤兒寡母的,多虧了其連番照拂,否則還不知如今是個什麼情形呢。

忽而面前劃過陳斯遠的面容,李紈頓時蹙起眉頭,心下默唸佛經,快步往稻香村回返。

隨行的素雲、碧月眼看李紈又帶了愁緒,不知自家奶奶又起了什麼心思,只得閉口緊隨其後。

少一時到得稻香村裡,賈蘭跑出來迎,眉頭緊蹙着問李紈道:“母親,遠叔是個什麼說法兒?”

李紈搖了搖頭,示意入內敘話。

誰知賈蘭卻誤會了,着惱道:“遠叔也沒法子?罷了,不若我去求了老祖宗,反正我不想去太太房裡!”

後頭的素雲掩口笑道:“哥兒果然是個孝順的,奶奶沒白疼。”

碧月道:“哥兒不用急,遠大爺早給了主意,說是不用掛心呢。”

賈蘭怔了下,擡眼去看李紈,見李紈點頭,這才悶頭隨着其進了稻香村裡。當下李紈略略說了陳斯遠之言,待聽聞此事不是衝着他們母子,而是衝着老太太,賈蘭頓時鬆了口氣。

再聽聞不日便能又去遠叔新宅讀書,賈蘭頓時面上歡喜起來。

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最是活潑好動,如今心事盡去,略略小坐一會子便去外頭耍頑了。

那素雲還讚歎道:“奶奶,我看哥兒如今自個兒都知道上進,來日說不得也能跟遠大爺一般有出息呢。”

那碧月就掩口笑道:“你當哥兒去遠大爺新宅只是讀書?我上回聽小廝提了一嘴,說是遠大爺立了規矩,每日哥兒背過了書便能隨意耍頑。哥兒又是個聰慧的,每次半日便能背熟了,餘下半日可不就撒着歡兒的耍頑?”

李紈略略蹙眉,總覺着這般縱着賈蘭有些不妥。可念及陳斯遠這般年紀便中了舉,說不得其另有深意?於是當下便沒說旁的。

恰這會子外間香菱來了,待素雲將其迎進內中,香菱就笑着道:“大奶奶走的急切,我們大爺一時間也忘了。今兒個寶姑娘將本月膠乳營生的分潤帶了回來,大爺方纔才記起來,緊忙打發我給大奶奶送了來。”

李紈訝然道:“今兒個就有分潤了?不是說遠兄弟那營生本月才接手嗎?”

香菱笑道:“我也不大懂,不過聽大爺提起過什麼預售,大抵是將後頭月份的膠乳提前發賣了,這纔有了分潤。”

李紈應下,待素雲將銀票遞過來,李紈掃量一眼,頓時心下五味雜陳。這四百兩銀子,頂得上她兩年的月例銀子了。算算如此兩個月,所得出息便比得上自個兒一年所得,果然是天大的好營生。

算一算,一年三、四千銀子,五年下來豈不是翻着翻的賺回來了?

積攢下來,單是這一筆銀錢就足夠蘭兒來日花銷了。

回過神來,李紈起身邀香菱吃些果子,香菱推說清堂茅舍如今離不得人,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日夜裡李紈幾次捧起佛經,奈何幾次又心有雜念,夜裡更是輾轉反側,自不多提。

待轉過天來,那些閒言碎語果然傳到了賈母耳中。

待鴛鴦低聲將此事說過,賈母蹙眉思量了一會子,頓時冷笑起來。她與兒媳王夫人鬥了三十幾年,從前都是隨意拿捏了其,也是薛家進了榮國府,這才被其打了個措手不及。

如今老太太早已熟悉了薛姨媽的路數,又哪裡瞧不出此番乃是指桑罵槐?

老太太思量一番,也知此番不好應對,卻渾沒將那些風言風語當回事兒。她這個歲數,這個位份,本就是超品的誥命,又何須給兒媳婦交代?

賈母情知王夫人心氣兒高,卻是個眼界窄的,到如今也不曾瞧出寶玉是個什麼貨色。若真個兒是個有能爲的,賈母又豈會攔着其上進?

反倒是那蘭哥兒,自個兒知道上進不說,又得了天大的機緣。

正思量着,大丫鬟琥珀回道:“老太太,蘭哥兒來了。”

賈母回神,頓時歡喜道:“快叫進來。說來也是兩日沒見了,這兩日蘭哥兒都忙什麼了?”

說話間賈蘭已然進得榮慶堂,規規矩矩給賈母施了禮,口稱‘老祖宗’。賈母掃量一眼,見其小小年紀便氣度沉穩,得賈珠之才智,又無賈珠之輕狂,頓覺那陳斯遠果然不曾說錯,來日賈家還真要指望這蘭哥兒了。

這般想着,賈母頓時滿面堆笑,慈愛道:“好好好,蘭哥兒快坐,你這兩日怎地沒來瞧我?”

賈蘭苦惱道:“母親一直催逼着我背誦文章來着,實在不得空,這纔沒來。”

賈母頓時唬着臉兒道:“你母親也是……你纔多大年紀,便是要用功,也沒這會子便死命下功夫的道理。”

賈蘭道:“老祖宗,我此來是想問過老祖宗,如今賊人盡數伏法,我可能去遠叔新宅讀書了?”

“哦?”

賈蘭赧然道:“老祖宗不知,遠叔立了規矩,先生每日教過的,我只消會誦讀的,便能隨意耍頑。”

賈母頓時笑吟吟道:“是啊,那你都耍頑什麼了?”

說起這個,賈蘭頓時來了精神頭,心下暫且將李紈囑咐丟在一旁,屈指點算道:“那可多了!騎馬、射箭,池塘裡抓蛤蟆,上樹抓蟬,有時還會領着鸞兒挖蚯蚓釣魚。”

賈母頓時歡喜得連連頷首,讚歎道:“這纔對,每日家老氣沉沉的,哪裡像是個孩子樣兒?這男孩兒就得粗糙些纔好。遠哥兒這般安排,正合了勞逸結合之說。我看啊,蘭哥兒心下定然十分想去?”

賈蘭赧然着點頭不迭。

賈母便道:“既如此,那往後照舊去就是了。只有一樣,你身邊兒須得多帶些人手,免得再被外頭的賊人惦記上。”

當下又叫了鴛鴦,吩咐道:“回頭兒與鳳丫頭說一嘴,明兒個起給蘭哥兒多安排幾個妥帖的小廝隨行,一定要護得蘭哥兒周全纔好。”

鴛鴦應下,道:“我這就去尋二奶奶交代。”

賈母笑着點頭,見鴛鴦快步而去,又與賈蘭道:“如此安排可好?”

賈蘭歡喜着點頭不迭,連聲應好。

賈母不禁愈發歡喜,瞧着賈蘭,竟依稀瞧出幾分老國公模樣。當下又打發琥珀取了玫瑰露來,哄着賈蘭吃用了一盞,好生享受了一回膝下承歡,這纔打發賈蘭出去耍頑。

因心緒大好,賈母愛屋及烏,不由得想起陳斯遠來。見鴛鴦迴轉,便問道:“我這兩日也忘了問……遠哥兒可好些了?”

鴛鴦回道:“聽說大好了,如今都敢在院兒裡走動了。不過那袖箭帶了倒刺,王太醫說傷口不大好癒合。”

賈母頓時憂心道:“這正趕上暑天,可不就難好?”略略思量,忽而想起了一樁事來,道:“府中是不是還存着一罈子陳芥菜滷?”

鴛鴦倒是如數家珍,仔細回思一番便笑道:“老太太怕是記差了,上好珍大爺打了小蓉大爺,老太太不是打發人將那陳芥菜滷送了去?”

“是了,我竟忘了。”賈母苦惱道:“既這樣,你得空與遠哥兒提一嘴,就說那法源寺得了天寧寺的秘法,如今也有陳芥菜滷,此物對那創口炎症最是有效。他若不見好,不若往法源寺去求一罈子陳芥菜滷來。”

鴛鴦笑着應下,道:“過會子伺候了老太太用過早飯,我便去清堂茅舍提一嘴。” 一旁琥珀面上噙了笑,心下十分古怪——這老太太素來不待見遠大爺的,怎會這會子又掛念起來了?

……………………………………………………

一徑到得這日辰時過後,待服侍過老太太用了早飯,大丫鬟鴛鴦這才往清堂茅舍而來。

須得到得院兒前,便見紅玉拄了柺杖正吩咐着粗使婆子將院兒前的甬道拾掇了。

眼見鴛鴦來了,紅玉趕忙笑道:“鴛鴦姐姐怎麼來了?”

鴛鴦訝然道:“我如何來的且不說……你既傷了腳,哪裡還好亂動?”

紅玉嗔怪道:“我倒是想歇息歇息,奈何留在家中也是自個兒待着,爹媽自早忙到晚,又哪裡得空管我?這幾日也是五兒、佳惠得空來瞧我,這纔沒餓着。昨兒個與爹媽商議一遭,左右只是一隻腳傷了,又不耽誤旁的,我便回來了。”

鴛鴦打趣道:“怕是也掛心你家大爺吧?”

紅玉雖紅了臉兒,卻飛速點頭應下,低聲道:“我家大爺這般的,不知府中多少狐媚子惦記着呢,可不就要看緊點兒?”

鴛鴦心下隱隱有些豔羨,便岔開話題道:“你且忙活着,我給老太太傳了話兒還須得回去呢。”

紅玉應下,往內中招呼一聲兒,便有苗兒來迎。鴛鴦頓時一怔,旋即扭頭掃量紅玉一眼,暗忖這狐媚子說的莫非是苗兒?

當下進得內中,鴛鴦笑吟吟將賈母的囑託說了一遭,自是惹得陳斯遠道謝連連。這會子非但寶姐姐在,便是小惜春也在。

鴛鴦說過幾句,也不多留,起身便往榮慶堂迴轉。誰知出園子時聽茶房的婆子說嘴,也不知怎麼了,太太又拿了趙姨娘的錯處,這會子正罰趙姨娘立規矩呢。

鴛鴦搖搖頭,緊忙快步回了榮慶堂。

卻說清堂茅舍裡,那鴛鴦一走,寶姐姐與惜春都上了心。方纔兩人可是眼瞧着王太醫換過傷藥的,那傷口隱隱有化膿的趨勢,自是俱都擔憂不已。

惜春就道:“那陳芥菜滷極爲有用,小時我染了風寒,高熱不退、咳嗽不止,只喝了兩回便好了許多呢。”

寶姐姐也道:“天寧寺陳芥菜滷聲名遠揚,不想法源寺竟也得了秘法。既然管用,我過會子便去求了來。”

那勞什子陳芥菜滷陳斯遠根本沒聽過,哪裡敢信?奈何他又不是學醫的,倒是隱約記得一戰時曾有人用蛆蟲吃去傷口腐肉,只是他一時間又去哪兒找乾淨的蛆蟲?

因一時沒旁的法子,陳斯遠只得應下道:“如此,有勞妹妹了。”

寶釵嗔怪着瞥了其一眼,當下也不停留,領了鶯兒便去了。

小惜春圍着陳斯遠嘰嘰喳喳說了半晌,待丫鬟來催去前頭三間小抱廈上女紅課,頓時癟了嘴蔫頭耷腦而去。

她這一走,陳斯遠正思量着表姐邢岫煙會不會來,誰知來的只是篆兒。那篆兒入內癟嘴道:“怡紅院得了新茶,顯擺着要弄什麼茶會,我們姑娘躲不開,只得往怡紅院去了。便是能來只怕也要下晌的,姑娘特意打發我來跟遠大爺說一聲兒。”

陳斯遠暗忖,這夏金桂是籠絡過了下人,又開始籠絡起主子來了?

只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再如何也改不了驕矜刁蠻的性兒,她如今還能扮上一時,說不得來日便暴露了出來。到時情形如何,想想就有趣。

那篆兒悶頭而去,本道這日再無旁的事兒,香菱捧了書卷來正要爲陳斯遠讀,誰知外間芸香又回道:“大爺,姨太太來了!”

薛姨媽回來了?

陳斯遠落地去迎,纔到梢間門口,那薛姨媽已然快步進了內中。瞥見陳斯遠,薛姨媽唬了臉兒道:“怎麼下地了?快躺下將養着。”

不待陳斯遠言說,香菱就嗔怪道:“姨太太快勸說幾句吧,我家大爺這幾日閒不住時常走動,方纔王太醫來瞧,那傷口都要化膿了!”

“誒唷唷,這可不好!”

薛姨媽教訓幾句,陳斯遠無奈之下,只得老老實實重新躺回牀榻之上。

自有五兒搬了椅子來,薛姨媽便陪坐牀邊,仔細問過陳斯遠這幾日情形,聽聞寶釵自請去那法源寺請了陳芥菜滷,薛姨媽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我說方纔同喜去尋,怎麼不見寶釵人影兒呢。”

因着夏金桂之事,陳斯遠自是有話要問薛姨媽;薛姨媽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那日情形,她實在不好說出口,倒是能說些旁的牢騷。

於是過得半晌,薛姨媽推說與陳斯遠商議營生上的事兒,便將一應丫鬟都打發了出去。

待內中只餘下二人,陳斯遠便道:“你這幾日怎麼回了老宅?”

薛姨媽有苦難言,只蹙眉道:“還能如何?不過是那互典之事……姐姐說我家抽傭太多,我顧念姊妹一場,又重新做了賬目,到底將那抽傭還了回去。”

陳斯遠訝然道:“咦?你倒是大方……不對,你此前可不是這般說的吧?”

薛姨媽生怕被陳斯遠窺破行跡,直勾勾盯着陳斯遠,蹙眉遮掩道:“到底是親姊妹,她既叫了苦、低了頭,我也不好不盡姊妹情分。再說攏共就幾千兩銀子事兒,我跟寶釵還要在榮國府幾年,總不好爲這撕破了臉面。”

實則那日薛姨媽自知抵賴無用,又生怕牽連了陳斯遠,乾脆自個兒悶頭認了下來。其後自是被王夫人好一通教訓。

這二人三十幾年姊妹,便是偶有算計,也不會傷了姊妹情分。薛姨媽拿定了王夫人不會揭破此事,又鬆口吐出來不少好處,此事也就就此揭過。(IF線有表,這裡不贅述)

陳斯遠思量着此爲情理之中,渾沒注意薛姨媽反常之處。待說過此事,陳斯遠便道:“是了,那夏家所作所爲,可是你教的?”

薛姨媽訝然道:“夏家做什麼了?”

陳斯遠便低聲將夏金桂邀買人心之舉說了一通,薛姨媽頓時蹙眉道:“我雖與夏家太太有往來,可又豈會將此事告知?料定不是姐姐偷偷說給夏家姑娘的,便是那夏家太太臨行前囑咐的。”

頓了頓,又道:“金桂身邊兒跟着個厲害的婆子,說不得是那人給的主意。”

此事說過,薛姨媽又轉而道:“昨兒個寶玉是不是又尋你鬧騰了?”

陳斯遠笑着道:“此事連你都知道了?”

薛姨媽輕哼一聲兒道:“我才從姐姐那兒來,又如何不知?”

“哦?莫不是太太查到了?”

薛姨媽鄙夷道:“有那沒安好心的娘,生出個壞種來也不奇怪!那事兒便是環老三擠兌寶玉的!”

陳斯遠好一陣無語,暗忖這趙姨娘多少還知道些好歹,自個兒傷了還送了不少吃食來……雖說被廚房給坑了,可好歹盡了心意不是?再看這賈環,真真兒是連趙姨娘都不如啊。

他擠兌寶玉時就沒想想會將自個兒賣出去?

薛姨媽又道:“這會子姐姐尋了趙姨娘錯處,正罰立規矩呢。等環老三散了學,有他的好兒!”

狗咬狗的事兒,陳斯遠懶得管。那薛姨媽又關切了一番,情知不好久留,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日到得下晌時,寶姐姐鬱郁而歸。

入得內中不禁着惱道:“那法源寺的和尚實在不近情理!我好生央求,又舍了五百斤香油,誰知住持竟說那陳芥菜滷乃是有佛緣之人才能享用,說怎麼也要瞧過你一場,纔好決定給還是不給。”

陳斯遠笑了,道:“那些大和尚慣會裝神弄鬼。他既不給,咱們也不用去求。”

寶姐姐咬牙切齒一陣,又搖頭道:“還是要求的。那陳芥菜滷對創口最是有效用,說不得你用過幾回就大好了呢?”

“果然有用?”

寶姐姐白了其一眼,又說了一通陳芥菜滷的製法。

待聽聞‘日曬夜露,使芥菜黴變,長出綠色的黴毛來,長達三四寸’時,陳斯遠頓時悚然。

心下暗忖,這不是青黴素嘛!好傢伙,原來此時就有青黴素了!至於後頭融於滷汁裡,在陳斯遠看來完全就是多此一舉。

不若徑直將那青黴……不對,好似不是所有的青黴素都沒毒?大和尚將青黴盡數融於滷汁裡,好似是起到了稀釋之用?如此一來,效用雖然低了,這毒性自然也低了。

陳斯遠又發散開來,想着自個兒能不能遴選一株青黴,往後仔細培養,而後培養出真正的青黴素呢?

看來,這法源寺自個兒合該走一趟啊。

於是便應承道:“也罷,過兩日若不見好,那我便往法源寺走一遭。”

寶姐姐鬆了口氣,面上頗爲欣慰,頓時惹得陳斯遠哭笑不得。寶姐姐這會子何止是大婦做派?瞧着全然是姐姐做派。

陳斯遠正賊心漸起之時,外頭又有丫鬟回話,道:“林姑娘來了!”

說話間雪雁打了珠簾,黛玉已然邁步進了內中。擡眼往梢間裡掃量一眼,立時笑吟吟道:“唷,我來的可是不巧了。”

寶姐姐頓時氣惱道:“林丫頭你再渾說,仔細我撕了你的嘴!”

黛玉頓時掩口咯咯笑個不停。入內見過陳斯遠,當下也不廢話,說道:“我聽說遠大哥傷口化膿,王太醫一時也無法,便查了查醫書。誰知果然查到一個方子,也不知中不中用。”

說話間遞過來一張紙箋,寶姐姐掃量一眼,面上納罕不已,又遞給陳斯遠瞧。

陳斯遠只見其上娟秀字跡寫着:白糖一兩,梅片一錢。用砂鍋將白糖炒黑,成塊爲度,加冰片研細末,用香油調塗傷處。

陳斯遠思量着,這是用白糖封住傷口,加速創口癒合?奈何這會子化膿了,晚了啊。

當下他也不明說,只是笑着謝過黛玉。此時又有素雲來送食盒,入內問過幾句,待聽聞陳斯遠傷口化膿,頓時蹙眉折返。

……………………………………………………

稻香村。

李紈方纔教導過三個小姑子,此時正換了一身布衣荊釵在田間鋤草。田埂邊的竹籃裡放着佛經,李紈有一下沒一下的鋤着草,時不時去掃量那佛經一眼。

恰此時素雲回返,李紈方纔回過神兒來,問道:“食盒送去了?遠兄弟今兒個如何?”

素雲沉着臉道:“奶奶,遠大爺好似不大好。我聽說傷口好似化膿了,連王太醫都束手無策呢。”

“啊?”李紈頓時掛心不已,蹙眉思量一番,說道:“府中不是還有陳芥菜滷?我去求了老太太去。”

素雲趕忙拉住李紈道:“奶奶怕是忘了,前一回小蓉大爺捱打,老太太便將那罈子送了去。”

李紈頓時揪心不已,思量一番,道:“總是因蘭兒而起,如今遠兄弟受難,我又如何好置身事外?過會子我去求了老太太,正好蘭兒生辰將近,我去法源寺求一回吧。”

素雲、碧月兩個對視一眼,什麼樣兒的主子便有什麼樣兒的丫鬟,這兩個情知李紈拿定了心思便不會改易,當下也不勸說。只隨着李紈鋤過草,伺候着其換了衣裳,便往榮慶堂而來。

入得內中,李紈得空尋了賈母懇求。

賈母便道:“法源寺規矩古怪,先前那一罈還是老爺三年前求來的。我本道來日讓老爺再去求一回,奈何老爺近日庶務繁忙,實在不得空。”

李紈就道:“老太太,到底是因着蘭兒,我不好不管。求老太太容我去法源寺求一回。”

賈母便道:“罷了,那後兒個我多打發幾個人隨行,你就走一趟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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