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斯遠與鳳姐兒一道兒往後而來,紅玉放心不下,也一路隨行。
老葉媽管着漿洗房,便在榮國府的西北角。大觀園與僕役羣房有一道內子牆阻隔,雖留了個西角門用於走動,奈何又隔了水,想要過去十分不便,於是乎一行人等便從後門出來,兜轉一番纔到了地方。
陳斯遠遙遙便見內中吵嚷不休,探春鐵青着一張小臉兒看着一衆婆子,老葉媽捂着臉兒側臥在地上,哭天喊地、撒潑打滾,那侍書別看年歲不大,小嘴兒巴巴不停,直說得一衆婆子啞口無言。
“……巧宗?哪兒來那麼多巧宗?前兒個是姨娘的裙子洗壞了,昨兒個是環三爺的衣裳搓洗出了個窟窿,如今又輪到我們姑娘的裙子壞了,你且說說,怎麼旁人的衣裳漿洗不壞,偏到了我們這兒就壞了?”
有婆子閃爍其詞道:“衣裳漿洗多了,禁受不住再搓洗也是有的……”
侍書探手抓起半乾不幹的衣裳,徑直丟向那婆子,道:“來來來,你再搓洗個窟窿來瞧瞧!”
那婆子正不知如何回話,有眼尖的瞥見鳳姐兒來了,緊忙嚷道:“二奶奶來了!”
四下頓時爲之一靜。
探春扭頭觀量,鳳姐兒與陳斯遠已然到了近前。
鳳姐兒探手扯了探春嗔怪道:“怎地發這麼大的火兒?”
探春趕忙道:“忍了兩回,今兒個實在忍不了這起子腌臢氣了。”
“那你尋了我或是平兒就好,何必自個兒與這等沒起子的計較?”
一旁翠墨道:“我們姑娘去尋了,奈何二奶奶與平兒姐姐都不在。”
鳳姐兒咕噥道:“平兒那小蹄子又往哪兒去了?”頓了頓,這才拍了拍探春的手,道:“三妹妹只管交給我處置就是,你這般未出閣的姑娘,可不好料理這起子事兒。”
探春趕忙道謝:“多謝二嫂子了。”
“合該如此,說來也是我沒管好家。”目光掠過探春,鳳姐兒瞧着地上撒潑打滾的老葉媽冷笑道:“怎麼着,我來了你也要躺着回話不成?”
老葉媽駭得緊忙爬起來,委屈道:“二奶奶,實在是……”
鳳姐兒只冷哼一聲,那老葉媽頓時訕訕垂頭,不敢言語了。
且不說鳳姐兒如何教訓一干漿洗房的婆子,卻說陳斯遠迎了探春,二人便一道兒沿夾道往大觀園後門行去。
陳斯遠思量着勸慰道:“三妹妹也不必氣惱——”
誰知才說半句,探春忽而眨眨眼,面上冰霜褪去,笑着說道:“多謝遠大哥,我方纔也沒真氣惱。”
陳斯遠歪頭瞧了其一眼,不由讚歎道:“好,孺子可教。”
探春舒出一口氣,道:“素日裡瞻前顧後,實在不爽利。如今學着遠大哥當日那般,打的一拳出、免得百拳來,真真兒是暢快。往後我也不依仗了誰,只憑了道理說話,誰也說不出我的不是來!”
說話間已然進了大觀園,陳斯遠沉吟一陣,眼見四下無人,這才與探春低聲道:“三妹妹自是能這般行事……只是這清官若想鬥得過貪官,總要比貪官還要奸滑幾分啊。
三妹妹須記得,手段便只是手段,成事纔是緊要。出手之前先分清敵我,將敵人弄得少少的,自己人多多的,無往不利,焉有不成事之理?”
探春這會子心下暢快,雖點頭將道理記下了,卻不曾用心去想。轉而便笑着說起後日生兒情形,二人言說一路,因天時不早,陳斯遠還要回返新宅,這才彼此分開。
閒言少敘,轉眼到得五月十三這日。
這日清早陳斯遠換了一身天青色新衣,先行到得院兒中柱香、禱告,隨即便往各處長輩處拜見。邢夫人、王夫人且不說,賈母難得面上帶了幾分好顏色,笑着與其說了幾句話兒,這纔打發其退下。
陳斯遠正要回轉清堂茅舍,旋即便有湘雲追了上來。
陳斯遠見小姑娘咬着下脣蹙眉不已,不禁納罕道:“雲妹妹怎地了?”
湘雲癟着嘴不說話,一旁的翠縷說道:“遠大爺不知,昨兒個下晌侯府來了信兒,說是過會子便接了姑娘回侯府。”
聖人已經回京,鐵網山情形也傳揚開來,想起湘雲匆匆定下親事,此番保齡侯又要接其回去……史家這是要撇清與賈家的干係啊。
奈何湘雲還小,心下只想着兄弟姊妹們一處耍頑,聽了翠縷的話,不禁雙目噙了淚。恰寶姐姐打瀟湘館方向來,瞥見這等情形,緊忙上前問道:“這是怎麼了?”
翠縷少不得又說了一遭。寶釵緊忙替湘雲擦拭眼淚,囑咐道:“可不好讓人瞧見了,回頭兒再說與你二嬸子聽,又是一樁是非。”
湘雲悶聲點頭,先是將一頂忠靖冠送與陳斯遠,又拉了寶釵的手道:“寶姐姐可得想着我,回頭兒也跟寶二哥提一提,想着將我接回來。”
寶姐姐哭笑不得,只得應下。後頭史家的管事兒媳婦來催,湘雲這才戀戀不捨撒了手,寶姐姐又去前頭送她,自是不提。
陳斯遠站定遠處,目視寶釵與湘雲出了園子,心下頗爲納罕,蓋因始終不知湘雲到底定了哪家的親事。
罷了,回頭兒問過寶姐姐,定能掃聽個明白。
他正待扭身邁步,忽而聽得身後有人喚道:“遠兄弟。”
陳斯遠扭頭,便見二姑娘噙笑而來。
“二姐姐。”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拱手作禮。
那迎春轉瞬到得近前,朝着陳斯遠一福,起身笑着道:“你也知我如今不好出門,這回便不湊熱鬧了。”說話間朝着身邊兒的司棋一探手,司棋便哀怨着將個小巧包袱送上,迎春接了又遞給陳斯遠:“也不知送些什麼,便給遠兄弟做了一雙官靴,只盼着遠兄弟來日平步青雲。”
陳斯遠自是謝過。那二姑娘迎春送過賀禮也不多待,說過兩句便領着司棋回去了。
陳斯遠心下頗爲古怪……按說出了那檔子事兒,迎春見了自個兒總該有幾分彆扭纔對,誰知幾回下來,瞧着竟一如往常。也不知到底是二姑娘木訥……還是心思藏得深了。
既然想不分明,那就暫且不想。陳斯遠眼看時辰不早,當下再不耽擱,回了清堂茅舍,旋即領了香菱、紅玉、五兒、芸香等,一道兒乘車先行往新宅而去。
一衆人等到了新宅,三姐兒、晴雯熱絡來迎,晴雯尤喜香菱性子,抱了其胳膊便嘰嘰喳喳與其說個沒完。
待香菱等先去廂房安置,尤三姐便與陳斯遠道:“哥哥前幾日是不是交代了蔣五差事?”
“是有此事。”陳斯遠回道。
尤三姐面色古怪了一番,道:“蔣五回了信兒……罷了,還是叫他來說吧。”
陳斯遠應下,須臾便將蔣五傳了進來。那蔣五入內打躬作揖,隨即說了一番話,卻是震得陳斯遠瞠目結舌!
老爺賈政這兩日間,竟無一日不去扁擔衚衕。蔣五尋了婆子掃聽了才知,敢情那一戶人家是才賃下的房子,住得乃是傅通判的親妹妹——傅秋芳!
這可真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政老爺人老心不老啊!
陳斯遠呆滯須臾,待回過神來不由的暗歎:好傢伙,政老爺竟果然養了外室,且還是那傅秋芳。這般思量來,王夫人只怕並不在意,倒是趙姨娘只怕要跳腳了……也不對,若傅秋芳安安分分當了外室,王夫人自會睜隻眼閉隻眼。但凡傅秋芳要進榮國府,只怕王夫人定會下了狠手啊。
此事如今瞧着暫且與其無關,可焉知這般變化,來日又會不會與其相關?
後續變化如何,暫且不得而知,且行且看吧。
陳斯遠勉勵了蔣五一番,又賞下一吊錢,喜得蔣五連連作揖,這才歡天喜地退下。
待其一走,尤三姐便蹙眉道:“那政老爺聽聞極爲方正,怎地也會養了外室?”
陳斯遠哭笑不得,說道:“這卻不好說了……許是實在心下憋悶,這才中了美人計?”
尤三姐撇嘴道:“都說寧國府荒唐,我看這榮國府也不遑多讓。罷了,左右與咱們無關,我去瞧瞧戲班子來沒來。”
陳斯遠閒坐須臾,便有夏竹來回:“老爺,榮國府大奶奶領着蘭哥兒先到了。”
“哦?”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到儀門外去迎。
此時李紈與賈蘭業已下了馬車,賈蘭正指點着正門旁的一間小私塾與李紈說着什麼。
陳斯遠上前廝見一番,李紈就笑道:“她們那些個還在後頭,我與鳳姐兒說了,與蘭哥兒先來打前站。”
此爲應有之意,大抵是李紈也想見一見教導賈蘭的那位老秀才。陳斯遠與李紈說了兩句,尋了蔣五便將塾師請了出來。
那私塾先生年近六十,樣貌清癯,行事一板一眼。李紈只上前說了幾句,心下便暗贊不已。
待轉頭別過私塾先生,與陳斯遠進了儀門,李紈就感念道:“多虧了遠兄弟,那馮先生瞧着極妥當,蘭兒這些時日功課也大有長進。”
陳斯遠道:“應當的,若不是大嫂子前一回幫襯,那膠乳營生只怕頗費周章啊。”
李紈笑道:“本就是互惠互利之事,偏遠兄弟說的好似佔了我便宜……實則啊,倒是我虧欠遠兄弟許多。”
賈蘭在一旁道:“母親感念遠叔,私下做過兩回三丁包子,奈何總是差了些味道,這纔沒給遠叔送去。”
陳斯遠頓時動了饞蟲,笑道:“大嫂子還有這手藝呢?說來我還真想這一口了。”
李紈搖頭苦笑:“不行了,許久不下廚,如今生疏得緊。待我下回再試試,若做的好吃了,我再給遠兄弟送來。”
陳斯遠笑着應下,又有尤二姐、尤三姐來迎,恰外頭老蒼頭傳話,說是瞧見榮國府的車馬了,陳斯遠便別過李紈,又往外頭迎去。
須臾光景,六輛馬車果然到了門前。
鳳姐兒、平兒先下了車,隨即鶯鶯燕燕嘰嘰呱呱也下了車。探春、惜春、寶釵、黛玉、邢岫煙還好,不過是溫聲細語。餘下一衆丫鬟極少出門,真個兒是瞧着什麼都新鮮,因是這說起話來就沒個盡頭。
鳳姐兒今兒個心緒極好,見此便笑着嗔怪道:“平兒快去管管,不然只怕太陽落山咱們也進不去門兒了。”
這邊廂陳斯遠上前與衆人相見,那邊廂平兒前後奔走,喊過兩回一衆丫鬟方纔安靜下來。
當下進了院兒裡,待轉過儀門,姑娘們不禁品鑑起了宅院來。
惜春童言無忌,只道:“遠大哥,這宅子瞧着有些小……瞧着還沒老祖宗的院兒大呢。”
探春苦笑着趕忙道:“四妹妹快別說了,這三進宅院已然不小了。”眼見惜春納罕不已,探春才道:“京師寸土寸金,遠大哥如今還不曾入仕,便是有再多的銀錢,也置辦不了太大的宅邸。”
惜春懵懂着應下,又瞥見側花園,頓時笑道:“還有個花園子,這倒是好。”
後頭寶姐姐與黛玉相伴而行,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寶姐姐卻處處留心,瞧着這宅院只覺分外可心。暗忖比起薛家老宅來,此地也不差什麼了。
邢岫煙只與篆兒一併而行,這姑娘素來恬淡嫺靜,每每篆兒太過吵嚷,她纔會訓斥一聲。
因人多嘴雜,鳳姐兒便與陳斯遠道:“難得她們出來一回,我看也別拘着了,不若先去側花園遊逛遊逛?”
陳斯遠自是應下,便由尤二姐、尤三姐、晴雯分別引着衆人往側花園裡遊逛。
內中景緻雖小巧,卻也算精緻,一衆人等很是瞧了個稀奇。
那尤二姐是個有心的,不知何時便湊到了寶姐姐身邊,殷勤熱絡、有問必答;晴雯獨喜黛玉,黛玉見了晴雯也是驚奇不已,當下二人也不遊逛,便湊在涼亭裡說着別後情形;尤三姐倒是與邢岫煙瞧對了眼,二人語笑嫣嫣,也不知在說什麼;巧姐不知何時與鸞兒耍頑到了一處,這兩個小的不過差了一二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須臾便撇開平兒,咯咯咯笑着鑽進了花叢裡。
陳斯遠負手踱步而行,面上噙了笑意,陪着鳳姐兒遊逛。嘴上隨口應承着,心下只覺熨帖不已……不枉他千般心思萬般算計,眼瞧着姐姐妹妹們如今面兒上其樂融融的模樣,只覺一切都值了。
及至午時,正房前早搭了戲臺子,那酒席在正房裡安排了兩桌,廂房又安排了兩桌。
有婆子來知會,恰衆人遊逛得盡了興,便一道兒往正房裡。
待分賓主落座,衆人紛紛送上賀禮來。大嫂子李紈送了個前朝的扇面;鳳姐兒送了個西洋懷錶;寶姐姐送了個錦盒,內中是一枚雙獾玉墜的陽面;林妹妹送了個山水圖詩文玉扣;表姐邢岫煙送了一冊手抄的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三姑娘探春送了一雙靴子;四姑娘惜春送了個親手做的網巾。
餘下尤二姐、尤三姐、香菱、晴雯、紅玉等各有賀禮,因着名分早定,是以送的都是素日能用的女紅物件兒。因衆人都在,陳斯遠不好眉目傳情,只偷偷掃量了寶姐姐、表姐與黛玉。少一時有班主入內道賀,又將戲摺子遞上。
因陳斯遠慶生,這戲碼自是要陳斯遠先點。他心下對徽班無感,乾脆將摺子先遞給李紈,誰知李紈堅辭不受,這才遞給鳳姐兒道:“二嫂子前一回沒瞧過癮,這回不若先點上幾齣愛瞧的。”
鳳姐兒略略推讓,順勢應承下來,一口氣點了清風亭、鬧天宮、烏盆記三出,隨後纔將戲摺子遞給寶姐姐。
這戲摺子依次輪下來,不一刻便點了十幾處戲碼。鳳姐兒眼看惜春兀自還要點熱鬧的,趕忙笑道:“四妹妹快停了吧,如今這十幾出只怕就要唱到天黑了。”
惜春便癟嘴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總要盡興纔好……我看遠大哥的宅子地方也算廣闊,不若咱們留下來,明兒再回吧。”
探春頓時戳了惜春一指頭:“四妹妹少渾說。”
陳斯遠笑着道:“前些時日不是說要起社?要我說這起社也不拘於詩詞,今兒個耍頑手球,明兒個看戲,後兒個吃酒聯句,豈不快哉?”
話音落下,探春、惜春兩個小的頓時合掌連贊,便是黛玉、寶釵都頗爲意動。鳳姐兒兀自目不轉睛的看戲,李紈便說道:“如今天氣炎熱,便是起社,也總要等到入秋纔好。”
衆姊妹聽了都覺有理,於是便商議着待過了七月再起社。
……………………………………………………
陳家新宅滿是歡聲笑語,榮國府卻是另一番情形。
夏蟬聒噪,寶玉趴伏在牀榻上怔怔出神,他不良於行,這會子睡又睡不着,睜眼又無事可做,真真兒是百無聊賴。
襲人落座牀榻旁凳子上,手中打着絡子;麝月坐在牀邊,爲寶玉打着扇。
寶玉實在心煩,禁不住問道:“怎麼今兒個不見姐姐、妹妹來?”
襲人掃量一眼,沒言語。那麝月就笑道:“今兒個是遠大爺生兒,大奶奶、二奶奶領着姑娘們都往陳家新宅道賀去了,說不得要過了申時纔回呢。”
寶玉不鹹不淡應了一聲,頓覺愈發憋悶。
過得半晌,忽有玉釧兒來,說是王夫人尋襲人問話。襲人便撂下活計,隨着玉釧兒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纔到得門前,便見趙姨娘風風火火往外出來。襲人略略避讓,待趙姨娘領着丫鬟去了,這才往內中尋去。
待進得內中,王夫人不過說了幾句尋常的,旋即提起綺霰齋補丫鬟事宜。襲人心下暗自竊喜,前一回漲了月例,這一回連丫鬟事宜都與其商議,她這姨娘豈不是穩妥了?
襲人按下歡喜,推脫不過才提了兩個名,誰知王夫人無不應允,只幾句話便將遞補的丫鬟定下來。
這邊廂暫且不表,卻說趙姨娘領了小鵲兒、小吉祥兒匆匆到得儀門處,那守門的婆子絮叨半晌,趙姨娘摳摳搜搜遞了幾十錢,這才隔着儀門與兄弟趙國基說起話來。
老爺賈政連着數日晚歸,便是回來了也只去夢坡齋,那王夫人不大理會,反倒是趙姨娘上了心。
她心下自是知曉,說到底她能仰仗的不過是老爺賈政的偏疼。若賈政厭嫌了她,只怕老太太也不會再搭理她。
因是趙姨娘前兩日便尋了哥哥趙國基,打發其暗地裡跟着賈政,瞧瞧賈政每日家在外頭到底做了什麼。
二人隔門相會,趙姨娘便急切問道:“可都瞧見了什麼?”
趙國基支支吾吾道:“倒是瞧見了……不過……妹妹還是別問了。”
那趙姨娘素日裡雖是個沒起子的,可這等事兒上只覺極準,當下便蹙眉道:“到底是去了青樓,還是養了狐媚子了?”
趙國基嘆息道:“老爺在扁擔衚衕賃了處宅院,傅推官的妹妹住了進去……妹妹?”
趙姨娘聞言頓時如遭雷殛,身形搖晃好懸跌倒。一旁小鵲、小吉祥兒緊忙上前攙扶。趙姨娘天旋地轉一陣,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又急切道:“你,你可瞧真切了?”
趙國基道:“錯不了,昨兒個遙遙就見老爺的小廝在門口守着,我怕弄錯了又尋左鄰右舍掃聽了一番……哎,妹妹,你快尋了老爺好生道惱吧,不然這往後可如何是好?”
趙姨娘急得掉了眼淚,道:“莫說是道惱,便是磕頭認錯我也認,奈何老爺如今不肯見我。我,我……我去找太太說道去!”
趙國基隔着門叫了幾聲兒,卻哪裡還有趙姨娘的身影?
那趙姨娘一路疾走,待進了王夫人院兒,恰又撞見襲人往外來。趙姨娘也不理會襲人,徑直便往裡闖。
彩雲趕忙攔下,道:“姨娘這是做什麼?”
趙姨娘哭道:“我來尋太太……好彩雲,你快與太太說一聲兒,就說我有急事。”
彩雲應下,入內與王夫人知會了一嘴,立時便惹得王夫人橫眉冷對,道:“她還有臉來?”
彩雲不敢應聲,待須臾,王夫人才道:“讓她滾進來,我倒要看看她能說什麼!”
彩雲應下,扭身將趙姨娘引進內中。那趙姨娘甫一入內,二話不說便搶跪在王夫人跟前兒,叫嚷道:“太太,可不好啦,老爺在外頭養了狐媚子!”
王夫人一怔。本月合該發放冰敬,賈政卻一直不曾將銀錢歸入公中,王夫人與其早沒了夫妻情分,前一回又吵了一架,因是也不曾追問。她也知賈政這些時日早出晚歸,只當往那青樓裡撒氣去了,誰知竟養了外宅。
略略思量,王夫人忽而懊惱不已!早知賈政這個性子,自個兒當初就該尋個姿容出衆的女子買了與賈政做外室,如此一來,趙姨娘哪裡還能上躥下跳?
於是王夫人蹙眉訓斥道:“少胡唚!老爺不過是公務繁忙,哪裡就養狐媚子了?”
趙姨娘哭道:“真真兒的,我哥哥趙國基親眼瞧見老爺散衙後去了扁擔衚衕。”
王夫人捻動佛珠,心下暢快不已,說道:“老爺如何行事,還要經過你不成?”
趙姨娘一怔,略略思量,大抵知曉了王夫人心思。惱恨之餘,趕忙說道:“太太不知,那女子乃是傅推官的妹妹!”
王夫人愕然不已,道:“傅秋芳?”
“是極,是極,正是傅秋芳。太太,若是個清倌人,我都不敢來尋太太說道。奈何那傅家……存心不良啊!”
王夫人頓時勃然大怒!
傅試存的什麼心思,當王夫人不知?幾次三番打發婆子來走動,前一回還相看了寶玉一遭,這二人差着十歲呢,榮國府又是這般家世,又豈會給寶玉尋個大了十歲的姑娘爲妻?
只怕那傅試一門心思的想要妹妹傅秋芳給賈政做妾,說不得轉頭慪死了自個兒,那傅秋芳就順理成章扶正了呢!
王夫人一股子氣血直衝天靈蓋,恰此時外間玉釧兒來回:“姨太太來了。”
王夫人緩緩撒開攥緊佛珠的手,不鹹不淡與趙姨娘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太太?”
“退下!”
趙姨娘愣了下,嘆息一聲只得退下。
須臾便見玉釧兒引了薛姨媽入內,那薛姨媽回頭瞧了眼垂頭喪氣而去的趙姨娘,納罕着上前說道:“她又來做什麼?姐姐瞧着好似慪氣了?”
王夫人冷聲道:“慪氣?只怕這氣往後還有的慪呢。”
“這話兒怎麼說?”
王夫人打發了丫鬟退下,便與薛姨媽說了一番。薛姨媽雖於那經濟營生半懂不懂,可這宅鬥……那是門兒清啊。
當下便道:“那傅推官沒安好心啊!這是擎等着氣死了姐姐,好讓那勞什子傅秋芳扶正呢!”
王夫人哀嘆道:“妹妹看,此事我該怎麼應對?”
薛姨媽蹙眉道:“那還不簡單?姐夫若是不說,姐姐只當不知道;他若說了,那便約法三章,不拘如何,也不能讓那傅秋芳進門!”
王夫人爲難道:“你也知老太太素來偏着老爺,若是老爺求了老太太發話……”
薛姨媽略略思量,說道:“這有何難?那傅秋芳本就名聲不好,只消其名聲愈發壞了,老太太是要臉面的,又豈能容這等女子進門兒?”
王夫人心下若有所思,忽而想起那日相看寶玉時,傅家兩個婆子也相看了陳斯遠……這倒是能做一番文章。
待薛姨媽一走,王夫人眼看將至未時,便先行往綺霰齋看了寶玉一遭,其後才往榮慶堂來。
這日寶玉不良於行,餘者都去了陳家新宅,賈母習慣了熱鬧,這會子倒是有些寂寥。
見王夫人來了,便笑着道:“可巧你來了,我這會子正百無聊賴呢。說來也奇,素日裡我也嫌人多嘴雜,嘰嘰呱呱實在吵嚷。誰知這驟然清冷下來,自個兒反倒有些憋悶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這年紀,合該含飴弄孫。若是太過冷清了,反倒愈發無趣。”
賈母頷首連連,又打發鴛鴦去前頭催着僕役往陳家看看,問衆人何時歸來。
王夫人說起寶玉情形,待說過了,這才話鋒一轉笑道:“老爺那門客,有個名傅試的,老太太可還記着?”
賈母道:“自是記着呢,也虧了老爺奔走,這才讓其入了仕。是了,前幾日傅家是不是來了人?”
王夫人就道:“是來了兩個婆子,說都是伺候傅家姑娘的。那傅家姑娘今年二十三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這回也不知怎麼想的,竟來相看寶玉。”
賈母含笑道:“小門小戶的,自然有攀高枝的心思,不足爲奇。”
王夫人道:“更奇的在後頭,正巧那會子遠哥兒也在,那兩個婆子竟盯着遠哥兒問長問短,倒是讓遠哥兒好不自在。”
賈母思量着道:“那傅家姑娘聽聞也是個瓊閨秀玉,雖說年紀大了些,可也算官宦人家的女子……說來倒是與遠哥兒正合適。”
老太太雖巴不得寶釵與陳斯遠湊成一對,心下卻分外瞧不上薛家母女,因是纔有此言。
王夫人就道:“我就怕那傅家姑娘真動了心思……到時我可沒臉兒尋遠哥兒說道。”
賈母權當笑話在聽,便笑着道:“哪裡用得着你?只怕到時候傅家自會去尋了那能說會道的奔走呢。”
王夫人上足了眼藥,又陪着賈母說了半晌閒話,及至晚飯時才告辭而去。
此時又有鴛鴦來回,說是小廝來回話,姑娘們如今正熱鬧着呢,怕是要遲一會子纔回。
待申時過半,又有賈政來問安。
母子兩個說過幾句尋常的,那賈政便坐立不安,面上欲言又止起來。
知子莫若母,賈母便道:“老爺可是有話兒要說?”
“這……兒子慚愧,的確有一事要與母親商議。”
賈母點點頭,將丫鬟都打發了下去,那賈政方纔躊躇着道:“兒子房中之事勞母親掛心,實在不孝。”
賈母嘆息道:“當日我便說趙姨娘來日定不會安穩,偏你瞧中了她姿色,非要擡舉了做姨娘。如今也算自食惡果。”
賈政唏噓着點頭,又道:“這幾日兒子心氣兒不順,每日散衙多與僚屬飲酒排解……誰料酒後一時失德,竟……壞了女兒家名節。”
說話間賈政臊得老臉通紅。
賈母略略蹙眉,問道:“是哪一家的姑娘?總不會是青樓女子吧?”
“不是不是,”賈政慌忙回了,又吞吞吐吐道:“是……是我那門客傅試的妹妹。”
賈母頓時瞠目:“傅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