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聲如黃鸝,陳斯遠聽罷略略頓足,心下不禁犯了思量。京師繁茂之地,往鬧事隨意丟塊石頭,沒準兒都會砸中哪家的勳貴、大員,這開門做生意,總要四下打點好了纔好開張。
陳斯遠那百草堂,因賈珍等入了股,早就打點了順天府與巡城兵馬司,開了幾年還真沒見哪個潑皮無奈敢鬧上門兒來的。
換做尋常,陳斯遠只當是新來的愣頭青,可先前見過燕平王得其點撥,陳斯遠早知老太妃這一去,只怕聖人就要對付甄家、賈家,心下便禁不住犯了嘀咕:莫不是哪家揣測了聖人心意,這才投石問路,鬧上門兒來?
轉念一想又不大對,若真想鬧事兒,何不尋了賈家去鬧,這百草堂一年纔多少出息?內中自個兒還佔了大頭。
有心去瞧瞧,又琢磨着晴雯所說不無道理,賈珍這幾年得了一二萬的銀子,也合該出出力了。
二人一併往正房行去,便在抄手遊廊盡頭撞見奶嬤嬤抱着大姐兒往前頭而來。
那奶嬤嬤見了陳斯遠就是一怔,趕忙屈身行禮。
陳斯遠瞥見自個兒親姑娘自是面上緩和,笑着問道:“天還冷着,怎麼就抱了出來?”
奶嬤嬤也是個伶俐的,笑着道:“老爺不知,兩位姨娘每日得空便要抱着大姐兒往外溜達一回,誰知就溜達習慣了。大姐兒才吃過奶,便鬧着要出來瞧瞧。若是不依,只怕就要大哭大鬧一回呢。”
陳斯遠笑着頷首,湊上前去擡手捏了捏大姐兒的臉頰,大姐兒立刻嫌棄地避過頭去,咿咿呀呀嘟囔個沒完。
陳斯遠面上訕訕,兩輩子加起來也不曾帶過孩兒,自是不知怎麼逗弄,於是交代奶嬤嬤仔細照料,便與晴雯一道兒進了正房。
正房每日都有人灑掃,陳斯遠施施然落座,晴雯便殷勤地奉上香茗,隨即大咧咧湊坐一旁,歪着頭與陳斯遠笑道:“大爺仔細瞧瞧,就沒瞧出什麼稀奇的地方?”
陳斯遠擡眼四下觀量,一眼瞧見門前的水墨屏風,遙遙看着是水墨畫,仔細端詳,卻是繡品。陳斯遠展顏笑道:“繡成了?我來瞧瞧。”
他起身湊過去觀量,不住地點頭讚許,晴雯便揚着小臉兒滿是笑意。
待重新落座,晴雯便有些欲言又止。她又不是個能藏住心事兒的,自個兒飲了一盅茶便說道:“大爺不知,昨兒個有位竇太太登門,與三姨娘契闊了好半晌,臨走時才瞧見這屏風。聽聞是我的手藝,拉了我的手兒便央着我爲她繡一副炕屏。
大爺也知三姨娘待我跟鸞兒不錯,竇太太又是三姨娘領來的,我不好推卻,只得應承了。誰知臨了竇太太硬塞了二百兩銀票來。”
陳斯遠笑着探手揉了揉晴雯的腦袋,道:“我便說你這女紅極好,如今瞧着不比慧紋差什麼,果然有人與我一樣識貨。”
晴雯得意笑笑,又說道:“等竇太太一走,二姨娘便尋了我,扯着我說了好半晌的話兒,說是要與我合夥開一間繡坊。又說回頭兒打發人去江南請上十幾個繡娘來,到時候我只管督辦上等繡品,餘下的夥計自有繡娘打理。
”擡眼看向陳斯遠,癟着嘴囁嚅道:“我,我一時拿不準主意,問過三姨娘,三姨娘也拿不住,只讓我自個兒思量……大爺,這繡坊開得過嗎?”
晴雯都這麼說了,陳斯遠哪裡不知晴雯心下是想開的?仔細思量,晴雯自個兒不大在意銀錢,自打隨着曲嬤嬤逛街被登徒子衝撞了一回,此後除非自個兒領着,否則絕不出家門。
她自個兒是不缺銀錢的,奈何下頭還有個妹妹鸞兒。妹妹在身邊兒,當姐姐的自然要爲鸞兒將來計,總要多存一些銀錢,來日爲鸞兒置辦嫁妝。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笑道:“繡坊就算了——”
晴雯臉上的笑意立時褪去,蹙眉道:“大爺既這般說,那我還是央着三姨娘多介紹幾位太太吧。”
陳斯遠笑道:“我還沒說完呢,繡坊就算了,不過開一間喜鋪倒是能行。”
“喜鋪?”
陳斯遠道:“上到喜服、蓋頭、鋪蓋,下到帕子、襪子,京城人家嫁女兒爲了體面,除非家中有針線上人,否則多是從喜鋪中採買。我好歹在內府有些關係,等你這鋪子開起來,總能給你介紹一些活計。”
“真的?”晴雯頓時歡喜不已,忍不住湊過來坐在陳斯遠懷裡,摟着其脖頸暢想道:“大爺也知,我除了一手女紅還過得去,旁的什麼都不會。若單是我自個兒也就罷了,左右大爺也不會短我吃穿用度,奈何下頭還有個鸞兒。”
陳斯遠嗔笑道:“既是你妹妹,我又豈會不管?”
晴雯搖頭連連,說道:“我雖心氣兒高,卻也知自個兒到底不是哪家的姑娘,也就是大爺憐惜我,這纔不與我計較。換做旁的人家,我這樣的只怕早就被主母發落出去了。
我自個兒得了大爺庇佑已是僥倖,又哪裡敢奢望鸞兒也能得良人庇佑?婚姻之事,多是低娶高嫁,我爲鸞兒多置辦一些嫁妝,也不奢求她能嫁了達官顯貴,便是嫁個舉人、秀才的,也好過與人爲奴爲婢。”
話音落下,晴雯又覺不妥,趕忙找補道:“大爺別多心,我可沒說自個兒。”
陳斯遠笑道:“你身契我早就給你了,早些時候就要去衙門放了你良籍,偏你還不幹。”
晴雯哼哼兩聲沒言語,心下卻自有計較。即便放了良籍又如何?她大字才識一籮筐,再是心高氣傲也充不了誰家的小姐。與其來日算計日子等着大爺來自個兒房裡,莫不如以丫鬟之身做個通房呢,位份雖不顯,卻是自家大爺最親近之人,便是主母進了門也不敢隨意處置自個兒。
說話間外間傳來響動,小丫鬟通稟,說是曲嬤嬤領着鸞兒來了。
晴雯趕忙起身在一旁伺候,須臾便見曲嬤嬤領着鸞兒轉過屏風而來。許是長了一歲,又有曲嬤嬤日日教導,鸞兒總算乖順了一些。入內規規矩矩見了禮,又說了些感激的話兒,便隨着曲嬤嬤退了下去。
二人才走,晴雯便眉開眼笑道:“可算是懂點事兒了,五兒每日頭晌過來教導,鸞兒也不吵鬧了,每日都要寫幾頁大字。”
陳斯遠瞧着晴雯的模樣心下一酸,心道晴雯是丫鬟身小姐心,又情知無可改易,便一門心思想要教導好鸞兒,也好讓鸞兒來日待她自個兒一償宿願吧?
陳斯遠便讚許幾句,忽而又說道:“既然要開喜鋪,那須得先從江南請了繡娘來,同時再尋個妥帖門面。”說話間從袖籠裡抽出一疊銀票,點出一千兩來塞給晴雯。
晴雯趕忙推卻,道:“大爺,我才得了二百兩,手裡不缺銀子呢。”
陳斯遠笑道:“購置鋪面、囤積面料、僱請繡娘,樁樁件件哪一樣不要銀錢?二姐兒窮怕了,說難聽的……真是剜門盜洞、一門心思的想要賺銀錢,你與她合夥,賬本還是交給三姐兒打理來的妥當。”
晴雯抿嘴笑道:“我又不是傻的,早就想着勞煩三姨娘了。”
陳斯遠頷首,又道:“這銀錢你收着,二姐兒有些積蓄,你且瞧着吧,回頭兒一準來尋我討銀錢。”
晴雯想起尤二姐來,頓時掩口咯咯咯笑個不停。
不知不覺,晴雯又坐在了陳斯遠懷裡,她身量小,兩隻繡花鞋懸空,因心緒極佳便輕微地來回蕩着。
待巳時過半,外頭略略喧嚷,旋即便有冷着臉兒的尤三姐、低眉順眼的尤二姐一道兒入內。
尤二姐垂了螓首一言不發,尤三姐瞥見陳斯遠方纔面色緩和幾分,招呼兩句,氣咻咻落座,抄起茶盞便一飲而盡。
晴雯如今也學會瞧眼色了,情知此番只怕出了事兒,便悄然退下。
陳斯遠牽了尤三姐的手過問道:“珍大哥怎麼說?”尤三姐搖搖頭,說道:“些許宵小,寧國府打發管事兒的往巡城兵馬司遞了帖子,不過半個時辰就得了回信兒,說是鬧事兒的被關了起來。”
尤二姐此時絞着帕子,趕忙起身道:“快晌午了,我去廚房瞧瞧。老爺回來了,總要點幾樣合老爺胃口的菜品纔好。”
尤三姐頭不擡眼不睜,陳斯遠瞧了尤二姐一眼,這才點點頭,尤二姐便飛快離去。
陳斯遠這才問道:“是你大姐又說了什麼事兒?”
尤三姐惱道:“我沒這樣兒的大姐!”明知自個兒與陳斯遠情投意合,非要夥同尤二姐來借種!如今賈蓉一回來,尤氏更是如坐鍼氈。也不知從哪兒掃聽的,說是襲爵要看禮部章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換句話說,只要賈蓉一日不死,這爵位就不可能落在醜哥兒身上。
許是做賊心虛,昨兒個賈蓉纔回,尤氏只瞧了一眼便惴惴不安,今兒個便尋了尤二姐,打算僱兇殺了賈蓉。
尤二姐膽子不大,卻是個貪財的,錯非尤三姐與賈珍說完話後往尤氏房裡去聽了隻言片語,又出言恫嚇了一番,這二人只怕就要拿着銀子去找人下黑手了。
陳斯遠不禁納罕道:“尤氏出了多少銀子?”
尤三姐咬牙道:“兩千兩,算是將箱子底都掏了出來!”
陳斯遠哂笑道:“病急亂投醫。賈蓉不能人道,哪裡用得着她着急?你回頭兒告訴她一聲兒,就說來日襲爵時,只怕賈珍比她還要着急呢。”
尤三姐略略思量,便頷首道:“正是,我方纔光顧着氣惱了,卻忘了這一茬。”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大姐說賈蓉此番回來之後目光陰毒,也不知存了什麼歹毒心思……這要是下黑手弄死了賈珍,只怕爵位到底會落在賈蓉身上。”
陳斯遠思量道:“這倒也是……不過賈蓉離家半載有餘,貼身的丫鬟、小廝想來都被你大姐清理過了吧?身邊兒無可用之人,賈蓉就是想要下黑手也不容易。”
尤三姐卻道:“你怕是不知我那大姐的性子,她又是個續絃的,還不是賈珍說什麼是什麼?她如今只能管得住自個兒院兒,雖擔了個掌家的名頭,可外頭有賴大家的直接聽賈珍吩咐,內宅又有幾個婆子不大聽話,日子過得也是難。”
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哥哥只怕不知我那好大姐哪裡來的銀子吧?”
陳斯遠凝神傾聽,尤三姐就冷笑道:“二姐兒時常去寧國府,大姐便偷偷讓二姐兒僞造了一些擺件、字畫,純金的換成鎏金的,往外搗騰了不知多少物件兒,她這才攢下兩千兩銀子。”
陳斯遠愕然道:“二姐兒怕是沒少得好處吧?”
尤三姐撇嘴鄙夷道:“不然她哪兒來的銀子攛掇着與晴雯一道兒開繡坊?”
陳斯遠頓時哭笑不得,說道:“還好時日短,換的東西也少,不然這事兒遲早紙包不住火。”略略思量,說道:“我看還是讓二姐兒先禁足吧,妹妹辛苦一些,每月去寧國府走動走動就是了。”
尤三姐糟心不已,陳斯遠便扯其入懷好一番撫慰,尤三姐這才心緒轉好。
待聽聞陳斯遠要拜師廖世緯,尤三姐頓時舒展眉頭,興高采烈道:“戶部左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員!哥哥拜了此人爲師,來日必得其提攜。拜師禮可預備了?不知束脩預備了何物?”
陳斯遠笑着道:“都預備齊全了,等恩師休沐,我再登門正式拜師。”
尤三姐不迭應承下來,又說天氣漸暖,家中早就爲陳斯遠預備新衣,便催着陳斯遠換上瞧瞧。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我那恩師清流出身,我可不好弄得珠光寶氣,還是尋一件半新不舊的爲妙。”
尤三姐這才罷休,偎在陳斯遠懷裡半晌,忽而說道:“哥哥是打算讓廖侍郎登門求親嗎?若婚期定在明年,這會子就要開始置辦宅院了。”
陳斯遠緊忙握緊柔荑,扭頭看向尤三姐。尤三姐面上苦澀一閃而逝,又鼓起興致道:“二姑娘、寶姑娘、林姑娘,分屬三家,總要置辦三處宅院。一個是國公府的小姐,一位鹽運使的遺孤,還有一位寶姑娘與哥哥情投意合,三位姑娘從小錦衣玉食長起來的,嫁過來總不好苛待了。
這宅子打底兒就得三路三進,我原還想着先買一處,再慢慢將左鄰右舍買下,只是哥哥也知京城寸土寸金,尤其內城的宅第,只怕稍稍露出口風轉天便能發賣出去。”
這倒是沒錯,陳斯遠也犯了難,說道:“那咱們往後多留意着,說不得就有合適的宅第呢。”
尤三姐猶豫一番,開口說道:“倒是有一處合適的,就在什剎後海左近,觀音廟後身的石虎衚衕。三路四進的宅子,後頭還帶了個不小的園子……就是要價有些高。”
“石虎衚衕……”陳斯遠來京師幾年,倒是四下游逛過,略略回想便道:“你說的莫非是輔國將軍府?”
尤三姐笑眯眯頷首不迭,道:“正是輔國將軍府。”
這輔國將軍祖上乃是太宗李過一脈遠房族親,因隨着李過立有功勳,是以李過鼎定中原後恩封爲安泰郡王。其後屢次降爵,如今已降爲輔國將軍。
京師居、大不易,太上在位時,郡王府還能靠着恩賞度日。到得今上御極,郡王府前後三次襲爵,又因侵佔民田被御史彈劾,今上直罰沒了輔國將軍府上萬畝良田。
一來二去,輔國將軍府早就揭不開鍋了。
再加上這府邸不是敕造,而是早前安泰郡王自個兒一點點造起來的,不孝子孫這才動了發賣府邸的心思。
前頭說過,京師內城尋常一間屋舍大抵在四十到五十兩銀子之間,這輔國將軍府因早前是郡王府,佔地廣闊,是以不能按照屋舍多寡來計算價格。
陳斯遠便問道:“卻不知要價多少。”
尤三姐回道:“說是少於三萬七千兩免談。”
陳斯遠自個兒心下估摸了一番,這價碼高也沒高到哪兒去,還算公道。只是他手頭湊一湊頂多三萬兩銀子,便是拆借一番勉強買下來,只怕也無錢修葺了,倒是讓人好生爲難。
忽而想起攛掇燕平王修鐵路之事,陳斯遠咬牙道:“妹妹且先談着,輔國將軍府咬死了這個價碼,只怕三五個月也發賣不出去,回頭兒我踅摸踅摸法子,若是銀錢能湊手,咱們便咬牙將其買下來。”
尤三姐淡淡應下。陳斯遠又覺有些對不住尤三姐……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就被自個兒這麼不明不白的拐得夜奔爲妾,莫說陳斯遠還有些良心,便是昧良心的只怕也會覺着虧欠三姐良多。
他便摟緊了尤三姐,低聲道:“妹妹真個兒想好了……來日不隨我過去?”
尤三姐嗔怪着白了其一眼,道:“我與二姑娘打交道不多,寶姑娘倒是見過幾面……她雖客氣隨和,心下卻只怕瞧不起我,既如此,我又何必湊過去礙眼?”
目光四下一掃,尤三姐笑道:“與其被新太太磋磨,莫不如留在此間逍遙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