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尚未漫過宮牆,紫禁城仍浸在墨色之中。坤寧宮內燭影搖紅,守在榻邊的宮人已困頓得頻頻頷首,殿內卻依舊莊嚴肅穆。皇后躺在牀榻上緩緩睜眼,待神智清明,微啓朱脣輕喚一聲:“嬤嬤。”
金嬤嬤蜷在榻邊守夜,聞聲猛然驚醒,忙擡眼望向牀榻。見皇后轉醒,她喜極垂淚,急令衆人侍奉皇后起身,又遣小宮女速去傳太醫,並喚醒在側殿歇息的皇上。
待太醫診脈退下,皇后才從其口中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金嬤嬤本欲阻攔皇后問詢,但此事本就瞞不住,皇后知曉後神色怔忡,直直出神許久。
金嬤嬤見主子失魂模樣,心疼得淚落如珠,不住叩首請罪,自責若不是自己多嘴,皇后何至吐血暈厥、以至於診斷出時日無多。
皇后無奈地牽起嘴角,擡手輕拍金嬤嬤手背將其情緒安撫,接過宮人奉上的茶盞靜靜摩挲,眸中泛起冷光,她在思索幕後黑手,亦在籌謀身後事。
體內兩味藥性相沖已近一年,縱無今日嘔血之變,他日中宮無故薨逝怕也難引人深究。而這長達一年的藥石之毒,幾乎是她入宮未久便已埋下,想讓她絕嗣的,或者說欲令中宮絕嗣者赫舍裡一族首當其衝。
她並非沒懷疑過佟佳氏,只是於佟佳氏而言,她這個皇后有無身孕本就無足輕重。即便她誕下阿哥,不過是多了位中宮嫡子,何況佟佳氏至今仍尚無子嗣。
可太子不同,若中宮有嫡子,對儲君之位威脅甚大。若太子再莫名“因病”早逝,她誕育的嫡子便成最名正言順的繼位人選。如此權衡下來,赫舍裡一族斷不會坐視中宮有孕,必定冒險下此絕嗣之毒。
只可惜,他們怕是沒料到,她初入宮僅被皇上封爲妃位時便已有了更大的籌謀。爲消除皇上與太皇太后對鈕祜祿一族的猜忌,她主動提出一場交易。她與皇上和太皇太后約定:十年之內她絕不有孕,每次侍寢後必當皇上之面飲下避子湯。
如此即便她日後有了皇子,也與太子差開了年歲,待皇子長成,太子也早已在朝堂站穩根基。這樣一來,縱使有鈕祜祿一族爲後盾,她這膝下的皇子亦難威脅儲君之位,基本絕了爭奪九五至尊的可能,除非太子庸碌無能或聖心厭棄,這樣她所出的嫡皇子又能作爲儲位的備選。
如此一舉多得的提議自然讓太后與皇上放下大半戒心,只是太后仍疑慮十年後她是否還能有生育的能力,終究中宮之責,首在誕下嫡子以固國本。
對此,她早有應對之策,便如此說服二人,若十年後她不能誕育皇嗣,膝下始終無子,那麼太子便爲她唯一養子,鈕祜祿一族必傾全族之力扶持太子。
爲將兩族命運牢牢綁定,屆時還要請皇上賜婚,讓鈕祜祿一族的承爵支脈嫡女嫁予赫舍裡一族的承爵支脈嫡子,待太子登基繼位,亦須下旨賜婚,讓鈕祜祿一族的女子嫁入宗室親王爲嫡福晉,以保家族榮耀綿延不絕。
這般籌謀深遠、張弛有度的計策,足以令太皇太后與皇上另眼相看,待赫舍里氏三年喪期一滿,便將她冊立爲後,入主中宮。
誰料天意弄人。
赫舍裡一族終究對皇上存了猜忌之心,唯恐皇上因寵信皇后而冷落了太子,竟暗中對她下絕嗣藥。
偏生那藥與皇上命太醫所開避子藥藥性相沖,反成致命毒劑。
此舉怕是要在聖心深處種下猜忌的種子。
皇后細細回想冊封大典上索額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分明是認定她此生再無子嗣,於太子已無威脅。可她與皇上夫妻相處已逾一載,深知皇上即便再縱寵太子,薨逝前亦必清算赫舍裡一族,斷不可能容許外戚勢力掣肘儲君。赫舍里氏這步棋,當真是滿盤皆輸,後患無窮啊。
皇后早已不將時日無多放在心上,轉念想到肯色戰死沙場,黃泉路一個人定是孤冷寂寂,若肯色能走的慢些,她便能追趕上,同他共赴黃泉。
念及此,她心中雖隱隱作痛,嘴角卻仍揚起淡淡笑意,面上更浮現出一絲解脫之色。
只是想到自己大限將至,鈕祜祿一族終究需要有人頂替她入宮侍奉皇上,可換了人,從前與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約定便再難維繫。
事到如今,若想圓此前心中謀劃,唯有……
康熙聞知皇后甦醒,匆忙換了身常服便往皇后寢殿趕去。
一踏入內室,宮人慾行禮通傳,他唯恐驚擾皇后休憩,擡手示意衆人噤聲。
走近牀榻時,只見皇后正捧着茶盞怔怔出神。
康熙清了清嗓音,這聲響打斷了皇后的思緒,皇后收斂神色,欲起身行禮,卻被他按住肩頭,制止了行動。
“你身子可好些了?”康熙語氣和緩,眸中盡是關切。
“我已好多了,勞皇上掛心了!”皇后恭謹作答,聲線輕軟中仍透着幾分疏離。
聽見這生疏的稱謂,康熙眉心微蹙。皇后卻恍若未覺,狀若尋常地開口問道:“皇上,可有找到幕後之人?”
康熙微怔,轉念便知皇后已從太醫處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心下暗惱宮人多嘴,卻也明白此事終難長久隱瞞,以皇后這他遍閱世間無數女子,都尋不出與之匹敵的韌性及聰慧,縱無人言說,遲早也能從日漸沉痾的身體裡察覺端倪。
他幽幽一嘆:“是僖嬪,是她動用赫舍裡一族在宮裡的人將那藥運了進來……”
皇后早有預料,神色並未驚變。
只是身爲太皇太后掌過眼的繼後,她自問對坤寧宮諸事還算掌控有度,何況平素鮮少與其他嬪妃往來,連晨昏定省也是三日一次,實在想不通僖嬪如何能在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將毒藥送入她口中的。
念及此,皇后將這疑慮說與康熙,他也擰着眉陷入沉思。
皇后深知自己時日無多,遂與皇上商議身後諸事,打算將宮務暫且交還太后打理,並讓貴妃協理,又求得皇上恩准傳召她嫡額娘、生母及妹妹入宮侍疾,以便交代後事。皇上皆一一應允。
晨光漸透窗櫺,室內明亮起來。見早朝時辰已至,皇后也已無事情同皇上交談,便勸皇上上朝聽證,自己則在病榻上思慮,在她薨逝後,該如何讓鈕祜祿一族的新人入宮,重續她與皇上、太皇太后的舊約,以保鈕祜祿一族榮耀不衰。
皇后甦醒的消息迅速傳遍六宮。昨夜因擔憂皇后昏厥而難眠的衆人終於放下心來,連往來的宮人亦面露輕鬆之色。
然而皇后甦醒後,仍未恢復後宮晨昏定省之制,亦不許嬪妃探望侍疾,只是說她要專心養病。她還將宮務交還給太后,並下旨傳召母族女眷入宮侍疾,此舉令六宮衆人困惑不已,只得暗中留意她的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