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診治
惜春得空便往櫳翠庵去尋妙玉,此事前些時日下喇叭芸香便說與陳斯遠知曉了,奈何前幾日陳斯遠忙着國子監月考,惜春也知趣不來攪擾,是以此時方纔提及。
小惜春扭頭仰着小臉兒點了點頭,說道:“我去尋妙玉手談,還品了香茗。她性子雖孤傲了些,相處起來卻也不算太難。是了,她還送了我一卷大寶積經呢。”
陳斯遠不禁蹙起眉頭來,想起來日惜春出家避禍,不免愈發憐惜了幾分,便說道:“四妹妹年紀還小,心智不全,這等佛經最是移人心性。倘若久讀,難免就改了性子,愈發沒了人氣兒。”
惜春板着小臉兒勉強一笑,又看向水中道:“便是移了心性又如何,說不得也是因禍得福呢。”
陳斯遠嗤的一聲笑道:“小小年紀,哪兒來那般多思量?我知四妹妹心下所思,如今四妹妹上頭有二姐姐、三妹妹看顧着,再不行還能往我這兒來,何至於這會子就謀那勞什子的退身之路?”
惜春卻蹙眉道:“二姐姐心下明鏡兒也似,偏木頭人也似什麼都不管,可不就是泥菩薩?至於三姐姐……趙姨娘與環老三拖累着,哪裡還顧得上我?”
正說話間,忽而便見一隻大手覆在頭頂,她仰頭便見陳斯遠認真道:“既如此,你往來時常往我這兒來就是了。多的不敢說,總不至於讓四妹妹捱了欺負。”
惜春心下動容,臉兒上難得露出了笑模樣,說道:“遠大哥還要考取功名呢,我又不好時常去。”
“不耽誤,我總不能每日都在攻讀吧?不然再是鐵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
情知陳斯遠拳拳愛護之意,惜春便應聲點頭。
陳斯遠又將手中魚食遞過來,小姑娘便用竹夾子夾了魚食往水中拋灑,引得湖水翻涌、魚兒爭搶。
過得半晌,一小袋魚食拋灑盡了,便有丫鬟入畫尋了過來,說鳳姐兒、三姑娘都掛念着,便將惜春請了回去。
難得出來遊逛,陳斯遠暫且不想回返,乾脆沿金魚池而行。半晌轉到金魚池東南,便見涼亭裡停着個熟悉身形。
一襲粉紅花卉紋樣鑲邊淡黃對襟褙子,內襯荼白抹胸,下着粉紅蘭花刺繡長裙,頭插素淨珠釵,鬢貼石榴花又有五彩絛絲垂下。那斑駁湖光反照在面上,襯得愈發水潤白皙。
陳斯遠停步莞爾,不曾遇見黛玉,反倒撞見了寶釵。他擡腳往涼亭尋去,內中的丫鬟鶯兒瞥見了,忙與眺望龍舟的寶釵說了一嘴,寶釵回首,緊忙朝着陳斯遠噙笑頷首。
陳斯遠負手而行,須臾到得涼亭裡,手捧摺扇拱手道:“薛妹妹。”
寶釵屈身還禮:“見過遠大哥。”
陳斯遠挪步進了涼亭裡,笑着道:“方纔聽寶兄弟說薛妹妹不肯遊逛,怎地這會子自個兒來了涼亭裡?”
寶釵隨口道:“顛簸了一路,總要歇歇腳。”
實則方纔那會子寶玉一個勁兒的邀黛玉遊逛,寶姐姐雖面上不顯卻不免心下着惱,因是乾脆也推拒了。
陳斯遠點點頭,摺扇指點了下水面,道:“我猜薛妹妹定是想起了莫愁湖。”
寶釵掩口笑道:“睹物思鄉,遠大哥還真猜中了。”頓了頓,又道:“我父親在世時,每年端陽都要帶我往莫愁湖遊逛……是了,我家在莫愁湖畔還有個小巧宅院,夏日裡便會挪到那兒去避暑。”
一旁的鶯兒也陷入回思,笑着道:“不止呢,我記得那會子還跟着姑娘去瞧人家採蓮蓬呢。”
寶釵瞥了鶯兒一眼,鶯兒便識趣閉嘴,緩緩退開幾步。
陳斯遠便頷首道:“比照莫愁湖,這金魚池略顯逼仄了些。”
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寶釵方纔氣惱過寶玉,又因陳斯遠乃是慣犯,便思量着其是不是以景喻人,說寶兄弟配不上自個兒?
這話可不好接,寶釵心下多了幾分提防。陳斯遠見寶釵不接茬,心下納罕不已,便轉而說道:“是了,姨太太如何了?”
不提這個還好,說起這個來寶釵便禁不住蹙眉。那日媽媽回來罵了哥哥一通也就罷了,待到夜裡竟又……折騰了好一會子方纔停歇,須知媽媽那日可不曾飲酒,這回總不能是酒後情難自制了吧?
轉天寶釵便尋了同喜、同貴旁敲側擊過問了一番,卻聽聞前一日媽媽只在榮國府中打轉,除去與姨媽王夫人說了半晌話、早間時與璉二哥撞了個對向,餘下光景便一直留在家中。
總不能是媽媽與璉二哥有什麼吧?
這也就罷了,這幾日哥哥薛蟠也不知怎地了,旦旦而伐,正值夏日、門窗不閉,那柳燕兒嚷得四下都能聽聞,於是薛姨媽夜裡又……輾轉反側了幾回!
一回兩回也就罷了,連着幾回哪裡還是巧合?寶姐姐生怕薛姨媽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這幾日連寶玉處也不去了,乾脆日夜守着薛姨媽,生怕一個行差踏錯惹出禍事來!
眼見寶釵臉上神情愈發古怪,陳斯遠禁不住道:“薛妹妹?”
“啊?”寶釵回過神兒來,趕忙道惱:“方纔走了神兒……遠大哥說我媽媽?不過是崴了腳,這兩日一直敷藥,已經能落地了。”
“哦,那就好。”
不待陳斯遠說旁的,寶釵忽而道:“是了,遠大哥,那日你在園中可曾瞧見了古怪?”
“古怪?”陳斯遠心道,自個兒與司棋……算不算古怪?“這倒不曾,薛妹妹想問什麼?”
寶釵思量着道:“那日媽媽回來後便神思不屬,也不知遇見了什麼事兒……許是姨媽與媽媽說了什麼吧。”
神思不屬?陳斯遠暗自思量,這寡婦失業的撞見了活春宮,怕是難免心下激盪,過後神思不屬也是尋常?
當下二人各有思量,隔着半步一道兒觀量湖中景緻。那丫鬟鶯兒停步亭外,觀量二人背影,忽覺金童玉女也就是這般了吧?只可惜這位遠大爺家世寒酸了些,不然與自家姑娘倒是良配。
思量間又有婆子來尋,原是到了飯時,鳳姐兒打發人來尋衆人回去用飯。
二人便一道兒繞湖而行,不過一刻到了帷幔左近,遙遙便聽得內中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入得內中,寶玉掃量一眼便道:“方纔要射柳,偏生少了寶姐姐……與遠大哥。”
鳳姐兒就道:“有的是功夫耍頑,老太太發了話,入夜前回返就好。如今要緊的是先用飯,便是你們不餓,我這會子也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呢。”
探春忽而合掌道:“是了,聽說今兒個預備了茄鯗?”
鳳姐兒笑道:“前幾日就預備下了。”
這話一出,連惜春也笑着道:“說來好些時日不曾吃過茄鯗,如今還真就想這一口兒。”
當下婆子搬了桌椅,又自周遭水井打了清水來,伺候着衆人淨了手,便圍攏着落座。
依着輩分、年歲,鳳姐兒自是坐在了首位,左手邊依次是二姑娘、寶釵、黛玉、探春、惜春,隨即就成了挨着鳳姐兒的陳斯遠。
咦?怎地不見賈環?仔細觀量,這會子平兒也不在。
當下陳斯遠也不好發問,乾脆悶聲等着菜餚奉上。
這第一道便是茄鯗,其後又有板鴨、南腿、雞肉紫菜巴、雞膏、烤酥皮肉、涼拌豆芽、薰豆腐,主食則是一碗清湯寡水的伊麪。
陳斯遠先嚐了一筷子茄鯗,那茄子丁很有嚼頭,且越嚼越香,果然不負盛名。再嚐了嚐旁的,樣樣都是好滋味。待夾了一筷子豆芽入口,陳斯遠頓時心下驚奇。那掐頭去尾的透亮豆芽,偏偏能吃出魚肉鮮香來。
當下哪裡還忍得住,扭頭問鳳姐兒道:“二嫂子,這豆芽只怕不簡單吧?”
鳳姐兒笑道:“也不算難,不過是豆芽掐頭去尾中間掏空,將新鮮的黃花魚打成肉泥,拌了佐料塞進去,烹製時大火翻炒十二下出鍋就得。
說來這菜還是你二哥在外間吃了一回,回來央着廚房反覆試做,這才做成了的。”
陳斯遠心下暗歎賈家奢遮,面上自是讚歎不已。
眼見陳斯遠要吃伊麪,一旁的惜春就道:“遠大哥,這伊麪沒滋味,須得拌了茄鯗纔好呢。”
“原來如此。”陳斯遠盛了幾勺茄鯗拌在伊麪裡,那茄鯗裡還有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拌了伊麪吃將起來果然好滋味。
待用過飯食,自有丫鬟奉上香茗,衆人略略歇息說了會子頑笑,寶玉便叫嚷着射柳。
當下自有僕役撤下席面,又尋了柳條去青一尺遍插於地,跟着又將竹編的鴿子籠與那柳條做成了機括,其上又繫了彩色帕子。
陳斯遠正心下不解,便有惜春湊過來道:“賈家射柳與外間不同,遠大哥只消射中帕子,帶動柳條那鴿子籠便會打開,內中的鴿子剪了翅膀,待飛將起來比誰的鴿子飛得高。”
這是玩兒出花兒了啊!
陳斯遠咋舌之餘,低聲問道:“這是老國公定下的規矩?”
惜春搖頭小聲道:“說是老太太從史家帶過來的。”
陳斯遠默然點點頭。當下又有婆子遞送了軟弓來,每人又有三支紅布包頭的短箭。
二姑娘迎春便道:“還是依着往年規矩——”
寶玉搶白道:“單是喝彩也無意趣,不若咱們也加一些彩頭?”說着拽下玉佩來,笑着道:“誰若是得了頭彩,我這玉佩便拿去。”
一衆人等紛紛應好,鳳姐兒便押了個累絲金鐲子,餘下姊妹或是一簪一釵,或是丁香、帕子。
陳斯遠也湊趣地將手中摺扇押了去。
衆人又投骰子定了先後,卻是鳳姐兒先射,往後依次是二姑娘迎春、四姑娘惜春、黛玉、寶釵、陳斯遠、探春,那猴兒急了半晌的寶玉卻輪到了最後一個。
當下鳳姐兒提着軟弓嬌笑道:“誒唷唷,你們頑就是了,我這個年紀——”
不待其說完,探春就道:“鳳姐姐纔多大,合該與我們一道兒頑鬧纔好。”
鳳姐兒笑着道:“這規矩怎麼定的來着?”
惜春就道:“三支箭,中二者可選一樣物什,中三箭選兩樣,鴿子騰空最高也得一樣。”
鳳姐兒也不推諉,站定線在外舉軟弓略略瞄了瞄,頭一箭飛出去卻足足偏出去一尺有餘。
鳳姐兒嘴上嗔道:“誒唷,果然偏了。許多年不曾射柳,倒是將這事兒忘了個乾淨。”說話間卻面色凝重起來,舉弓瞄了好一會子,待撒手那箭矢離弦而去,不偏不倚正撞在一方帕子上。
機括髮動,竹籠打開,奈何內中鴿子好半晌卻不曾騰起。鳳姐兒愈發認真,待下一箭,卻正撞在剝青留條上,籠子驟然打開,內中鴿子受了驚嚇,撲啦啦騰空而起,引得衆人合掌讚歎!
陳斯遠道:“二嫂子巾幗不讓鬚眉,不愧是將門虎女。”
王熙鳳丟了軟弓掩口笑道:“我算哪門子將門虎女?這小時候倒是沒少騎馬,弓矢卻沒怎麼碰過,倒是閨中沒少投壺、射柳。”
一應人等紛紛誇讚,又有小惜春催促道:“鳳姐姐快選一樣彩頭。”
王熙鳳應下,心思動了動,便將惜春的暗紅瑪瑙鐲子抄了起來,道:“正巧大姐兒方纔摔了個鐲子,這個就當四姑姑給大姐兒送的了。”
惜春笑點頭,雖高興自個兒的物件兒頭一個便被人選了去,卻心下可惜所選之人不是陳斯遠。
鳳姐兒射過柳,依次輪到迎春,奈何迎春射術不佳,三支箭盡數落了空。本就是耍頑,迎春也不在意,衆人安撫一番便輪到了小惜春。
卻見惜春小臉兒緊繃着,舉了軟弓眯眼觀量,卻奈何她這會子力弱,三箭只中了一箭。
待到了黛玉,卻是與惜春一般無二。
轉頭輪到寶姐姐,前兩箭俱都中的,待到了第三箭,陳斯遠便見寶姐姐撒手時軟弓略略抖動,那第三箭便擦着一方帕子疾馳而過。
探春就道:“可惜,寶姐姐若是仔細瞄了,說不得能連中三箭呢。”
寶釵笑道:“手都酸了,能中兩箭已是難得,我可不敢奢望盡數中的。”將手中軟弓交給丫鬟鶯兒時,恰與陳斯遠視線對撞,寶姐姐雖緊忙避開來,陳斯遠卻已窺破了其心思——藏拙。
鳳姐兒才中兩箭,寶釵自然不好越過鳳姐兒去拔了頭籌。衆人催着寶姐姐選彩頭,衆目睽睽之下,她挑揀一番,便將寶玉的玉佩拾了來,笑道:“瞧來瞧去,寶兄弟這玉佩最值錢,我便要這個了。”
衆人都笑着打趣:“我看便是寶二哥留個絛絲,寶姐姐也要選了去吧?” “討打!”寶釵嗔怪着便與探春鬧將起來,探春咯咯笑着來回閃避,最後躲到陳斯遠身後道:“寶姐姐快饒了我這一遭吧,往後再也不敢了!”
寶釵故作氣惱,無意間卻又與陳斯遠眼神撞了個正着,心下忽而泛起委屈來,又故作無恙,笑着數落了探春一番。
鬧過一場,後頭便輪到陳斯遠,紅玉緊忙將軟弓送到陳斯遠手上,道:“大爺好歹中兩箭,不然豈非平白虧了個扇子去?”
一旁的司棋掩口笑道:“這話兒說的,誰不知遠大爺手頭闊綽,偏這會子連個扇面都捨不得。”
陳斯遠提起軟弓來哈哈一笑,說道:“送是送,虧是虧,那如何能一樣?”
當下凝神眯眼觀量,須臾撒手,卻是一箭中的!籠子打開,內中鴿子受了驚嚇,撲啦啦展翅撲騰,須臾飛出十幾丈高,又朝着遠處落去。
小惜春手搭涼棚仰頭觀量,驚歎道:“咦?遠大哥的鴿子飛得極高!”
剪了翅膀的鴿子本就飛不多高,方纔鳳姐兒與寶釵二人總計三隻鴿子,最高不過飛了七八丈。
陳斯遠略略舒了口氣,他隨着老騙子混跡江湖,富家子弟那等飛鷹走馬、投壺射柳的把戲最是擅長。
當下又連出兩箭,竟無一箭落空。眼見又有兩隻鴿子騰空,頓時引得衆人歡聲雷動。
衆人便催着陳斯遠選彩頭,陳斯遠也不推讓,略略觀量,便將黛玉的丁香與寶釵金簪一併取了來。
鳳姐兒、探春插科打諢說着頑笑話兒,只道陳斯遠好射術,黛玉與寶釵卻各有心思。
方纔眼見中了兩箭時,黛玉便知自個兒那丁香只怕便被陳斯遠得了去了。因是全在其意料之中。
倒是寶姐姐那簪子,黛玉雖不曾多想,寶姐姐心下卻不免多想了幾分。
先前王夫人雖不曾明說,可話裡話外隱隱有撮合之意,寶釵正待字閨中,自小那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又沒少瞧,這心下又怎會不多想?
這幾日因着薛姨媽折騰連連,寶釵難免午夜夢迴時多想了一些……那遠大哥人品、樣貌都沒得挑,唯獨家世有些欠缺,卻難得是個知道上進的。每日攻讀,屢屢在那國子監得了榜首,假以時日,焉知不會飛黃騰達?
這般人物,連薛姨媽都心緒難耐,更遑論是寶釵了。奈何到得白日裡仔細思量國,卻也知陳斯遠雖未來可期,奈何薛家卻等不得!
寶姐姐自是難免嘆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過後便將心緒撫平、壓在心中,平素半點也不曾展露。偏此時陳斯遠別的彩頭不選,單選了她與黛玉的物件兒……林妹妹與其有婚約,自是合該取了那丁香,可爲何又要取了自個兒的金簪?
寶姐姐心下不解,強忍着方纔不去瞧陳斯遠。
另一邊廂,寶玉眼見兩個物件兒被陳斯遠得了去,頓時興致大壞,意興闌珊道:“這射柳也無甚意趣,不若咱們去湖上泛舟吧。”
探春不樂意了,嗔道:“寶二哥,纔要輪到我,我還想要鳳姐姐的累絲鐲子呢!”
寶玉便不說話了,隨即眼瞅着探春也三中其二,喜滋滋將鳳姐兒的鐲子得了去。
待輪到寶玉上場,因着心緒大壞,難免失了平常心,三箭只中其一,什麼彩頭也不曾得去。
探春不免又高興起來,打趣道:“寶二哥這是知道我銀錢不湊手,將我那釵送還回來了呢!”
寶玉訕訕一笑也不答話。
不遠處的黛玉笑着說道:“三妹妹莫非忘了?遠大哥還能選一樣呢。”
探春恍然,笑着道:“是了,險些忘了,那遠大哥快選。”
因着陳斯遠放飛的鴿子飛得最高,是以又能選一樣彩頭,他便將二姑娘迎春祥雲挑心取了。
探春納罕道:“遠大哥怎地不取我那釵?”
陳斯遠笑着道:“三妹妹不是銀錢不湊手嗎?”
探春便故作嗔怪道:“遠大哥存心逗弄人,都知我說的頑笑,偏遠大哥這會子來打趣。”
此言一出,自是惹得衆人鬨笑不已。
卻說一旁那司棋心下得意,身子略略撞了下迎春,低聲道:“遠大爺選了姑娘的挑心呢。”
二姑娘迎春想起方纔水榭情形,心下羞不可抑,紅了臉兒低聲呵斥道:“你別渾說!”
司棋卻全不在意,笑着低聲道:“說不得方纔頭一樣遠大爺就想選姑娘的挑心呢。”
迎春偏了頭去,又偷眼觀量陳斯遠,誰知陳斯遠正瞧過來,二人對視一眼,迎春心下頓生波瀾,緊忙羞得躲去了涼棚裡。
眼見射柳罷了,寶玉便嚷嚷着道:“那賽龍舟一個時辰後才重賽,咱們不如賃了小舟,遊玩一番。”
衆人齊聲應下。
當下鳳姐兒便打發管事兒的去尋舟船,本道租用個畫舫,一應人等都遊逛一番,誰知這會子竟沒閒暇的畫舫,便是那烏篷船也只餘下三艘。
那烏篷船不大,能容兩主兩僕就不錯了,鳳姐兒又生怕有人落了水,每船還放了個水性好的僕役上去,因是一干人等便只能分批遊逛。
寶玉又邀黛玉同船,偏生黛玉這會子也有些勞累,便推拒道:“方纔見了太陽,這會子有些頭暈,你自個兒遊逛吧,我要歇一歇。”
寶玉無法,只得尋了寶釵同遊。當下又有迎春領着惜春,鳳姐兒領着探春,三艘烏篷船依次離岸,緩緩繞金魚池遊逛起來。
眼見四下無人,紅玉緊忙湊了過來,低聲說道:“方纔二奶奶訓斥了環三爺一通,偏環三爺咬死了是無意崴了腳,二奶奶一氣之下便打發人將環三爺送了回去。”
陳斯遠點了點頭,心思卻全在涼棚下的黛玉身上。
香菱端了溫茶過來,蹙眉說道:“那環哥兒瞧着就不像是個好的……瞧着人在水榭,這一頭撞過去,說不得就落進了水中。”
紅玉心下極瞧不上趙姨娘,每回趙姨娘來都會充長輩,又對她們呼來喝去的,因是便哼聲道:“說不得是趙姨娘教的呢。”
這話卻也不算說錯,那趙姨娘素日裡沒少跟賈政吹枕邊風,只怕更沒少與賈環數落王夫人、寶玉的不是。賈環這會子才九歲,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可不就信了去?
眼見陳斯遠神思不屬,香菱便扯了扯紅玉,朝着涼棚裡努了努嘴,紅玉頓時會意,笑着道:“大爺不若去涼棚裡尋了林姑娘說會子話兒。”
“嗯。”陳斯遠沉聲應下,起身正要往涼棚行去,誰知忽而便有人遙遙招呼。
“咦?果然是陳公子,方纔遙遙觀量了一眼還做不得準,這才上前來看仔細。”
陳斯遠扭頭,先是心下着惱,隨即大喜過望——那來人竟是鶴年堂郎中丁道簡!
陳斯遠笑容滿面拱手上前:“丁郎中,有禮!”
“陳公子客氣了。”
二人彼此拱手見過禮,丁道簡便壓低聲音道:“在下昨日又驗了一方,此方最是溫補,每日一丸,吞服一月可見功效。”
陳斯遠略通藥理,便道:“可是有喜來芝一味?”
“正是。”當下丁道簡正要說起此方精妙,卻被陳斯遠打斷,道:“丁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不衝旁的,單是那一千兩銀子就足夠丁道簡感念的了,因是趕忙道:“陳公子何必外道?有事只管直說便是。”
陳斯遠略略朝着涼棚方向偏頭,道:“此爲林姑娘,揚州鹽政林如海之女,與在下有婚約。林妹妹自幼體弱多病,延醫問藥不算,都說是體弱之症,每逢春秋換季,必犯了舊疾,咳嗽連連……或時而帶血。
想求不偶遇,在下敢請丁兄給林妹妹診治一番。”
丁道簡應承道:“好說好說,治病救人,本就是在下本分。”
當下二人一道兒往涼棚而來。那紫鵑瞥見陳斯遠領了個陌生男子尋來,緊忙攔了過來:“遠大爺,你這是——”
陳斯遠瞧着偏過頭來的黛玉,笑着道:“此爲鶴年堂名醫,與我交情匪淺,不想今日偶遇,我又想起林妹妹有宿疾,便冒昧而爲,請丁兄爲林妹妹瞧瞧。”
不待紫鵑發話,雪雁緊忙過來將紫鵑擠在一旁,笑着道:“就知遠大爺心下記掛着我們姑娘,既是這般——”她笑着回頭:“姑娘,鶴年堂乃是京師老字號,不若請丁郎中給姑娘瞧瞧?”
若換做平素,黛玉只怕會說‘我這病也沒什麼可瞧的,死不了又活不好的’,偏這會子是陳斯遠領了大夫來瞧,又是一片好心,她卻不好如往常那般太過刻薄了。
因是黛玉起身朝着二人一福:“謝過遠大哥掛心,有勞丁郎中了。”
“好說好說。”
當下陳斯遠引着丁道簡進得內中,雪雁緊忙搬了凳子來,那丁道簡在黛玉對面落座,紫鵑又奉上一方絲帕。
絲帕附在黛玉皓腕上,丁道簡道了聲‘得罪’,便探出手來爲其診治。摸過右手脈象,又摸左手脈象。
這會子紫鵑也顧不得此人是陳斯遠請了來的,心下只掛念着黛玉病情,眼見丁道簡蹙眉收了手,緊忙問道:“敢問郎中,我家姑娘——”
丁道簡擺了擺手,又仔細問過黛玉日常症竈、飲食,待黛玉一一說過,丁道簡便思量着道:“肺氣虛損、淤血痰濁又水飲阻滯,此爲肺脹之症——”忽而吸了口涼氣,又道:“不過我觀林姑娘身形,又似臟腑嬌嫩、形氣未充啊。”
陳斯遠略知藥理,這丁道簡前面說的他一時回想不起來,倒是後面所說的,他倒是記得:此爲肺部發育不全之症。
丁道簡又道:“不知姑娘往常都服什麼方子?”
不待林黛玉言語,雪雁搶白道:“我們姑娘自小兒延醫問藥無算,奈何都不大管用,後來還是揚州名醫魏大郕魏郎中開了人蔘養榮丸,如今每三日服一丸,若發了病,便要每日吞服兩丸。”
丁道簡點了點頭,說道:“也算對症,只是人蔘乃大補之物,我觀林姑娘虛不受補,這人蔘養榮丸卻不好多吃。”
陳斯遠此時道:“還請丁兄開個方子來。”
丁道簡撫須思量,半晌才道:“一則每旬服一劑知母湯,我再開一副氣舒丸……是了,”他轉頭與陳斯遠道:“陳公子手中存了不少蟲草,此物性溫平和,不若多服一些蟲草。”
黛玉聞言擡起螓首來觀量了一眼陳斯遠,心下生出幾分感念來……那蟲草早些時日就送了一些來,每日三根足夠吃上兩個月的。只怕遠大哥一早兒便將自個兒的病症掛在了心上,是以得了那蟲草便巴巴兒的送了來。
陳斯遠拱手道謝:“好,多謝丁兄了。”
那丁道簡擺了擺手:“不必。”
黛玉又緊忙使了個眼神兒,紫鵑便尋了兩枚銀稞子來要奉上。誰知丁道簡堅辭不受,起身與陳斯遠一道兒離了涼棚,又在堤上垂柳下說了會子話,這才告辭而去。
陳斯遠迴轉身形,便有雪雁尋了過來,笑着道:“遠大爺,我們姑娘說這會子日頭正毒,不若遠大爺也來涼棚里納涼吧,她們只怕要好一會子纔回來呢。”
“好。”
陳斯遠應下,昂首闊步進了涼棚,又與黛玉見過禮,便撩開衣袍隔着三尺坐在了黛玉身旁。
那黛玉便低聲道:“謝過遠大哥了。”
陳斯遠笑着搖頭沒言語。
除了自小便在一處的寶玉,黛玉還是頭一回與外男獨處,因是心下羞怯得緊。垂了螓首正要說些旁的,忽而瞥見陳斯遠腰間掛了好些個物件兒,頓時心下不喜,忍不住說道:“遠大哥人緣兒還真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