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三頁
程子堅此時腦子裡都是方纔寫的文章。
他自覺破題方向比起往日頗有進益,構思也是歷年來最佳,至於行文,更是一氣呵成。
只是今次時間仍舊不夠,寫得還是慢些,結尾也潦草了。
他一時又是期待,又是不安,難得有一回,居然等不及想要快點看到成績公佈。
此時聽得來人報信,程子堅有片刻走了神,竟是沒怎麼聽清,愣道:“什麼?”
那人又說了一遍,道:“外頭有個撫州來的娘子,說要找你。”
邊上正有同窗在。
那同窗不免問道:“子堅你成家了?怎麼從前沒聽說過?”
“不是,我沒有成家啊。”
程子堅也有些茫然。
他父母早亡,是長姐拉扯大的,爲了讀書,家中田產賣盡,進京的盤纏還是姐姐跟姐夫一道湊的,正一心讀書,只圖早日有個出身好做回報,哪裡有什麼家室。
更何況自己雖在太學,卻是下舍,兩年不曾升舍,要是今次還不能得進,轉眼就要被攆回原籍,京中哪個好人家會看得上這樣的外州女婿?
顧不得發問,程子堅心中已是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來,拔腿就跑。
撫州來的娘子,除卻自己姐姐,還能有誰?
但兩地相隔千里,家中又有個外甥女在,若不是出了事,長姐怎麼會拋下一切,遠上京城?
程子堅一路狂奔,等到了正門外,四下找了一圈,仍不見人,正緊張間,就聽後頭有人小聲叫道:“小堅。”
他連忙轉頭,只見不遠的角落處站着一人,粗布麻衫,頭上用布包着,正朝自己招手。
那人五官分明還是記憶中模樣,但面龐、神態,俱已滄桑太多,竟是叫他有一瞬間不敢相認。
“姐!”
程子堅悲喜交加,終於還是喜色更重,幾乎是蹦也似的跑了過去。
他拉着對面人的衣袖,上下看了又看,問道:“阿姐怎麼來了!路上可好?家裡可好?吃了飯沒有?”
“都好,都好。”那姐姐應道,先撣了撣程子堅肩膀上不知哪裡蹭到的灰跡,方纔又把躲在自己身後的女兒拉了出來,“小蓮,快叫舅舅,在家不是總唸叨舅舅的嗎?”
小蓮頭也不怎麼敢高擡,聲若蚊蚋地喊了一聲“舅舅”,又躲回了親孃身後,只偷偷探出半隻眼睛去打量那“舅舅”長相。
一瞥之下,程子堅根本看不清外甥女,只驚道:“一轉眼,怎麼小蓮已經這麼高了!我先前抱她哄睡的時候,還是小小個的!”
“這都幾年啦!你都生鬍子了,還不興小蓮長大些?她六歲,是個正經丫頭片子了!”那姐姐笑道。
姐弟二人久別重逢,自有一番契闊。
若是宋妙在此,多半一眼就能認出,這姐姐跟外甥女就是前日在自己門外躲雨,今日又在糧鋪外偶遇,自稱來京中投親的母女二人。
等得知那姐姐程二孃帶着女兒已是到了兩天,眼下借住在廣濟寺,程子堅不免責怪道:“都來幾天了,怎麼不先來找我?”
“我打聽過了,聽說你們正考試,就怕分了你的心。”程二孃解釋道,“況且那寺廟住得挺好,我還接了些活計,補補縫縫的,多少能貼補些。”
然而再問她怎麼忽然來京,程二孃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勉強道:“你姐夫不在了,族裡就做主給他這一支過繼了個小兒,說要承宗,叫我帶着小蓮回孃家,把屋舍騰挪出來。”
“這……這不是吃絕戶嗎?!簡直欺人太甚!”
程子堅聽得心頭火起,忍不住罵道:“小蓮難道不是他家枝脈?阿姐這個做親孃的不同意,怎麼能強行過繼!等我……等我……”
然而他等了半天,卻只等出一句:“等我回去,就去衙門告官!”
“罷了,你讀書要緊,別爲這些個雜事分了心。”程二孃道,“也不止我一個,去年臨街的管大家的也被攆回去了,她可是有一子一女傍身的,硬是給族裡發嫁出去。”
程二孃曉得弟弟秉性老實,不敢說自己已經告過官,全無作用——那族長繞過自己名分,直接把那嗣子掛在了公公婆婆名下,便是官府出面,又能如何?
“我一個寡婦帶女兒,日子艱難,倒不如進京來,跟你也有個照顧,也能謀些生計——這裡補一件衣服都比咱們家那邊貴兩文錢哩!”
見得程二孃強顏歡笑模樣,又看後頭躲着的小蓮,程子堅心頭萬般憤怒,卻也無處抒發,只好向着自己。
能怪誰呢?
寡婦帶女,人人都想來啄一口肉吃。
要是他能長進些,姐夫那些個族人想着姐姐有個成才的至親在,說不定還顧忌幾分。
眼下自己兩年未能升舍,少不得有同鄉的探到消息傳回去,怨不得什麼妖魔鬼怪都跑出來了。
程子堅只覺憋悶,恨不得立刻高中得官,回鄉把那族中衆人的臉全數打腫,再把姐姐房舍要回來。
他忍了氣道:“那廣濟寺也不是好住的地方,人雜得很,你和小蓮都是女子,進進出出的,就連洗漱都多有不便,我給阿姐找個屋子租住吧?”
“哪裡就住不得了?”程二孃道,“你別管,你一個月補貼才幾個錢,自己都不夠花!你阿姐曉得做事!”
她說着,又從地上提了個籃子起來,道:“我從鄉里帶了些土產過來,你拿去給先生分一份,也送些給同窗、好友,東西不多,只是個心意……”
程子堅只好應了,心中越發忐忑。
他不敢多說,更怕一旦張榜,要是不能升舍,被攆回原籍,不獨自己無處可去,帶着這遠來投親,無枝可依的長姐跟外甥女也不知前路。
***
且不說程子堅因與至親相逢,高興之外,別有一番憂慮,另一頭,那李都頭家中,卻是也因老家至親,引出一樁事來。
宋妙跟着那朱氏剛進了門,跟那李都頭之妻打過招呼,正往裡走,就聽得對方道:“幸而你來了——你是京中土生土長的,知不知道哪裡有好青州出身的廚子好找?”
這話沒頭沒腦,聽得朱氏都有些糊塗,只道:“這是怎麼了,沒聽說青州廚子有什麼說頭啊!”
“還說呢,老李有個姨家婆嫁去了南邊,今日不是我那婆婆六十大壽嘛,她特地託人千里迢迢給送了些土儀進京,又叫人寫了信賀壽,說些早年事情。”
“結果不知怎的,信上就提起她們兩個小時候吃的一種捲餅來,說是特別軟,又薄,拿來包了肉菜吃,味道好得不行,只是後來怎麼都找不到了。”
“因她嫁去的洪州,那地方是常年吃米的,找不到幾個好白案師傅,就在信裡頭特地來問京中有沒有那種餅,若有,叫把方子寫了過去給她,實在想吃。” “我那姨家婆年紀大些,這兩年得了病,常年臥牀的,聽得來報信的人說,人都瘦得什麼似的,大夫直說可以準備後事,哪日說走也就走了。”
“你曉得我婆婆那人,得了信,哭了一通,催着我們出去幫着找,這幾日已是買了不少餅回來給她試,卻是一個都不對,再問,就說從前吃那餅的時候是在青州……”
朱氏奇道:“薄餅不都是軟的,烙軟和些不就得了?”
“只說不是,好幾層,一層重一層的,中間那層特別軟,頭尾的又很香……”
“倒是沒聽說過,等我回去叫老孫也幫着留心?”朱氏道。
李妻連忙點頭,道:“你我兩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講那些個假客氣了,我那婆婆急得很,恨不得立時就找到,當天就自己變只鳥兒,給她姐姐銜了做法方子飛過去哩!”
宋妙原只跟在一旁,聽得這話,忽然問道:“那軟餅是不是叫三頁餅的?”
李妻聞言,忙轉頭問宋妙道:“小娘子吃過?”
“也不知道是不是,但那三頁餅跟個小盤子一樣大小,挺薄,比起旁的薄餅都軟,特別合拿來卷肉卷菜吃。”
“等做好了,疊放起來,哪怕過個兩天,都還一樣軟和,只這好像不是青州,而是密州那一帶的做法,聽聞當地人喜歡拿這個當乾糧吃。”
李妻還未說話,前頭卻是出來一人,聲若洪鐘,大聲道:“就是!就是!我看就是這個什麼三頁餅!”
宋妙擡頭一看,就見迎面來了個老婦。
那老婦頭髮雖然白了,卻是仍舊又多又密,面色紅潤,那背比起有些年輕人還要直。
“當日雖是在青州吃到的,拿這餅給我們的卻是密州人——小娘子,你吃過這餅?哪裡能買來?誰人會做?”
宋妙便道:“我倒是會做,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
那老婦一時喜不自勝,忙道:“要是不麻煩,能不能請你做來看看?”
她看了看宋妙,又看了看朱氏,最後問朱氏道:“不知是哪家小娘子?”
朱氏忙跟那李老孃又交代了幾句宋妙來歷,又誇道:“她手藝可好,先前京都府衙的巡檢吃了她做的菜,都連連誇好!”
李老孃頓時更激動了,忙道:“原來你家中祖上就是開食肆的!怨不得見識多,手藝好!”
又問她方不方便此時做來。
做個餅而已,宋妙而言,不過舉手之勞,自然沒什麼爲難的。
她一口答應下來,又道:“只朱嬸子家中好似還有事……”
若非有事,朱氏也很願意留下來吃一吃這個餅,然則實在無法,只好把家中那亂七八糟事跟李家人學了,又道:“若是外頭探到有什麼不好,還請都頭幫着看一眼,也不用他搭什麼手,不爲難的話,能提前來報個信,叫我們有個準備,就感恩不盡了。”
兩家一向親近,對面兩個人也立時應了,只說等那李都頭回來就傳話給他。
等送走了朱氏,宋妙並不耽擱,徑直跟着那李妻去了廚房。
那李老孃如何能幹等,連忙跟了進去,也在一旁等看。
李家一門都是河間人,祖上開鏢局,到了李都頭他爹那一輩在京城扎穩了腳跟,方纔落定下來,後頭有機緣巧合進了衙門。
比起米飯,不少北人更喜歡麪食,李家亦然。
他家中不僅常備白麪,連烙餅的鏊子都有,不獨如此,那廚房裡還擺滿了新鮮肉菜,想是預備給老太太做過壽席面的。
既然都要烙餅了,宋妙便問道:“若不嫌棄,我也配些佐餅的小菜?”
對面二人自然不會有意見。
宋妙再不囉嗦,先燒了一小鍋開水,又拿了盆盛了些麪粉出來,一半直接用那開水燙麪,另一半卻是用溫水燙麪。
因那三頁餅是用三層面劑子壘疊起來,一同幹烙,用滾水燙過之後,揉成的麪糰更爲柔軟,粘性更強,既不容易回縮,也不容易開裂,但若全用滾水,又缺乏韌性,擀麪時候,容易破皮。
一半開水,一半溫水,等烙餅時候,層次感更好,輕易就能散開,又能使那麪餅吃起來更軟——只是手上要使個巧勁。
趁着那麪糰正醒發,宋妙要了個乾淨笤帚來,拆開之後,尋那細枝做了個小笤帚,又拿開水煮過——這是用來掃開烙餅時候餅上氣泡和烙餅鏊子上糊渣的。
做好了小笤帚,她割了廚房裡半個巴掌大小的瘦豬肉,洗淨切了細條,又挑了能用的白蘿蔔、胡蘿蔔、芹菜,並那大蔥一併洗淨切了細絲。
這一應收拾好,她才熱了鍋,用麪粉和着醬油、綿白糖並油炒了個甜麪醬,猛火快炒了個嫩嫩的豬肉絲,又打散雞蛋,煎了一小盤切成細絲,還拿茱萸、芥末籽同炒了個酸醃菜。
因見屋後長了一小塊薄荷,她還特地摘了一把葉片下來,洗淨之後,拿熱油炸了。
一時配菜裡頭熱的有豬肉絲、雞蛋絲和酸醃菜並炸薄荷葉,生的有白蘿蔔絲、胡蘿蔔絲、芹菜絲、大蔥絲,另配有甜麪醬一小碗。
配菜做好,那面也發好了,鏊子也燒熱了。
宋妙早分了劑子抹了油,此時只將三個劑子壓扁了壘在一起,擀成極薄的一片,上鏊去烙,一面烙餅,一面用那剛做好的小笤帚不斷掃拂餅上浮起的氣泡,另又有掉在鏊子上的細細面渣。
餅極薄,又是半開水燙麪,自然熟的甚快,不多時,餅面上就烙出了細碎的金黃色餅花。
面香味是慢慢飄出來的,和着那炸薄荷葉的特殊香味,煎雞蛋絲的蛋香,瘦肉絲的肉香,讓廚房裡那兩個看等了半日的人,不約而同地嚥了口唾沫。
第一張三頁餅烙好,宋妙先將其放進一個小籃子裡晾了晾,方纔遞給李老孃,問道:“您且嚐嚐——不曉得是不是這味道?”
李老孃伸手去拿,根本不用手撕,只輕輕一抖,那一張餅頓時散開,成爲三張薄如蟬翼的麪餅,面香味更濃,在手中觸感軟的跟緞面似的。
她一個河間人,吃餅乃是生下來就會的,不用宋妙說,已經急急按着自己喜好,先塗一層面醬,又把肉絲、煎蛋絲,各色菜絲攤放在餅上,看都不看那酸醃菜,也不理那炸薄荷,又補了一層甜麪醬,再多多加肉絲、煎蛋絲,薄薄一層面餅,恨不得塞進去頭那麼大的料。
李老孃年過六旬,牙口仍然牢靠,好容易包好了,把嘴張大,先往肉、蛋絲跟醬最多的左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感謝空谷流韻閱文id打賞的盟主,真的是過分慷慨了,受之心虛。
多謝多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