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
劉彬芳打量着兩人,猜到東院的消息報到榮國府,這兩人定是賈家派來交涉。
林之孝走到跟前,說道:“小人是榮國府外院管家林之孝,得老太太吩咐來和官爺說話。”
劉彬芳目光轉向寶玉,因林之孝不過是家奴,寶玉看着是賈家主子,與他說話才更頂用。
問道:“這位公子不知如何稱呼?”
寶玉見劉彬芳一身官服,言語肅然,目光幽深,有些高深莫測,叫人捉摸不定。
寶玉心中有些發慌,彷彿被對方氣場壓制,臉色漲紅,一下竟說不出話來
他雖去過幾次北靜王府,見過些吟詩作賦的官員,對他都是和顏悅色,文質彬彬。
他們談吐言語散淡,全沒有劉彬芳森然的官場氣息,這讓厭棄仕途之事的寶玉,感到異常不自在。
原本林之孝家的過來傳話,讓他去應酬東院官非之事,寶玉起初打死都不願去的。
讓他這種傲岸仕途,滿腹清白之人,去應付衙差捕快之流,簡直是荒唐透頂,白瞎了他這樣的人物。
好在襲人在旁說了一句:“如今家裡出了官非,老爺和琮三爺都不在家,家裡就二爺一個成人爺們。
自然要二爺去應付,況且還是老太太讓去的,二爺要是不願去,老太太倒也罷了。
但家裡姑娘聽說事情,多半覺得二爺擔不起事,心裡只怕要看輕,二爺臉面上也過不去。”
……
寶玉聽了襲人這話,想到姊妹們去了東府,再也不願回來,都是被賈琮這祿蠹毒害的。
她們覺得賈琮能官場應酬,便是了不起的本事,她們未必將天下人都小看了。
賈琮能幹的事情,我哪裡就幹不成,既然是老太太吩咐,即便爲了孝道,自己也硬着頭皮去了。
也讓林妹妹她們瞧一瞧,自己到底是什麼樣人物。
只是他心中想的慷慨,但從小悠遊內宅,少見世上兇險,真見了這夥佩刀持鎖的衙差,心中卻忍不住害怕。
本來他心中已經後悔,遇上劉彬芳這等衙堂通判,做慣訊問之事,言辭中有凜然之威。
只是一句審視之語,卻讓寶玉心中潰不成軍,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來。
一旁林之孝說道:“這位是東院二房公子寶二爺,也是得老太太吩咐,和小人同來說話。”
劉彬芳目光有些玩味,說道:“可是都中傳聞,那位銜玉而生的寶公子。”
寶玉聽了此話,心中窘迫化去大半,身心一陣舒坦,沒想到這官兒還有些見識。
林之孝眉頭微皺,府上二老爺吩咐過,寶二爺那塊玉犯忌諱,以後家裡人都不許再提。
連忙說道:“寶二爺倒是有玉,不敢說什麼神異,官爺聽過就算,也不可當真。”
寶玉聽了林之孝之言,心中一陣委屈,覺得這老奴才信口胡言,衆人皆知之事,偏他在這裡遮遮掩掩。
一旁徐捕頭是個粗貨,聽了這話,哈哈一笑:“你說他有玉,我就認得這位爺了,就那位說太上皇是笨……”
劉彬芳沒等徐捕頭生出蛋來,輕聲喝道:“住口,胡說些什麼!”
徐捕頭一下醒悟過來,尷尬說道:“卑職說禿擼嘴了,實在該死,大人莫怪。”
……
寶玉聽了徐捕頭的揶揄,心中羞憤難堪,當初不過內宅說了句閒話,宗人府就巴巴上門罵人。
自己因此被老爺好一頓整治,事情都已經過去許久,難道自己被作踐的還不夠。
現在連個下賤的捕快,都要拿這事消遣自己,當真是沒有天理。
自己不過見識與常人高明些,世人就這麼不依不饒,簡直豈有此理……
劉彬芳雖出言制止徐捕頭的調侃之語,卻不代表他對寶玉有好感,此後再懶得看寶玉一眼。
他對林之孝說道:“鎮安府收到苦主舉告,涉及人命官司,本官上門緝拿嫌犯秦勇,林管家可有話說?”
林之孝說道:“官爺有所不知,秦勇雖是家生奴才,但素日行徑不端。
府上並沒給他安排差事,他不常在府上走動。
官府緝拿之事,我們這些下人不懂,老太太吩咐老奴,先請官爺入外院奉茶。
家中已去工部傳信,二老爺正在回府路上,請官爺稍作等待。”
劉彬芳聽懂林之孝的意思,緝拿秦勇之事,他一個管家不敢做主,要等賈政回府定奪。
榮國府畢竟是國公門第,不比尋常平民百姓,秦勇是二房家生奴才,形同二房的私產。
鎮安府要緝拿秦勇歸案,自然要得到賈政知曉首肯,這也算應有之義。
……
林之孝上前敲門,半晌黑油大門打開少許,露出秦顯驚魂未定面容。
問道:“林管家怎麼來了,官差上門,老爺太太不在家,我只好緊閉門戶,不敢放人進來。”
林之孝冷笑道:“秦顯,你了養了個好兒子,真給我們賈家露臉!
老太太吩咐我來接待官差,你帶人守住內院,其他事不用管了。”
秦顯聽了這冷冰冰話語,只覺雙腿有些發軟,戰戰兢兢開了黑油大門。
劉彬芳行事頗有分寸,只帶徐捕頭和一個衙役入院,其他衙差都守在大門口。
一路上他和林之孝說了幾句,似乎早忘了家奴說話不算數的念頭。
徐捕頭方纔嘴快,說了不中聽的話,雖被劉彬芳及時制止,不過是給賈家留些臉面罷了。
但劉彬芳心中所想,其實和徐捕頭並無二致。
一個辱罵上皇之人,被宗人府下文貶斥,世道場合之上,已經形同活死人。
自己身爲朝廷官員,自然要顧忌宮中立場,還是離這勞什子寶玉遠些,以免招來什麼閒話……
寶玉雖跟在一旁,見不管劉彬芳還是徐捕頭,似乎都忽視了他的存在,就像是根本沒他這人。
他本就極不願來應酬官差,也是被襲人言語所激,勉勉強強過來。
見這些形容污穢的官差,都不再和自己囉嗦,心中也鬆了口氣,沒來由感到自在。
但見到這府衙通判,雖不和自己說話,卻和林之孝說的起勁。
倒像是和個奴才扯淡,比和自己說話更有趣似的,這讓寶玉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
劉彬芳只在正堂落座稍許,便聽到堂外傳來腳步聲,看到賈政帶着隨身小廝,正急匆匆入堂。
字改改彬芳起身說道:“下官鎮安府通判劉彬芳,見過賈大人,府衙公事在身,上門驚擾,還望大人海涵。”
鎮安府通判是正六品銜,低於賈政從五品工部員外郎,所以林彬芳才以官場禮數,對賈政自稱下官。
賈政自聽到家人報信,滿腔忿怒羞愧,自己一向謹言慎行,偏偏家宅不寧,出了這等惡奴。
如今聽了劉彬芳客套之言,連忙說道:“本官家教失當,出了這等惡奴,實在慚愧,讓劉大人見笑。”
劉彬芳說道:“賈大人無需自責,所謂樹大必生枯枝,豪門大戶人口衆人,出一二樁並不稀奇。
我聽管家說此人並無差事,日常大都不在府上走動,不知他居所何處。”
賈政說道:“這刁奴是東院管事秦顯獨子,府上有管事職司的奴才,都住在後街門廊下。”
一旁徐捕頭說道:“劉大人,我們在後街已安排人看守,秦勇只要在后街出入,絕對跑不了他。
還請賈大人告知秦勇住處,卑職好帶人抓他歸案。”
賈政忙讓李貴帶路,領徐捕頭去後街抓捕秦勇。
只過去盞茶功夫,徐捕頭便匆匆返回,說搜找秦家住處,並未發現秦勇蹤影。
賈政又叫來秦顯問話,秦顯說秦勇昨日下午出門,徹夜未歸,今早不見人影,不知去向。
劉彬芳說道:“賈大人,秦勇牽扯人命要案,他是賈家二房奴才。
本官例行公事,需在貴府內外搜查,即爲尋覓其蹤跡,也爲大人辨清嫌疑,還望大人體諒。”
賈政嘆了口氣,說道:“林之孝,讓人傳話到內院,家中女眷在內院堂屋暫避,便於府衙搜找秦勇。”
等到林之孝安排妥當,劉彬芳親自帶領三班衙役,在內外院搜找秦勇蹤跡,又吩咐手下不得損毀物件。
此時堂外傳來腳步聲,卻是賈琮得了賈母報信,從會同館趕到東路院。
只是過去稍許時間,林彬芳便帶衙役退出內院,重新返回外院廳堂。
對賈政說道:“下官已搜過內外院落,並無秦勇蹤跡,下官多有得罪,叨擾賈大人了。”其實徐捕頭沒在後街找到秦勇,劉彬芳就沒奢望在東院找到他,不過是做個官面文章罷了。
畢竟,府衙案件涉及國公勳貴,都是棘手兇險之事,淺嘗即止,過猶不及,都會留下話柄。
鎮安府前任府尹張守安身敗名裂,便是前車之鑑。
劉彬芳和現任府尹洪炆宣,都不想惹上獻媚權貴的污名,官面規矩自然要做到十分,讓人挑不出毛病。
但凡留下半點話柄,只要那個多嘴御史,藉機發作上本彈劾,引動朝堂風波,便會給自己招來禍事……
……
賈琮說道:“劉大人,秦顯是二房奴才,因父母在東院做內外管事,他只在東院出入,從不會在西府出現。
家中老太太年事已高,經不住驚擾,本官以官職擔保,秦勇絕不在西府,還請劉大人賣本官一個人情。”
賈政聽了賈琮之言,自然懂他話中意思,不由泛起滿腔懊惱羞愧。
秦顯是二房家生奴才,官府搜查東路院就罷了,畢竟東院只是榮國偏院,即便生出些閒話,還能遮掩過去。
如果西府正院也被官差破門搜查,榮家賈家就會顏面掃地,成爲神京勳貴的笑柄。
劉彬芳笑道:“威遠伯言重了,下官愧不敢當,秦勇是賈家二房奴才,沒有去大房府邸搜查的道理。
先榮國公先輩偉烈,立國殊勳,世人敬仰,便是借下官幾個膽子,也絕不敢褻瀆榮國正府。”
賈琮事先便得劉彬芳傳訊,兩人言語各留體面,彼此心照不宣。
劉彬芳臨走前說道:“如今秦勇逃匿,本官回衙之後便發緝拿文書,三班衙役搜尋全城。
他父母都在貴府,他如偷返住處,還請報信府衙,以便將此人緝拿歸案。”
賈琮說道:“劉大人儘管放心,秦勇做出此等惡行,有辱門風,賈家必不會輕縱這等刁奴。
我會安排府中小廝人手,在他日常出沒之地尋訪,一旦有所發現,定會及時通知府衙。”
等送走劉彬芳,賈政看了眼低頭站在一邊,有些戰戰兢兢的秦顯。
怒道:“你養的好兒子,強奪民女,逼死人命,敗壞家風,污損賈家名聲,你該當何罪。
李貴,把秦顯兩夫婦押入柴房,先把他們關起來,等我回來發落。
琮哥兒,我們先回西府,老太太必定還擔心着,總要讓她知道事情。”
……
榮國府,榮慶堂。
賈琮將東路院之事,前後情形都說了一遍,賈政聽了長吁短嘆,賈母卻是滿腔氣憤。
說道:“如今家裡愈發亂了,一個奴才都敢欺男霸女,當真是無法無天。
這秦家根子上就歪了,他們家和王善寶是一家。
當初王善寶家的巫蠱害人,秦顯養的兒子害人性命,都是些一丘之貉,絕對不能輕饒了他們。”
王夫人聽了這話,臉色有些蒼白,原本她就隱約聽到閒話,但沒想到這般嚴重,秦勇這混賬竟逼死了人。
但她心中又是後怕,又有些慶幸,好在這小子逃走了……
王熙鳳見王夫人臉色慘白,心中有些幸災樂禍,方纔姑媽還把秦勇誇的花似的,這轉眼就自己打嘴巴子。
她可是東路院管家太太,手下奴才鬧出逼死人命之事,她這當家主母可脫不了干係。
王熙鳳一雙明眸來回轉動,思慮着這事能否趁火打劫一番……
……
賈琮聽了賈母之言,說道:“老太太說的有道理,今日鎮安府上門拿人,府衙官差堵了東院院門。
寧榮街上許多街坊都看到,秦勇之事怎麼也瞞不住的,區區家奴肆意妄爲,竟做欺男霸女,戕害人命之事。
此事如不處置一番,實在難堵悠悠之口,旁人會以爲賈家治家鬆散荒謬,這才養出這種喪盡天良的惡奴。
如今秦勇已逃竄,自有府衙派人捉拿,歸案審訊由國法懲處。
但榮國家規不能不了了之,必要有所懲戒,以儆效尤。
秦顯夫婦教子失德,讓榮國家風蒙羞,他們不能再做東院內外管事,必要予以懲治,警示家規。”
賈政怒道:“琮哥兒說的極是,秦顯養出這等畜生,絕對不能輕饒,這兩口子須逐出賈府,發賣了事。”
賈琮說道:“老爺可是氣過頭了,我們賈家只有買人,從沒有賣人的道理,讓人聽去必惹出閒話。
如今秦勇逃竄無蹤,秦顯夫婦總是他的父母,說不得他會因此偷着回來。
這兩夫婦還是要先留着,打發到莊子上過活,老爺要是覺得不解氣,讓莊上管家嚴加管教便是。”
王熙鳳聽了這話,想到琮老三最疼愛身邊丫頭,當年芷芍被人逼得投河,他最恨的便是那王善寶家的。
這幾年但凡和她牽扯關係之人,都沒什麼好結果,二妹妹的貼身丫鬟司棋,不就早早被放出府嫁人。
這秦顯是王善寶的姻親,當年就是靠着王善寶家的,在西府立足得勢。
如今秦家捅出這麼大簍子,琮老三豈會輕易放過他們。
……
王夫人見賈琮出起餿主意,要把秦顯夫婦打發到莊子上,頓時心中七上八下,胸中泛起一陣驚慌。
說道:“琮哥兒,作惡的是秦勇,秦顯夫婦並不知情,也沒有大錯。
將他們打發到莊子上,是否有些過了?”
王夫人此話一出,賈母便皺起眉頭,覺得二兒媳也太不知輕重。
二房鬧出這等醜事,她這當家主母已落下話柄。
這會子也不知收斂些,還護着秦顯兩口子,不知道她圖個什麼。
賈政聽了這話,臉上怒氣勃發,正要開口訓斥,卻聽賈琮說道:“太太,俗話說養不教父之過。
今日官府上門緝拿秦勇,寧榮街上各房親族,全都是親眼所見,秦勇所行惡事,明日就會傳遍。
秦顯夫婦身爲秦勇父母,還安然做東路院內外管事,旁人見了這等形狀,必說我賈家毫無教條規矩。
兩府奴才見了這等垂範,會覺得主家懦弱無能,即便犯下滔天罪責,也可以全身而退。
一旦底下奴才生出僥倖之心,行事便會漸漸失去忌諱。
長此以往,賈家會出第二個、第三個秦勇,到時家門必亂,悔之晚矣!”
……
站在王夫人身邊的玉釧,聽到賈琮這番話,一雙明眸水潤髮亮,腦子裡突然靈光閃現。
想到姐姐金釧曾經說過,她和寶姑娘找過三爺,請三爺設法相助,解了自己許嫁秦勇的禍事。
三爺應允要想個妥當法子救自己,他這麼大能爲的人物,必定是要說話算數的。
聽他剛纔那一番厲害話語,硬是將秦顯家的趕出東府。
難道這就是三爺想的法子,將秦勇一家都整治了,自己豈不是就得救了。
只是三爺又怎知道秦勇在外作惡的……
玉釧心中來回思量,依舊還有些糊塗,但卻篤定這是賈琮在救她。
想到擔心許久的禍事,就這樣一下解除,真是說不出的輕鬆喜悅,心緒激盪之下,俏臉泛起淡淡緋紅。
一雙水盈盈的明眸,不由自主的看着賈琮,目光中滿是崇拜感激之情。
……
此時賈琮話音剛落,頗有些振聾發聵,賈母、王熙鳳都聽出他言辭銳利,必定心中很是不滿。
賈政對王夫人訓斥道:“你給我住口,身爲主母,治家不嚴,如今還包庇奴才,你是昏了頭了!”
王夫人慘白的臉色,一下激得通紅,身子微微顫抖,但又不敢頂撞賈政。
賈母嘆了口氣,準備出面轉圜,省的兒子媳婦因此事不合,鬧得不好收拾,大過年的大家不自在。
她正要開口說話,無意間看到王夫人身後的玉釧,心中突生古怪。
這小丫頭沒來由臉紅作甚,一雙水汪汪大眼盯着琮哥兒瞧,眼珠子都不帶轉的,一副情意綿密的呆樣。
賈母心中苦笑,看來自己真沒猜錯,鳳丫頭果然在玩花招,她必早看出玉釧的底細。
琮哥兒也是夠荒唐的,每日早出晚歸,玉釧兒又多在東院,他什麼時候勾搭上這丫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