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皇帝說“朝堂一坐亦何益”,他平時比較喜歡玩密摺與內閣批答制度。朱由檢既然疑人不用了,那麼也需要在制度上找補,不然養出個楊國忠來,他就要被逼着殺自己的貴妃了。
所以他懶歸懶,但還是維持了早朝的制度,擴大與上下層官員的接觸面,避免被矇蔽,否則一個不好就要哭喊着問“十萬大軍!哪裡來的十萬大軍?!”了。
而由於三大殿經常被毀,早朝很多時候是露天模式,起早摸黑,內容程式化,對於解決問題並沒有卵用。形式主義無論是在哪個時代都是被唾棄的。由於厭惡早朝,朝廷百官們總是喜歡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逃避,經常性缺席。宣德年間一次缺朝達五百人,弘治朝更達一千一百人。
明初每日早朝,風雨無阻;萬曆後改爲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每月九次。所以相比於這些前輩,朱由檢兩朝一修實在是太勤奮了,以至於他在登基之初提出這個模式的時候竟然沒有遭到反對。
不過他在時間上作了修改,早朝不用三更燈火五更雞,而是延遲到了九點半。早朝的儀式也儘量簡化了,整個朝會是以短平快爲主的,也就是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九月三十日早朝,一如既往地每月財政盤點。今年雖然稅收情況有所改善,但是有錢以後各部門伸手也開始變得理直氣壯了。怎麼樣保住這筆錢,使得錢用在刀刃而不是刀把子上是個難題。
夏收按照起運的銀兩數理應入庫一千二百萬兩,實際到賬九百三十萬兩,漂沒了二百七十萬兩;秋收起運七百九十萬兩,目前到賬三百萬兩。上半年九邊及京營軍費理論上每年需要支付九百八十萬兩,實際上一般能給個三分之一算不錯了。
目前遼東鎮、東江鎮、薊鎮三鎮軍餉已經足額撥付,特別是東江鎮毛文龍當兵三十年,創立東江鎮六年以來就沒領過足餉,感動地痛哭流涕,專門寫了封無比肉麻的奏摺來表忠心。
並且說自己有個侄女年方二十八,生得貌美如花,寡居帶兩娃。有個孫女雖然才六歲但可以送進宮做小宮女給皇帝捶背捏肩,問皇帝要不要。
京營選鋒足餉,其他的半餉;宣大山西支付七成餉。山西鎮接納了大量延綏鎮以及陝西衛所兵,所以在冊兵員額度一度膨脹到了十三萬,即便是七成軍費也破百萬,壓力巨大。
至於三邊,如今完全是半失聯狀態,消息幾個月才傳來一次,那邊直接讓孫承宗接管了,把他當節度使用,軍費不從朝廷撥,稅收也不轉運了,留給孫承宗運作,這就是帝師的逼格,至少官員們是這樣認爲的。朝臣們彈劾不動,已經懶得彈劾他了。
上一次孫承宗傳來的消息也是訴苦的:甘肅寧夏乾旱,河西水利廢壞殆盡,播下種子即被風捲走,原本的軍屯大部分荒廢了,民戶逃亡十之六七,三邊的軍餉只能依靠陝西轉移支付,壓力全部給到關中地區。
此外,朱由檢還額外給登萊水師撥了二百萬轉款,朝廷肯定不願意出那麼多,這二百萬一半是朝廷給的,一半是內帑撥的。
陝西太難了,今年陝西所有的稅收都留自用了,一分錢都沒有轉運。陝西承宣布政使司是大明最大的行政單位,下轄陝西、寧夏、甘肅全部,青海東部、內蒙西南部,面積超過100萬平方公里,相當於南直隸的4倍以上。而這麼大的一塊地區,幾乎全部處於乾旱狀態。
東遷的路被堵了,西遷沒有活路,南遷?可以南遷的地區目前不需要南遷,陝南本來就不幹旱,還能種水稻。需要南遷的會路過關中和陝南,所過之處會不會引發動亂,連鎖反應糜爛數省,他們到了這裡還願意繼續走嗎,賴着不動怎麼辦?!朝廷無力組織一場幾百萬人的大遷徙。
截止今日,太倉共計入庫白銀一千五百萬兩,軍餉支出七百萬兩,其餘打造軍械、修繕城池、支付賞錢、徵兵練兵、馬價銀馬料銀等等支出三百萬兩,再加上賑災、俸祿、疏通河道、漕軍漕船開支等又去了二百萬。
如今還沒到年底太倉就只剩下三百萬兩了,真就是量入爲出,賺得多也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而這些錢朝廷撥下去了,能不能真的足額發到每一個士兵手上也是難說。朱由檢感覺自己甚至要專門建立一個發餉的部隊,把餉銀髮到每一個具體的士兵手上。
不過貪污軍餉既有腐敗的因素也有無奈之處:之前軍餉都發不足,更何況其他的支出?打仗不僅僅是軍餉的,軍械總是要的吧?糧餉不足,十個人的軍餉分給一百個人,那就是誰都吃不飽,一點戰鬥力都沒有。
十個人的軍餉只分給五個人,一人雙餉,那麼至少有五個精兵可以用,這就是他媽的家丁的由來。不過畢自嚴對這一塊盯得緊,他跟朱燮元合作已經清理了很多空額了。
真的完完全全杜絕貪腐麼?基本上做不到,要砍很多人,砍了也不頂事。聽說明軍不滿餉,滿餉不可敵,現在軍餉已經儘量發下去了,甚至爲了發餉,朱由檢被戳脊梁骨,現在就看這吃飽的明軍到底能不能頂得住建奴了。
再次拒絕了工部疏通黃河的建議,今天的朝會宣告結束。朱由檢高高興興地拔腿欲走,卻突然發生了意外情況。
“陛下,救救陝西吧!”兵部給事中馬懋才撲通一聲跪倒在朱由檢面前,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用力之大,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頭皮滲出血來,在黢黑的金磚上留下刺眼的血痕。
朱由檢悚然一驚,太監王承恩疾步上前,魏忠賢腰間佩劍出鞘三寸,金瓜力士也緊張地看了過來。
撲通!撲通!撲通!!!
一個、兩個、三個.三十個、一百個,越來越多的官員跪下。朱由檢這才驚覺今日的早朝與以往不同,人數多了不少。本來他以爲只是月末盤賬的時候的正常情況,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
這些人長着老秦人的面孔,說話帶着秦腔口音,整整齊齊跪伏在御道,堵住了朱由檢的退路。他這是遇到逼宮了啊,登基以來的第一次。但是朱由檢嚥了咽口水,他擡頭望向其他人,只見幾名閣臣以及堂部高管面上也露出驚愕的表情來。
畢自嚴腳步邁出半步,但又縮了回來。其他人也紛紛擡頭,緊張地看着皇帝。雖然大家平時什麼閹黨東林黨地喊着,實際上也確實分了大大小小不同的黨派:浙黨、楚黨等等,但是這種事情擺到檯面上就不好看了。
現在“秦黨”的人都在這裡了,實際上並沒有秦黨,因爲在明代陝西的官員很弱小。就像是跳出來的這些人,只有工部左侍郎南居益一個紅衣大員,還只是個三品官,並且他是西安的,本來可以不參和的。經濟地位與政治地位相關,關中沒落了。
大家心裡都是有一杆秤的,他們可以對皇帝低頭,不代表着他們心裡就認可皇帝的想法。在羣臣看來,皇帝最近糊塗了,所作所爲愈來愈偏離了他們心目中聖明君主的形象,與他們所學習的儒家大道也相去甚遠。
朱由檢面對逼宮還是有點緊張的,畢竟他又不是馬上皇帝,可以一人一騎從玄武門砍到奉天殿。他剛纔都以爲自己要被刺殺了,背後都是冷汗。還好,或許是這段時間優待官員起了作用,或者是皇權的慣性,他們第一選擇是跪求而不是把他給刀了。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你們說要朕救陝西,如何去救?朕難道沒有蠲免受災府縣今年的賦稅和往年的欠稅嗎?朕沒有讓當地官府賑災嗎?今年陝西的賦稅朝廷可是一分錢都沒有收,全部留用地方了。
朝廷如今財稅雖略有好轉,但仍舊捉襟見肘。你們不會以爲建奴就偃旗息鼓不會來犯了吧?
京師距離陝北千里之遙,無論是糧食還是銀兩都難以運輸。只有銀兩也是無濟於事,千里運糧十去其五,算上返程,再去其五。陝北災民百萬,朝廷要運多少糧食過去纔夠吃?!”
“就算朝廷無法賑濟錢糧,可是陛下撤軍棄地之舉豈不讓人寒心?!”馬懋才紅着眼睛質問道,血從他的額頭流下,顯得更加地恐怖。
“朝廷有難處,棄地或是無奈之舉,可陛下爲何棄地而不遷民?!”南居益也開口問道。
“朕何時說過棄地了?朕的老師在陝地,孫傳庭在陝地,洪承疇也在陝地。榆林兵還沒有撤,甘肅、固原、寧夏鎮還沒有撤。
你們在朝堂誇誇而談,可知三邊士卒在忍飢挨餓?!朕不讓他們撤離,難道要讓我大明的軍隊活活餓死嗎?!九邊軍隊除了依靠朝廷撥給糧餉外,多依靠當地百姓供養。如今陝北大災,朕不撤兵,難道徒留大軍與災民搶糧食吃嗎?這豈不是更讓陝地百姓難以存活?
饑民作亂尚且可以輕易剿滅,若是邊軍作亂又奈何?!屆時天下大亂,百姓豈不更苦?!”
“百姓困苦,一曰天災,二曰人禍,乃是朝廷課以重稅,酷吏盤剝。如今陝北大災,朕免其賦稅,撤軍及官吏,如此百姓不受盤剝,可以專心求活。此舉難道不是爲了百姓着想嗎?
你們以爲朕高坐廟堂之上,不識得人間疾苦,可朕真就不知道官吏貪腐成風,豪強劣紳作惡成性嗎?
朝廷的賑災錢糧撥下去能有幾成落到災民的手裡?你們誰能夠保證朝廷的賑災糧完完全全送到,不被貪墨嗎?南居益你可以保證嗎?壓上你三族項上人頭?馬懋才、李遇知你們保證嗎?!”
朱由檢目光掃過,諸臣莫敢對視,他的語氣稍作緩和,說道:“朕也知道,你們看着家鄉遭災,心如刀割,悲痛萬分。但朕除卻陝西,還有萬萬生民需要看顧。朝廷的錢糧需要養兵,京師距離遼東數百里,兵鋒所指,若是失陷,整個大明都將生靈塗炭。
陝西旱災,陝北尤其重,關中亦苦。若是讓陝北的災民流入關中,屆時關中的數百萬百姓如何能活?遷民十萬需耗費億萬萬錢,朝廷如何拿出這麼多錢?
爲了陝西災民多收其他各省百姓賦稅嗎?甚至是盤剝陝地百姓,加徵賦稅用於遷民。如今大明地狹人稠,何處可以接納數百萬災民?!
你們都怨懟於朕,可是陝西大旱是老天爺引起的,是天災啊,難道是朕的過錯嗎?
朕即位以來,避免大興土木,行輕徭薄賦之策,曉諭官吏勤政愛民,想來是沒有大錯吧?你們若是想要救濟家鄉饑民,朕可以允你等歸鄉,賜予你等官職,率領百姓興修水利,屯田養民。
你們可以向大戶募捐,你們有百人,誰若是決定歸鄉,朕從內帑私贈爾等每人銀百兩,糧食千石。”
很多時候把話說開了就好了,該交代的也交代了,他們有他的理由,朱由檢有朱由檢的理由,大家說的都有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就像朱由檢不忍心指責這羣老秦人,他們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來指責皇帝。
朱由檢忍住自己心中的恐懼,再次踏步向前。攔路的官員緩緩讓開一條通道。朱由檢從他們之中走過,心裡感覺有些毛毛的。王承恩、魏忠賢緊張地跟在皇帝的身後,十幾步路顯得那麼漫長,終究還是無事發生。
“晴江老弟,你打算怎麼辦,真的要回去嗎?你坐到這個位置可不容易啊。“南居益有些感嘆地詢問馬懋才說道。
馬懋纔是兵部給事中,雖然只是七品官,但是位卑權重。並且,爲了安慰這個位置的官員,給事中之後升職是直接飛昇三品的,所以真的不能把給事中當做一般七品官看,他們是一隻腳踏進了堂部級。
馬懋才笑了笑說道:“徐光啓的《甘薯疏》寫得甚好,只是甘薯只在閩浙種過。他說甘薯耐旱,在下打算返鄉種甘薯。”
南居益嚥了咽口水,顫聲道:“可你家可是在安塞啊,朝廷奏報,安塞有饑民作亂,或許你家已經”
“正是因爲如此,在下才要返回家鄉,率領鄉民乞活啊!”馬懋才紅着眼說道。
“唉,如此,愚兄便祝你一路順遂吧!”南居益低聲道。
可是馬懋纔是官宦之家,饑民最恨的就是他們這種人。在南居益看來,馬懋才的家人應該已經被饑民殘害了,如此他應該更憎恨災民纔對的啊。
雖然他們都是希望朝廷賑災,但是出發點是不一樣的。南居益是不希望家鄉亂起來,希望朝廷維持秩序。
目前來說他家在關中,還沒有亂起來,皇帝的政策反倒是對他有益的,只是他作爲陝地人的帶頭大哥不得不站出來幫腔而已。陝西人口千萬,陝北不足百萬,又大都是軍屯衛所,邊鎮營兵,實際上普通百姓並沒有太多。
那邊又窮又亂,官員就更少了,所以在朝堂上陝北的聲音並不大。他們一直拖到了現在才爆發,也是奔着必死之心的。皇帝要是把他們的行爲定性爲結黨營私,直接罷黜他們百來個人也不算什麼。
唉,朱由檢雖然得以脫身,但還是感覺沒滋沒味的。人還是很難做到完全理性的,百官不理解他,不被人理解是很痛苦的,人類不感謝羅輯。
如果救一個人,但明明知道救了他過幾年還是會死的,而救他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甚至代價是別人的生命,那麼你還會去救嗎?!
按照現在國家的情況,苦一苦當兵的,當然可以救援陝西,幾百萬石糧食朝廷還是可以拿出來的。
可是明年呢,後年呢?!往後十幾年,山西、河南、河北、山東全都大災需要賑濟呢?!皇太極入關,有意識地屠殺大明的百姓,毀滅大明的城市村莊。
他們很清楚自己的劣勢,清楚自己的人口相比於大明那是相差幾十上百倍,所以他們要破壞大明的有生力量,用焦土政策毀滅大明朝。
他們平均每次入侵都在華北地區直接殺死幾十萬人口,間接造成數百萬人的死亡。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難道死的人會比陝西更少嗎?!
“承恩,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朱由檢沮喪地問道。
“陛下聖明無過,只是,臣臣亦是陝西人,祖籍在陝西藍田縣。”王承恩眼睛紅紅地說道。
“唉,家裡可還有親人在?!”朱由檢問道。
王承恩搖了搖頭:“臣幼年時父母雙亡,被遠房親戚賣入宮中。臣被陛下看重後,那人又來攀附,臣卻是沒有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