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擔心，在下無恙！”
“葉念一介凡夫，竟矇混沌族長大人掛念，雖已晚過三秋，也當真該銘感五內！”
正在洛炆心中惴惴時，兩道悠閒的聲音從空中冷冷墜下。洛炆聞言心中一驚，立時滿面笑容地擡頭望去，可雖然他擠出滿面燦爛，空中的二人卻視而不見，一個輕拭仙劍一個作勢遠望，偶爾掃向洛炆的點點目光銳利如刀，將洛炆臉上有些討好的笑意片片削落。
“我……我也忘記了……”見洛炆僵在原地，涯拓愣怔半晌才訥訥說道。
“哦，是嗎？那我們真應慶幸年紀漸長但耳力尚好，免得陷於血色間狼狽地赤足逃回……”邪氣緩緩纏繞在葉念眉梢，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洛炆，幾乎令洛炆再也不敢看他，“我二人倒是無妨，只要一旁那些饕餮和混沌族人不覺得無聊便好，他們可是將一切盡收眼底，等了許久啊~”
“什麼？！”洛炆和涯拓同聲驚道，若有若無的碎裂聲在二人中間響起，那似乎是叫做“威嚴”的東西。二人面帶窘色，連耳尖也現出奪目的豔紅，頻頻回望好像恨不得再逃回法陣中。
“愚蠢，竟然真的信了！”空中，玉簡瞥了眼葉念又看了看呆立的洛炆和涯拓，不由恨恨捏緊雙拳，而後猛然寬袖一揮，掀起一道勁風將二人捲到身前，毫不留情地叱道，“緊要之時如此胡鬧，你們好好瞧瞧，忘記的究竟是誰！”玉簡將二人狠狠推向前方，彈指散去遮擋在他們眼前的迷濛紅沙。只見二人身軀同時一顫，臉上的漲紅瞬間被慘白吞噬。
悽悽沙塵，淡淡孤魂，魔界原本猶如染血的大地此刻在妖冶非常的法陣映襯下現出一片蒼白，彷彿那法陣正在吸取大地的魂魄。熙熙攘攘的紅光中，一個個雙眸中曾經熱血飛揚的饕餮族人被隨後趕到的混沌族人拖出，癱軟的身體上仍有星星點點的生命在燃燒，但卻已經孱弱得如同寒風中的燭火。雖然紅光並不在意他們，但心存敵意的他們卻無法抵擋紅光隨意的一擊。倖存的饕餮族人無聲地同混沌族人圍坐在一起看着已經無法挽回的同族，血跡與傷痕混雜卻唯獨沒有淚水。偶爾有幾人看向涯拓和洛炆所在之處，目光中既無哀怨也無憤恨，通透得猶如毫無雜質的水晶。
“他們……”涯拓低聲說道，目光連連顫抖。只覺得有什麼橫在胸中，莫名的氣憤與沉重。
“我們、是我，我只是……”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洛炆口中迸出，只是聲音卻如沙漠中的河流般漸漸消失。
“劫後餘生，欣喜若狂，這本是人之常情。但此刻你們當真說得出？倘是如此，葉念可真要道聲佩服！”洛炆身旁，葉念一聲冷笑，直令洛炆恨不能死在法陣中。
“畏死之心，與生俱來。但爲王者，勢必立於衆人之前，甘做絕壁孤橋，敢冒逆天之刃，唯此不愧於王。接過族長之位便意味着或許有一日你們的屍身會躺在他們的目光裡，但他們絕不會是此刻的淡漠與麻木。死而不朽，你們會成爲魔界黑暗中不滅的燈火。這些，你們想過嗎？”凝視着呆立的洛炆和涯拓，玉簡的語聲緩緩，似有深意，“饕餮與混沌……不，四凶獸部族遭受重創，百廢待興，危機重重。族人們需要的不是隻能坐擁天下的庸主，你們善心未泯，如無法擔當只怕這族長之位會成爲沉重的枷鎖，不如儘早……”
“四凶獸部族已滅兩族，剩下的我們也已殘破不堪……”涯拓清冷的聲音突然揚起，撞在魔界的天地間散出低低迴響。
“可是逝去的族人卻將他們的精魄留給了我們，那些精魂在嘶吼，四凶獸絕不向任何人低頭。”洛炆接着說道，少見地滿面嚴肅，“以混沌族長之名，我們不會退縮，也不會令四凶獸部族中的任何人孤立無援。”
“爲徘徊期盼的戰魂，我們一同讓四凶獸之名透出令人心悅誠服的敬畏！”涯拓聲音沉重，可字字清晰。
“他們真是比當年的我……”看着下方兩族漸漸燃起的希望，玉簡輕聲嘆道，任風吹拂的袖中盛滿歲月過往。
“所以這就是你當初歷練卻一去不返的原因？關於這一點傳言中可是從未提及。”葉念瞟了玉簡一眼，微微搖了搖頭。
“此爲家醜，自然不會外傳。”玉簡淡然一笑，拋卻前塵，“玉簡無能，心存迷茫，心存惶恐，心存私念，不配爲王。但時至今日，玉音的一番心思卻是懂了。如今九嬰已經被重新封印，待……”
“哈，笑話！”冷冽的笑聲驟然打斷了玉簡的話，彷彿壓抑已久的怒火，“不過修行百年，竟妄言封印我！還是我幫你們仔細看看，你們封印的到底是什麼。”細碎的聲響由龜裂的大地深處傳來，星星點點的黑色隨之滲出，見風便化爲撩天的黑焰。道道紅光被火焰撕碎，隨風飄散猶如焦黑的飛羽。紛紛揚揚的灰燼中，黑焰猶如翔天的黑鳳，傲視而掙扎。
然而半空中的玉簡四人此刻已經無暇驚歎火焰的詭異與可怖，法陣正中現出原形的九嬰已經吸引了他們的全副心神。灰燼下的九嬰也染上了灰色，圓睜的巨大蛇眼中只剩下空洞，但不安卻漸漸漫上幾人心頭，他們隱隱感覺到哪裡不對。
突然，葉念倒吸一口冷氣，同時玉簡的劍也開始錚錚作響，涯拓和洛炆對視一眼，互相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議。法陣中確是九嬰，但更確切地說，那只是一個頭。九嬰……
“快走！”愣了片刻後，涯拓和洛炆同聲對下方的饕餮和混沌族人吼道，顫抖的聲音中滿溢出驚駭。然而九嬰甚至沒有給他們向上蒼祈求憐憫的機會，洶涌的火焰狂吼着從大地的傷口中衝出，許多饕餮和混沌族人與大片的土地一同被火焰拋起，紛飛的熾熱沙塵成爲他們此生中最深的夢魘，而那些奄奄一息的魔族則在冷酷的火焰中灰飛煙滅，連同周圍同族的淚一起消失無蹤。飄飛的灰燼中混入了淡淡血腥，如同一根根尖刺刺入涯拓與洛炆心中。再度聽到九嬰淡漠的聲音時，二人眼中閃過濃濃血色，那兩雙眸子中彷彿凝聚了所有冤魂的憤怒。
“這血腥似乎令你們更像魔族了，而不是……”在涯拓與洛炆目光匯聚之處，九嬰於一團淡淡紫焰中化形而出，冰冷的紫眸隨着話聲透出若有若無的嘆息，又在微微一滯後只剩下無垠淡漠。點點血痕在九嬰衣上浸出淺淺的暗紋，猶如黑暗中綻放的透明花朵。
“無論像什麼，這筆血債你一定要還！”盯着九嬰毫無表情的精緻面容，洛炆怒聲吼道，踏前的腳步卻停滯在涯拓的掌心。涯拓目光幽深地看向九嬰，抓住洛炆肩膀的手慢慢縮緊卻一言不發。
“若有這般本領便儘管來討，但只怕來日你們連我的腳步也追不上。”九嬰嘴角一彎，脣邊的髮絲輕拂，“原本四族合力倒還有一成勝算，可惜比你們更像魔族的那二位族長已成了一縷魂魄，恐怕是再也幫不了你們了。”說罷，九嬰冷冷揚手，兩道輕煙由他袖中鑽出，緩緩化成隨風飄蕩的單誅和戮戟。他們並不像尋常魂魄那般幽冷淡漠，而是緊咬牙關似乎在隱忍着什麼。朵朵紫焰在他們身上肆意盛開，儘管他們竭力假作無事卻難以掩飾抽動的嘴角。在涯拓和洛炆的注視下，他們似乎有些羞惱，憤恨的目光在地上掃過幾周後凝聚在九嬰身上。但九嬰只是若無其事地望向震驚而茫然的涯拓和洛炆，微微歪着頭，眼中充滿挑釁。
“你想要做什麼？”瞥了眼依舊不知所措的洛炆，涯拓上前一步來到洛炆身旁，拍了拍洛炆的肩低聲向九嬰問道。雖然涯拓竭力說清每一個字，可他聲音中無法壓制的顫抖還是惹得九嬰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惱得他心如火燒。
“好奇，我想要知道你們方纔迴盪在魔界上空的話究竟是一言九鼎還是夢中囈語，僅僅幾滴血便能抵過我被封印的千年？”九嬰臉上的古井無波突然化爲碎片消失無蹤，彷彿沉入幽水中的浮冰，殺氣隨着紫芒驟然從他身上滲出，“四族之盟，哈哈，我要弄清它究竟是沒落的輝煌還是巧合之下的荒唐笑話！三天，我在你們所謂的聖地等你們。如果你們不來，聖地上會開滿紫色的花朵，每一朵花都綻放在這兩位族長的魂魄碎片上。花敗之日我會獨自離開，絕不傷你們一根毫毛。這場傳說背後的鬧劇或許會傳遍魔界，但想來世上也無人會相信冷酷無常的九嬰。可如果你們二族來到聖地卻敗在我手下，我會血洗饕餮和混沌。千年之後的如今，也輪到你們成爲傳說了！”
九嬰的身影隨着他的話漸漸淡去，單誅和戮戟的魂魄也隨之一同消失。當聽到自己身上將開遍紫焰時，這樣兩位生前雙手染滿殺戮的族長也不禁渾身顫抖。然而聽完九嬰的話後，兩道魂魄反而安靜下來，彷彿兩口盛滿了絕望的枯井。它們靜靜地隨着九嬰一同消失，空中只留下它們嘶啞的低語，嘲弄而妒忌。
“幸運……”低語之後似乎還有幾聲瘋狂的竊笑，亦或長長的哀鳴，只是它們尚未鑽入涯拓與洛炆耳中便被狂風無情地吹散。但“幸運”二字已然足矣，僅僅聽到這二字，涯拓與洛炆便已臉色蒼白，隨即又浮起淡淡血色。碎族中榮耀爲他人笑柄還是以族人之血成就下一個傳說？也許自九嬰開口的那刻起，他們便註定成爲揹負一切的罪人。
洛炆抿着嘴，緊盯着腳下的土地，久久不敢擡頭，而涯拓鼓起勇氣瞄了一眼四周，卻在饕餮和混沌族人的目光中一陣眩暈。那些目光猶如蛛絲纏繞在一起，覆蓋了天空，掩去了大地，淹沒了涯拓眼見的一切。其中無悲無喜，只有等待決定的平靜，可又如何能草率決定？涯拓深深呼吸，只覺得胸口彷彿被大石壓住。
“難以抉擇嗎？”身在半空的九嬰瞥了眼下方的涯拓和洛炆，二人呆呆站立，彷彿陷入重圍一般。他笑了笑，轉身拭去了脣邊滲出的血，不疾不徐地向四族聖地飛去，紫眸中盈着柔和而遙遠的留戀。
“你們身上流淌着他們的血，或許他們當年也曾如這般猶豫，如此至少可以令我心中的不甘消弭幾分。可是水藍，他爲何要同你們一路？因爲我畢竟是九嬰，或者只是想懲罰我淘氣地鬆開了他的衣角？”一線流光自九嬰面頰緩緩滑下，沿着他血痕已乾的脣摔落無蹤。隨即紫芒泛起，流光滑過的痕跡瞬間消失無蹤。
“呵，本想尋些事端，不想卻引出這許多事。如此結果固然比此前預想好了許多，界幾人當年所思所想也有幾分眉目。但……這禮也未免太大了，無功不受祿，我是不是也應當備下一份回禮？”九嬰看了看衣上盛開的朵朵暗紅，輕咳兩聲，臉色愈顯蒼白，臉上卻露出笑容。九嬰無淚，因能看這淚的人早已不在。他深深呼吸，目光重新變得通透冰冷，可眼前卻浮現一抹淡淡的狡詐，水藍色的。
那人，他只見過一次。當年他緊靠在水藍身旁，冷淡沉默，可那人見了他卻如獲至寶，大笑着湊到他面前，黝黑的魔爪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想躲開卻被那人看破，於是只得強作鎮定地僵在面露嘲弄的那人面前。奇怪的是，一向不許陌生人靠近他的水藍這次卻並沒有阻擋，也沒有迴應他求救的目光。一氣之下，他遠離了二人，藏在石縫中呆坐了許久直到無聲睡去，再睜開眼時已伏在水藍背上。環顧四周，天色已暗，心中惴惴的他居然睡了這樣久！是水藍……他究竟同那人說了什麼？！當年他賭氣問也未問，水藍竟也只笑不言，而如今……
“你不在，我只有肆意妄爲了。”九嬰仰望天空輕嘆，神色間迴盪着不屬於他稚嫩面孔的蒼桑。一個淡淡的影子浮現在他凝視之處，與他一般散發着淡淡紫芒，看去卻年長了許多。九嬰知道，那是他千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