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似海,漆黑如墨,魔界的夜晚較人界更爲孤單冷漠,尤其是多雲的夜晚,深邃的暗紅被厚厚的烏雲遮掩。失去了僅有的一點顏色,天空頓時變得無比可怖,彷彿一張噬人巨口使其下的生靈無法入眠,唯恐一旦閉上雙眼便再也看不到明天。
“但明天終究會來,冷眼旁觀的它從來不屑於眷顧那些陷入時光中的生靈。”寒風中,玉簡輕輕自語道,伸出手慢慢遮住了眼前的天空。他已經離開了許多年,但魔界的天空一如往昔,而他也依然殘留着對這天空的恐懼,自幼便留在心中的恐懼。
不過,如今的他已不會再無助地發抖……玉簡笑了笑,用手輕觸不遠處柔和的紫光。在魔界充滿虛無的夜中,這所謂的九嬰之光卻猶如點燃生命的篝火,堅定而溫暖。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支撐着它的絕不是血色。
“師父,您在想什麼?”遠遠地,付天青的喊聲由燦爛的紫光中傳來。玉簡循聲望去,只見付天青盤坐於地,端正了身體一動不動,而在他身旁,蝶墨用白皙的手指揉了揉眼睛,撒嬌般趴在他肩上正昏昏欲睡。
“怎麼,這麼快便輪到我了嗎?莫非你們想要偷懶?”掃了眼面前的景象,玉簡不由微微一笑。蝶墨的法力其實並不弱,論天賦甚至勝過其他二人。只是她生性膽小,故而顯得比其他二人怯懦,這一路上想必她處處擔驚受怕,因此比其他人更顯疲憊。也罷,當此之時,最重要的不是什麼規矩,而是一同好好活下去,這次便饒了她,讓她好好休息。玉簡邊想邊向付天青和蝶墨二人走去,不料到了近前才發現付天青似乎並無此意,他的目光不住轉向散發着淡淡光芒的九嬰,似乎在暗示着什麼。
正當玉簡滿心疑惑想要發問之際,一隻果核悠然從紫光中落下,撞在地上歡快地跳了幾跳才停在玉簡腳邊。玉簡默然凝視着光滑的果核,惱火悄然從額角浮起。
“楓……楓月!”玉簡滿面慍色,卻只能強壓怒火低聲開口,“你在做什麼?!別忘了這裡是饕餮,萬一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還有你從哪裡找來了這些野果?不要以爲你已經中毒便可以無所顧忌!若你再落入風知設下的陷阱,只怕連天青和蝶墨也……嗯?”玉簡說到此處,忽然發覺有些不對。愣了一瞬後,他慢慢轉向付天青,眼中滿是懷疑。
“付天青,你們平日不是早已嬉笑慣了麼,爲何這次卻顯得如此生疏?莫非出了什麼事?”玉簡緊盯着付天青的臉,但除了乖巧之外卻再也找不到其他,心中疑惑不由更添幾分。
“師父,這……”付天青摸摸鼻尖,不懷好意地笑笑,“您也時常教導我們做事不能只顧眼前,以這幾日形勢看來……咳咳,人生苦短,萬一徒兒一時不慎冒犯了師……咳,那徒兒日後縱有千般苦楚,又敢對何人說?”
付天青邊說邊假作嘆息,嘴角卻高高揚起,而他的狡獪的目光卻在九嬰和玉簡之間不住流轉。聞聽此言,靠在付天青肩頭,原本雙目無神的蝶墨頓時變得目光炯炯,連雙頰也泛起淡淡紅暈。
“天青,你說師……什麼?”看着面前兩對精光閃閃的眼睛,玉簡狠狠咬了咬嘴脣,臉上如火燎原。
“啊?哦,師……什麼呢?嗯,我想想……”發覺一片瘮人的殺氣襲來,付天青頓時向後挪了挪身體。許多果核恰在此時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付天青頭頂,連蝶墨也未能倖免。
“哎呀,頭好暈,好像中毒了……師父,您吩咐的事恕徒兒來世再想了……”眼見玉簡越來越近,滿面冷汗的付天青連忙擠出悲慼的神色,只是正想順勢倒在面前黑石上時卻發現它已被蝶墨搶先霸佔。
“蝶墨,我們只有這樣的情分嗎?”聽着玉簡將腳下的紅沙狠狠碾碎的聲音,付天青不禁慘叫道。
“可是人家中毒在先,已經暈得忘情了~”蝶墨耍賴般晃晃頭,理所當然地將臉藏在雙臂中悶聲答道,竟連看也不敢看,“而且你難道忘了麼?本該如此的。”
“可、可是蝶墨,這次是……”看着自己面前的紫光慢慢消逝在玉簡的身影中,付天青汗流浹背地低下頭,避開玉簡凌厲的目光。
“呵,不愧是雲蕭子,身處險境仍能談笑自若。可你也未免太小看饕餮,小小伎倆,在饕餮面前不值分毫!”正在付天青無處可逃之際,一陣笑聲突然自黑暗中傳出。玉簡和付天青聞聲同時一怔,而後對視一眼便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緩緩逼去,而蝶墨雖然也立即斂去了臉上笑容,但卻仍舊緊靠在黑石旁,似乎並未打算與玉簡和付天青一同上前。
“哈哈,我坦誠相待,你們又何必如此疑心?也罷,我現身便是,免得你們枉費力氣。”在玉簡與付天青正前方的黑暗中,一個人影漸漸浮出,他神情輕鬆,雙手自然地垂在兩側,竟似全無戒備,“我名涯拓。雖然在這場風雲中只是個無名小卒,但卻同你們一樣,有着寧願身陷兇險也不想他日悔恨的心。”說着,涯拓指尖突然飛出一團烏光,劍一般射中了九嬰恰巧低垂的一顆頭。只見烏光竟毫不費力地穿透了九嬰的頭顱,而九嬰頭上原本燦爛的光華卻在這一擊下黯然失色,猶如被撥亂的水中月影。
“即便踏入死地也不會後悔……你們真的用命在賭我們對九嬰的畏。”看着九嬰那顆明顯變得虛淡的頭顱,涯拓臉上露出果如其然的笑容,長舒口氣說道。
“所以你不是來捉拿我們的麼,涯拓——風知之子?”玉簡沉默片刻,緩緩問道。聽到“風知之子”四字,付天青頓時一驚,然而他正要出手時卻發現了玉簡制止的目光。付天青微微一愣,想了想還是慢慢湮滅了掌中的白光。
“能被雲蕭子記住是我的榮幸。但此時此刻,涯拓還不至開心得忘乎所以,想要以一敵……至少六人。請恕涯拓愚魯,幾日過去還是無法判斷你們的人數。”涯拓垂眸凝思片刻,微微一笑,轉向蝶墨,“雖然其中有一名傷者,但從你們白日將他藏在無人敢擅動的九嬰幻影中,夜間易被偷襲時又借奪目的九嬰幻影引開危險並將他帶在身邊來看,我若從他入手,只怕必死無疑!尤其是保護他的人還是位心地善良惹人喜愛的姑娘。”涯拓瞥了眼付天青,微微一笑。
“莫非你是來救我們的?當真銘感五內!呵呵,總不會只是想看場好戲吧?倘若如此,又何必冒險現身?”玉簡冷笑一聲答道,推了推臉上略帶窘態的付天青,掌中暗藏的白光有增無減。
“我這樣說你就會信嗎?雖然在我看來正是如此。”涯拓看了看玉簡掌中暗指着他的光芒,淡淡一笑,“自然,我並非聖人。我來,也是有求於你們。不過這裡的輕鬆實在讓我驚訝,你們不會以爲這樣便能騙過父親吧?倘若這樣,如此危險的九嬰,父親怎會不派一人前來?你們和父親何時有了這樣的信任?”
“信任?!令尊高貴尊榮,我們可不敢高攀。”玉簡眉尖揚起,掌心的白光一晃,“只是身爲閬風巔門下,怎會遇到些許險阻便愁容滿面?”
“何況我們爲何要相信你?”玉簡身旁,剛剛恢復的付天青冷聲問道,語氣中還殘留着一絲惱火。
“的確,擔負着同伴性命的人很難相信陌生人的一面之詞,尤其這個陌生人是敵將之子。”涯拓瞭然地對付天青點點頭,並無半分氣惱,“何況你們並非陷入絕境無所憑依,而我卻同你們一般——父親也同樣沒有遣人盯住我。相信你們也明白父親這次對九嬰之事如此張揚的原因,待他功成之時,我們便是他慶功宴上的活祭!但即使他料事如神,也只能算足九分。餘下的一分屬於蒼天,也是我們的生天。”涯拓邊說邊看向九嬰幻影,話中似有深意。
“你錯了,我們是閬風巔弟子,在這魔界中能依靠誰?”涯拓臉上的瞭然不僅沒有平復付天青的不滿反而令他平添幾分怒意。他竭力保持着平靜,甚至擠出幾分笑容,但凌厲卻時時在眼中閃爍,“只是我們若留在這裡,幾日之後真正的九嬰便會出現在饕餮。若想保住性命,最好速速離開。不過那九嬰是風知畢生的願望,想必他會非常高興。”付天青的語氣中夾雜着一絲輕蔑,他嘲弄地看向涯拓,藏在身後的手卻不停地握緊又鬆開。
“難怪你們帶着那位傷者卻一直毫無動作……蒙閣下直言相告,涯拓不勝感激,而爲表達謝意,涯拓是不是該留下些禮物,比如,我的血?”涯拓思索片刻,忽而輕聲說道。而後他看了看玉簡幾人不明所以的神色,臉上露出淡淡笑容,“只可惜饕餮民風悍不畏死,無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都不會逃,我若逃了恐怕會爲全族不齒。仙門與九嬰這兇獸攪在了一起,若是同當年的傳說有關,想來便是逃了也難免捲入浩劫。”
聞聽此言,一隻黃色的小獸從蝶墨袖中悄然鑽出,細細地打量着涯拓,連九嬰幻影也微微顫了顫。然而涯拓對此卻毫無反應,他的心神似乎已經集中在他處。
“所以爲了多幾分生機,我們便不要再彼此試探。你們幫我保存戰力,而我有你們不惜犯險也想要得到的東西……”涯拓深吸口氣,雙眼望向虛空,彷彿面前的大地已經變成一片他不敢直視的,飄蕩着無助與悲傷的血海。他咬咬嘴脣,目光中透出點點急迫,“僅僅是脫身,對你們而言易如反掌。難的便是如何得到你們同伴所中之毒的解藥和救治那名傷者的傷藥,這恐怕也是那人幫助你們的……原因。”涯拓眨眨眼,說到此處微微一頓,目光閃了閃卻又接着說了下去。
“暫不言時限,那毒或許並非只有饕餮可解。但那傷卻要用到九死還魂草,而且一定是聖地之中,沾染了九嬰之力的九死還魂草。可那草藥雖然有奇效,卻也因九嬰之力藥效剛猛,倘若直接服下,只怕那傷者連一絲生機也沒有了。因此才需要一個人,或者說需要浸透藥效的血,這樣的人此時只能在饕餮中尋找。而以那傷者的傷情來看,饕餮中最爲合適的人就是我。”涯拓神色平靜地看向玉簡幾人,淡淡說道。
聽了他的話,付天青和蝶墨頓時一愣,而後對視一眼,同時看向已經毫無顧忌地跳上黑巖的青瞳。原來方纔涯拓所言的“謝禮”便是試探!而玉簡更是立時轉過頭,惡狠狠地看向九嬰幻影,原來葉念使楓月來取自己的心竟是爲了利用他們做誘餌引出九嬰麼?可是……玉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只是一時怒氣攻心竟無法靜下心來。
正在此時,一條人影飛一般從九嬰幻影中躥出,只閃了幾閃便來到涯拓身後。涯拓怔了怔,感到一陣寒意從身後騰起,幾縷斷髮掉落在他眼前。他微微側過臉,映入眼中的是大牛冰冷的眸。
“既然被你發現了,那麼我們就還有一種選擇——在這裡取血!”大牛的聲音雖然冷漠,眼中卻不自覺地透出幾分愧意。他看向涯拓,見涯拓臉上仍舊平靜,不由雙眸一顫,而後他咬咬牙,猛然按下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