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正月初一,元旦大朝會照例舉行,朱由檢發佈新年制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新元肇啓,萬象更新。朕臨御以來,賴天地垂佑、宗社默庇,及爾內外臣工、兆庶百姓同心協力,一歲之間,政道漸清,治績初顯。
憶昔元年,國庫久虛,邊塵未靖。朕與諸卿殫精竭慮,整飭吏治,嚴核賦役,清查隱田以足稅源。幸賴百姓勤力耕桑,不違農時,雖有小災而歲收未虧,國課所入遠邁昔年,軍餉無缺,百工有資,此皆兆民辛勞之功也。
又兼北驅胡虜,東克建奴,克敵制勝,光復舊土,此皆將士用命、文臣效職之功也。凡立功之臣,論功算績,皆有賞賜;州縣官能勸農桑、完賦稅者,吏部量才擢用,勿使纔沒。
爾諸臣工,當念此身寄國之重,益勵清操,勿貪墨以傷民,勿推諉以誤事。將士當思疆場之責,厲兵秣馬,固守封疆,勿驕惰以弛備。百姓力田孝悌,恪守王法,共享太平之福。
朕願新歲風雨時若,五穀豐登,四夷賓服,兵戈不興。君臣同德,朝野一心,共臻雍熙。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詔書宣讀完畢,御象長鳴,將鼻子吹直,伴隨着碩大號角聲、擂鼓聲奏響。在一羣大象之間,有一隻個頭小了數倍的小象,它的業務不熟,頑性未消,舉止失措,被它媽踢了一腳。
今年大朝會與往年略有區別,海防遊擊、東番總兵官鄭芝龍用大船接來東南國使臣。然而,朱由檢讓鄭芝龍來朝覲,他卻慫了,藉故老母病重,未敢遠行。
此外,還有重要人物:朝鮮國王李倧、察哈爾部新汗粆圖臺吉。李倧見大明收復遼南,挫敗建奴,好像又支棱起來了,於是他也挺起了腰桿。
入京以後,李倧四處結交朝廷官員,花錢賄賂皇帝近臣和太監,希望大明像萬曆年間一樣,大舉發兵救援朝鮮。
然而,當年大明爲朝鮮流血流淚,換來的卻是朝鮮在薩爾滸的背刺。朱由檢這一次可不想讓明軍再給朝鮮人流血了,反過來流乾朝鮮人的最後一滴血,倒是非常感興趣的。
當然,嘴上朱由檢還是溫言安慰李倧的,說大明不是不救朝鮮,是要有計劃地、靈活地救,要優化救援流程,建立長效機制,深刻認識到救援屬國的重要性、複雜性、長期性,更要統籌兼顧、系統推進……
讓李倧不要灰心喪氣,叫他給國內的官員百姓寫詔書,勇敢地反抗建奴。李倧雖然有點傻,但跟隨他一起的朝鮮老臣鬼精鬼精的,當然沒有被朱由檢給忽悠住。但子不言父過,就算知道,他們又能做什麼呢?
能走的關係、各種門路,他們都試過了,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帶來的金銀珠寶都快送完了,京師米貴,他們都快要吃不起飯了。
朱由檢瞭解到了朝鮮君臣的困難,賞了他一筆錢糧,再每個月給李倧發二十石粟米、幾兩碎銀,別讓他真給餓死了,還要挾李倧以令朝鮮呢。
朝鮮逆子容易處理,粆圖臺吉就不好忽悠了。他想要內附,又不肯被拆散,而是希望朝廷給他封王。惶惶喪家之犬也配提意見?!他的請求自然被無情拒絕了。
而遼陽、瀋陽之戰的兵敗淪陷,就是因爲遼東經略袁應泰輕信了蒙古人,接納了大量蒙古災民,然後被背刺。現在看察哈爾部這架勢,哪裡敢把他們放進關來?結果,察哈爾殘部的幾萬部衆就賴在了宣府城下不肯走了,嚴重影響了宣府鎮百姓跟其他蒙古部落做生意。
察哈爾部在明軍、建奴、右翼蒙古三方勢力的夾縫之中生存。不是他們不想西遷,西面是土默特部的地盤,再往西很可能碰見舊主林丹汗,到時候就很尷尬了。蒙古雖大,但沒有一塊草皮是多餘的。讓粆圖臺吉跳舞,他不肯,刀子架在脖子上都不肯。
西洋諸國的使臣也來了,荷蘭東印度公司跟鄭芝龍不對付,鄭芝龍原本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通譯兼買辦,但翅膀硬了之後,就開始背刺舊主了。荷蘭跟鄭芝龍的恩怨,朱由檢並不關心,他只是想利用一下這個海上馬車伕。
目前,歐洲各國還沒有意識到白銀流失的危害,跟大明做生意如火如荼,再過幾年,他們就要限制白銀出口了。西方人不好打交道,他們的殖民發家路就是靠着坑蒙拐騙來實現的,最喜歡欺負土著,大明在他們眼裡也就是大一點的土著國而已。
好在朱由檢也不安好心,鄭芝龍有黑鬼僱傭兵火槍隊、日本浪人貼身侍衛團,朱由檢也想讓紅毛番鬼爲大明流血,但卻不太想出錢。
大明二百年來,一直在持續性地進行軍事改革、裝備迭代,只是過程有些螺旋,結果也不是很美好。朱由檢並不迷信技術,打仗歸根結底靠的還是人。
崇禎年整頓軍備的方向,延續天啓年的策略:加強火力、訓練車營、拼命攢騎兵。但全火器部隊也不是無敵的,雖然北方乾旱,被雨淋的概率不是很大,但火器就是如此不便之物,天氣太冷,銃管是會被凍裂的。
薩爾滸之戰就受到了天氣的影響,銃管凍裂十之五六,士兵手指不能屈伸,交戰的時候,明軍火器大多啞火,堪稱女真版本的冬季攻勢。
火器部隊很強,但韌性就差了許多,不如傳統弓箭、冷兵器可靠。西洋的火炮很好,所謂更先進的燧發槍卻差點意思,太貴了,而且不如火繩槍穩定,在最強和最高性價比之間,大明只能選擇性價比。
朱由檢的焦躁不是沒由來的,而是由於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他沒能解決,所以即使捷報頻傳,他也依舊高興不起來。這個問題就是:倘若建奴入關,他何以禦敵?
大明的先天劣勢太嚴重了,其實,集中大明各處精銳,也能攢十幾萬兵馬出來,可是,這樣一來各地的守衛就空虛了。就算不管不顧,強行把力量集中起來,人家建奴也不傻的啊,憑什麼要跟明軍硬碰硬呢?他們騎兵部隊隨時可以跑。
對於農民起義軍來說,圍追堵截是有效果的,但對於東亞馬羣之主來說,只要戰場足夠大,根本就不存在堵截的可能性。
歷史是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結合,各種攪局之後,如今大明的局勢朱由檢也看不太懂了。農民起義能不能摁住,皇太極還會不會在今年入關?他一概不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些佈置相對於原來的歷史線,是正優化還是負優化,畢竟紙面數字再怎麼樣也是無效的,還是要真刀真槍幹一架纔會知道。
然而,該來的還是來的,而且來的是那樣的快,那樣的出乎意料!正旦大朝會還沒有結束,京郊的烽燧便已經燃起。承平日久,京師附近的衛所早就已經忘記了這樣的情況應該如何處理。
原本大家還在衛所內其樂融融地過節,如今看到狼煙滾滾,他們全都傻眼了。衛所的千戶官、百戶官倒不至於不認識烽燧,但似乎並沒有人告訴過他們面對這樣的情況應該怎麼處理啊。
難道敵人已經打到北京城了嗎,韃靼、瓦剌還是建奴?!該死,爲什麼偏偏挑選這個時候,他們還在過年啊!
衛所糜爛,朱由檢是知道的,張維賢想要改革,還被他給攔了下來,沒必要再折騰衛所了,就把他們當做一個比較好管理的民屯就好了,至少還能收一點糧食不是?!
烽燧狼煙最初在大安口燃起,然後以超越這個時代一切交通工具的速度飛速傳遞。在理想狀態下,烽燧一晝夜可以傳遞二千里。從大安口,經遵化、古北口、順義到達北京,這一路距離八百里,耗時不會超過六個時辰。
魏忠賢神色匆匆,一準沒有好事,但朱由檢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心狠手辣的傢伙臉色發白到這種程度。
“陛下,賊從東來,烽燧三煙三火三炮,積薪九堆,急旗九面!!!”魏忠賢顫聲道。
朱由檢愣了一下,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但同時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奇怪感覺,就像做了好多年的準備終於登上了考場的感覺。
三煙三火三炮是烽燧傳遞系統最高規格警報,表示敵軍大舉來犯,人數過萬;積薪、掛急旗就是超規格警報,表示敵軍人數非常多,遠超萬人規模;而九薪、九面急旗,意思已經很明確了,薊鎮守軍在求救,甚至很可能薊鎮邊牆已經失守了。
朝會還沒有結束,外藩使者都還在看着,朱由檢的神色格外的平靜。倒不是他刻意僞裝,而是當一件事在心中預演了幾百次,輾轉反側想了幾百天,當事情真的到來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水到渠成了。
但他完全準備好了嗎?並沒有,他只是盡力了,最後能做的就是硬頂上,不然還能怎麼樣呢,祈求皇太極善良嗎?!
他湊近魏忠賢耳語了幾句,而後面色如常地走完了大朝會的流程。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這種消息如果拿到朝會上說,那就免不了羣臣譁然,一頓亂吵,短時間內難以形成決斷。所以朱由檢只是在朝會結束以後,叫上了十幾個心腹重臣和要緊部門的大佬。
朱由檢得到的消息還是二手的,京師最先知道急報的是兵部,朱燮元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們不是有意封鎖消息,也不是爲了面子瞞住外藩使臣,只是需要維持秩序,在京城亂起來之前完成京城以及京畿的戒嚴工作,讓京城亂不起來。
白桿兵由三班倒變成了兩千人上崗,一千人輪休;禁軍四衛登上了內城的四方城牆,當然,他們防禦的並非外敵,或許從始至終也不會發揮作用,但只是防患於未然而已。
京師九門緩緩關閉,京營五千選鋒登上北京城頭,替換原本的九門守禦營軍。由於是年節時分,整個大明朝廷和軍隊其實都是處於一個半癱瘓的狀態,離家近的士卒和官吏都休沐放回家了,如今正在被緊急喚醒。
留守的三千營騎兵在內城街道策馬飛馳,越來越多的士兵被從家中找出,可能正在吃着中午飯,還沒有來得及嚥下,就被緊急通知集合。
官員倒是好辦,他們本就在參加大朝會,雖然朱由檢沒有馬上上朝,但卻告知他們假期結束了,所有人立即回到所屬衙門上值。百官不知所措,剛開始還埋怨兩句,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出大事了!
“陛下,薊鎮是京師門戶,薊鎮若失,則京師危矣,當速速發兵救援!!!”兵部左侍郎楊嗣昌急切地說道。
偌大皇極殿,如今只聚集了十幾個人,相較於以往,倒是顯得空落落的。其實,楊嗣昌若不是佔了個兵部左侍郎的名頭,朱由檢都不想讓他來的。這傢伙既不是他的心腹,也看不出多大的才能,只是叫聲大、呼聲高、跳得歡而已。
對了,這傢伙是楊鶴的兒子,那一切都很好理解了,有人脈,官二代。
“若邊牆已失,敵軍以逸待勞,設下埋伏怎麼辦?!”朱由檢直接下場懟道。
“這?!”楊嗣昌眼睛一亮,就要跟皇帝掰扯掰扯,卻被朱燮元摁住肩膀。現在不是搞辯論的時候,而是應該迅速作出反應。
“陛下,京師兵少將寡,難保萬無一失,需調兵勤王!”朱燮元開口說道。
朱由檢點點頭,問道:“從何處調兵?!”
“山西、大同、宣府、登州、河南、遼西等,還有薊鎮!”朱燮元說道。
“薊鎮?!這麼說,你覺得薊鎮已失?!”朱由檢聲音有些乾澀。
朱燮元點了點頭,說道:“薊鎮城垣年久失修,許多城段黃沙積聚,竟與城齊。敵軍大舉進犯,或有十萬之軍,即使守軍恪盡職守,死戰不退,也終究寡不敵衆,是以薊鎮必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