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法之中,濃烈的紅光瀰漫着,燦爛猶若妖異的紅蓮,彷彿真正擁有生命的不是玉簡幾人,而是這似血紅芒和——立於其中的九嬰。九嬰臉上依然帶着看不透的殘酷,微笑於脣角滲出。他不疾不徐地捻着一旦靠近他便無法肆意盛開的紅芒,似乎在尋找一個合意的時機。衆人的心便在他的笑容中慢慢縮緊,接下來的,到底會是什麼?
“捉迷藏。”然而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端坐在玉簡不遠處的葉念卻露出詭異的笑容,他極輕的聲音在空中隨紅芒緩緩飄向玉簡,聽在玉簡耳中卻有若鳴鐘。
“捉迷藏?!”玉簡全身一顫,幾乎跳起。葉唸的話猶如一道閃電,一瞬間玉簡似乎明白了許多事,但仔細想來卻又了無痕跡。玉簡摒住呼吸,彷彿如此便能留下心中漸漸消失的通透,而後他慢慢轉向葉念,竭盡全力坦然地面對葉念略顯挑釁卻又模糊了嘲諷的雙眸。
“即使是魔族,也應當知道這個遊戲吧,春筍可是樂此不疲!”葉念脣間泛起有些僵硬的笑,眼中閃着微微的光,“一人守着一隻罐子,他必須保護罐子,同時又必須捉住其他人……你相信嗎?”
“爲何如此問?”玉簡緊盯着葉唸的雙眼,許久過去卻終未找到一絲愧疚,不由搖頭一笑,“魔界多艱確是拜你所賜,但同時我亦明白了許多事,何況你……教你那些符咒的是誰?”玉簡抿抿嘴,卻捻緊了指間的袖口。
“笑話,你若不知我恐怕早已被心存懷疑的你斬於劍下。”葉念冷哼一聲,不屑地笑笑,可目光明亮了許多。
“因爲他必定一人,所以我只能選擇相信……你們。”玉簡臉上露出由衷的笑,轉瞬又覆上一層陰影,“但只怕我信了你們,自己反而有一劫。雖然仍舊想不通許多事,可我知道玉音此次是竭盡全力。”
“那是你的選擇。”瞥了眼玉簡臉上爛漫如孩童的笑,葉念剎那間又恢復了往日的不馴。或許,他只是想掩飾臉上的紅暈。
“那麼在我選擇之前,可否告訴我螭部族長到底爲何再度陷入本與他無關的一切中——陣法中一同對敵,我終於完全確信你已經不是不死之身。如果‘失去’便是冀之門的資格,那麼你早已走出了它所設下的命運。你爲何還要回來?”盯了葉念臉上的紅暈許久,玉簡突然長嘆一聲沉聲問道。
“爲了以凡人之軀向仙魔證明——我的命運,在這裡!”葉念輕聲開口,一團火紅在他平伸的掌心燃燒,未曾焚天滅地可也從未屈服,“仙也好,魔也罷,不過是一羣自以爲凌駕的蠢物。你們,連同那笨丫頭都以爲我已經走出命運。可我若不動,只憑百年前的事恐怕我早已被幕後那人當作棄子只留下一堆白骨。你們從未變過,我的恨並非因爲毀去的未知命運,因爲雖從未想要萬民敬仰卻也憧憬過安寧祥和,但無論前路爲何,情願自墜煉獄也不願不明所以。凡人雖無法力,有心足矣!”
“如此說來,倒是我們太過依仗法力了。所以……”聽了葉唸的話,玉簡一時語塞。他默然凝視着葉念掌心的光芒,半晌莞爾一笑。可他的話尚未說完,隱約的尖嘯忽然響徹半空。玉簡與葉念頓時心中一緊,而後不約而同地看向陣法中的九嬰。九嬰,他終於看夠了面前的恐懼嗎?玉簡深吸口氣咬緊牙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陣法中的九嬰竟也是滿面驚異。九嬰訝然地伸指彈了彈面前的紅光,神色立時凝重起來。
“還有其他人?!”盯着瞬間變得妖異的紅光,九嬰低聲喃喃,眼中滿是懷疑,“怎麼會,若有他人,爲何至今纔出招?倘若我方纔便痛下殺手,豈不是誤了同伴性命?或者他們對自己自信至此?可這股力量看來……”細微的疼痛忽然由指尖傳來,九嬰垂眸望去,只見一線紅光不知何時已經纏繞在他手上。
雖然同之前靠近九嬰的紅光一般細弱許多,但死而不僵,乍觸九嬰手指便如嗜血蠅蟲般緊緊抓住,貪婪地鑽入其中。透徹心扉的冷隨着紅光的侵入瀰漫開來,但僅僅一瞬那種刺骨的真實便化爲迷濛的溫暖,彷彿人之將死時眼前虛幻的燦爛。並非真實,卻美麗得不似凡間,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淪……
不、不對!九嬰心中陡然一驚,連忙按住已經變得猶如血染的右手,紫光一閃而逝,他的手腕頓時血如泉涌,一條條死死捉住血滴的紅光被慢慢逼出。同時道道冷風自九嬰身旁凝聚,環繞在他身周猶如甦醒的惡龍,似乎隨時準備將敢於上前的人撕成碎片。聲勢之大即便並未出招也令涯拓和洛炆呼吸急促,但玉簡和葉念見此情景卻雙眸一亮。九嬰,竟然如此防備,竟然心虛至此?!
只是不消片刻,二人的神色卻變得迥然不同。葉念幾乎立刻恢復了平靜,只有略顯僵硬的脣角尚殘餘幾分感慨,而玉簡的神情愈加詭異,九嬰或許不知,但設下此陣的玉簡卻是心知肚明,此時此刻絕不會有他人相助。葉念、涯拓、洛炆,連同他自己並無異樣,如此引發異象的便是……這力量如此詭異陰險,他們三人身上的秘密恐怕就是……
不安慢慢涌上心頭,從中滲出的點點心痛化爲尖細的針一點點刺入心中。玉簡竭力說服自己這痛是因爲要維持陣法才無可抵擋,但他終究還是在不知不覺間探詢地望向葉念,甚至連一個匆忙的藉口也不及編造。可葉念彷彿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竟提早將扭過頭去,只將自己清冷的聲音送到玉簡耳邊,帶着素日的嘲諷。
“當此良機,心懷天下的雲蕭子居然……兒女情長?!”葉念平靜地望向遠方,但如此險境中,平靜恐怕是再明顯不過的面具。玉簡深深地看了葉念一眼,隨即轉過頭去閉目凝神。他明白,葉念不會再開口,而眼前也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紅光愈加鮮活起來,彷彿有什麼即將從其中化形而出,其上的邪異之感也愈加濃烈,甚至開始想要吞噬九嬰的力量。
一滴冷汗無聲地落在九嬰腕上,扯出長長的刺痛摔落在地。瞥了眼無孔不入的紅光,九嬰暗暗咬了咬牙,而後冷冷一笑。他的警惕,並非因爲恐懼,而是因爲這股法力中莫名的熟悉。滄海桑田中沉睡與心傷讓他遺忘了太多,可對這法力的熟悉卻跨越了時光,它絕非來自無名小卒。可如今事出緊急,也顧不得許多,何況這法力如今很奇怪,它似乎被另一種與其旗鼓相當的法力強行分散在許多未脫凡胎的人身上……
念及此處,九嬰猛然長嘯一聲,環繞在他身旁的道道寒風驟然向四面衝去,飛沙走石,銳利如刃。原本不甚堅固的紅沙在風中緩緩綻裂,血肉模糊。然而,九嬰輕鬆的笑容尚未綻開便凝固在臉上,只見碎裂翻轉的紅沙下,條條血色扭曲纏繞,彷彿剛剛醒來的赤蛇,只是蛇身之上瀰漫的卻是詭異的氣息,令人戰慄彷彿殺戮之前的獰笑,原來方纔落在九嬰眼中的紅光只是冰山一角!
“模仿當年只爲引我入彀嗎?似此恐爲禁術,他們竟然……”九嬰低聲自語,漠然望向玉簡幾人,不料卻見幾人同樣面帶駭然地看向一視同仁地將他們圍在正中的紅光和許多已被紅光吞噬的魔族。
“是他們幾人已經無法駕馭這法陣了嗎,還是病急投醫的他們根本未曾料到這法陣竟如此可怖?”沒有道道冷風的阻礙,扭曲的紅光瘋狂地試着逼近全身流轉着紫光的九嬰,但九嬰似乎對此毫不在意,只是無聲地注視着緊張的玉簡、無謂的葉念、焦急的涯拓和洛炆,“不過說來這重現的法陣的確怪異,以我看來,身懷如此法力的恐怕只有一人。”九嬰沉思片刻,忽而振袖拂開已輕輕爬上他衣角的紅光,雙足一頓躍上半空。掃了一眼下方由縷縷紅色擠壓粘連而成的血海,九嬰的臉色略顯蒼白,他深吸口氣,居然緩緩熄滅了全身騰起的紫光。
陣風滑過,蠕動的血海頓時凝滯,彷彿震驚的人海。但僅僅片刻這份安寧便被毫不留情地打破,粘稠的輕響飛一般瀰漫開來,化爲猙獰的巨浪。捨棄了護體紫芒的九嬰在它們面前不過是唾手可得的獵物,只是這獵物着實讓它們等得太久,因而條條血紅也就越加狂躁。
盯着面前人立而起,渾濁尖銳的血色,饒是九嬰也不由雙眸一顫,將藏在袖中的手指緊緊握起。但迫不及待的血色並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因爲就在他猶豫的剎那道道紅光已在他胸口狂涌而出,穿透九嬰的紅光並沒有重新沒入法陣,它們猶如蛇般緊緊繞住九嬰,開枝散葉,紮根其中。紫色的血由九嬰口邊滲出,尚未滑落便被紅光吞噬。九嬰厭惡地掃了一眼斑駁的自己,想要閉上雙眼卻發現自己已經連挪開目光也做不到。他愣了片刻,而後在心中輕嘆一聲。
“恐怕這纔是最可怕的時刻。”九嬰眼中透出微微的苦,卻平靜地看着越來越近的血海,或許是因爲此刻他心中飄然而過的那抹水藍。
“看、快看,是九嬰,九嬰被我們封印了!我們真的……哎呀!”已經脫離玉簡等人掌控的法陣中,洛炆一面手忙腳亂地揮開身旁的紅光一面大聲嚷道,不想話未說完便被涯拓一腳踢開,幾乎緊貼濃稠的血色,驚得他慌忙向後躥去,連瞬間爬滿額頭的冷汗也顧不得擦,滿面沙塵混雜全然沒有半分混沌族長的威儀。
“你們小心!”玉簡聽見響動,立時回頭喝道,偏頭躲過身後一道偷襲的風聲。
“外面的魔族雖有不少死傷但仍舊需要你們,至少活下一人。我螭部的屬地可容不下如此多的人。”冷光一閃,葉念揮劍斬落偷襲玉簡的詭異血紅,脣邊露出邪笑,“何況洛炆,涯拓方纔可幾乎是捨命救你,你總不能負了他一番盛情。”
“多事!”涯拓面上一紅,偏頭吼道。洛炆聞言卻露出笑容,他眨眨眼,左躲右閃地來到涯拓身旁。
“你剛剛捨命救我?可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卸磨殺驢?!”洛炆在涯拓身旁繞來繞去,詭笑連連,惱得涯拓咬牙切齒,“但此刻便過河拆橋也確實太早了些,本族長便權且算你救我一命~”
“胡說什麼,當真是蠢驢!”涯拓怒道,伸手將他拖到身旁,神色嚴肅異常,“好好看着周圍,你沒有感覺到腳下越來越強的震動嗎?看來我們已經無法再操控這陣法了,今日或許便是我們的死期!可葉念說得沒錯,必須有人……倘再胡鬧,我便送你去陪九嬰!”
“哎~若沒有最後一句話,本族長一定會感激涕零,不過你如此說法當真令我心寒,有一件重要的事也只有……”洛炆故意拖長了聲音,但涯拓迴應他的只有滿面不屑。洛炆無趣地瞥了眼涯拓,只得竭力挽回顏面,“但、但本族長大人大量,當然……當然不會同你一般計較!”洛炆結結巴巴地說道,卻見涯拓竟已轉過身去,不由面色漲紅。思索片刻後,一絲詭笑爬上洛炆脣邊,他故意跳到涯拓身前,而後居然毫不猶豫地向面前擰在一處的紅光衝去,駭得身後的涯拓頓時面無血色。
“洛炆,你做什麼,險境之中怎能如此置氣?!”眼見洛炆陷入血色之中,涯拓心頭惱怒的同時也不由生出幾分悔意。明知他孩子一般的心性,卻爲何在此時與他計較?如今……涯拓望了眼前方蠕動的血色,冷汗不覺間浸溼了衣背。忽然他重重搖頭,長嘆一聲閉目向前衝去。什麼至少活下一人,若是此時龜縮在此,來日有何面目去見奉他爲族長的饕餮族人!
疾風自耳旁拂過,和着若有若無的碎響在涯拓腦中攪做一團,恐懼在他心中凝集成黑色的霧,一點一滴地吞噬着他的勇氣。可涯拓心中始終明白他的心即便戰慄不已也絕不會允許自己退縮,所以儘管他的動作已然變得僵硬呆板,且一直不敢睜開雙眼,但他依然憑着心中的感覺前行,直到被一隻手突然拖住。剎那間,無法壓抑的驚叫從涯拓口中迸出,但隨即便被飄入涯拓耳中的笑聲凝做一團,重重摔碎在地上。
“洛炆的聲音,是完整的……不對,洛炆你居然安然無恙?!”盯着眼前滿面笑意的洛炆,涯拓不禁衝口而出,隨即便醒悟過來,立時用手捂住嘴,半紅半青的臉上佈滿侷促。
“完整的、居然?”儘管涯拓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話中的不妥,但那些話還是一字不漏地落入洛炆耳中,洛炆臉上燦爛的笑容瞬間變得扭曲,滲出點點黑氣,“莫非你如此滿面捨生取義地衝進來,卻是要幫小爺……不,本族長收屍?!想來也是,如此可怖的東西,饕餮族長大人肯來爲我收屍真是莫大的榮幸……”
“閉嘴!”涯拓躲避着洛炆的目光,即使緊握雙拳也難以遏制臉上的漲紅,“你無事便好,我先……”涯拓冷哼一聲,轉身欲走,不料發現退路已被紅色淹沒。他頓時一愣,瞄了眼身後正搖頭晃腦的洛炆,一時進退不得。
“嗯,看在你豔若桃李……咳咳,逃命要緊的份上,你看看周圍——那些紅光哪裡對你有半分興趣,倒是你身上的警惕與殺氣令它們不安。”洛炆得意地瞟了眼涯拓,轉瞬雙頰又泛起一絲尷尬,“它們,大概都在忙着吞噬九嬰。方纔我幾乎被你踢入紅光,當、當時心中只剩害怕,結果它們非但沒有纏住我,反而將我推開,似乎嫌棄我礙事……”洛炆摸了摸臉,想了想又索性用力將臉揉得火紅,而後上前拖起涯拓,半眯着眼向法陣外緩緩挪去。
“麻木了?”涯拓飛速看了眼洛炆的臉,撇撇嘴問道,隨即連忙微合雙眼。
“胡說,明明是被那些光芒映紅的!”洛炆似乎早有準備,涯拓話音未落他便急急接上,可身旁即便閉着眼也能感到的銳利鄙夷還是令他異常不安,情不自禁地開口說道,“如你不信,待我們出去便讓葉念和雲蕭子看看,究竟是……呃,不好!”洛炆突如其來的驚叫令涯拓不禁全身一顫,連他身旁的血紅也有許多開始隨風舞動。他惱火地掐緊洛炆的手臂,連忙暗自平定心緒。
“疼……可、可是我們好像忘記將這個消息告訴葉念和雲蕭子了。那些法力稍低的族人想是一時無恙,但葉念和雲蕭子似乎也比較……可口?如果他們沒有趁此機會……”洛炆可憐巴巴地看向涯拓,一時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