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康熙漸漸收住悲聲,稍稍平復心緒,太皇太后即刻命蘇麻喇姑淨面整衣,並取來清水讓康熙盥洗。二人整理停當後,慈寧宮內凝滯的空氣終於泛起些許活泛氣息。
太皇太后目光柔和,含着笑意調侃道:“蘇麻,自打玄燁親政,我便鮮少見到他這般情難自抑的模樣,倒叫人憶起從前光景。”
蘇麻喇姑亦溫婉苦笑:“皇上也只有在主子跟前才這般赤誠,踏出這宮門,便是九五之尊的威儀了。”
康熙強撐着露出一絲笑容:“皇瑪嬤是孫兒唯一能卸下防備的人,還望您長長久久地陪着孫兒。”
太皇太后輕輕搖頭,溫言寬慰數語後,忽而斂了笑意正色道:“皇帝,漠西、漠北之事,我已暗中籌謀許久。待我故去,漠南各部首領會進京致哀,屆時你便可順勢商議平定之策。”
康熙喉頭哽咽,萬千情緒翻涌:“皇瑪嬤,孫兒定能想出別的法子只求您再多留些時日”
太皇太后脣角輕揚,眸中滿是慈愛:“莫要這般兒女情長,玄燁,此機萬不可失。”
康熙垂首靜思片刻,擡起泛紅的雙眼,目光如炬:“皇瑪嬤放心,孫兒必不辜負您的苦心籌謀。”
太皇太后望向殿外,目光穿過宮牆,遙看蒙古方向,神色間既有追憶又暗藏深意:“皇帝,爲着保成,爲着大清社稷,不妨借這盤棋局,也挫一挫漠南諸部的鋒芒吧。”
康熙心頭猛地一顫,眼底浮起難掩的驚惶。他從未料到,一生護持漠南諸部的太皇太后,竟會親口授意削弱其勢力。昔日太皇太后對博爾濟吉特百般照拂,如今大限將至,不僅未爲母族謀求遺澤,反倒主動設局制衡。這份反常令他脊背發涼,聲音不自覺染上疑慮:“皇瑪嬤,這”
太皇太后眸中泛起追憶的漣漪,笑意裡浸着幾分蒼涼:“福臨忌憚博爾濟吉特,如今你也這般我若離世後,不願見你爲打壓博爾濟吉特,生生割裂滿蒙百年盟約。”她微微嘆息,眼中盡是釋然,“滿蒙分離,大勢如此,便是博爾濟吉特,爲了大清基業,也該適時退一步。只盼皇帝莫要忘了,博爾濟吉特一族爲江山社稷流過的血,莫要再讓他們寒了心。”
康熙神色凝重,鄭重頷首:“孫兒謹記皇瑪嬤教誨。”
“罷了”太皇太后掩脣輕咳,倦意爬上眼角眉梢,“我累了,你回乾清宮歇着,好好琢磨這盤棋該如何落子。”
“皇瑪嬤好生將息,孫兒告退。”康熙低聲囑咐蘇麻喇姑幾句後,便轉身離去。
待殿外腳步聲徹底消散,太皇太后在蘇麻喇姑攙扶下緩緩臥榻。她仰望着雕花牀頂,眸中浮起一絲釋然,彷彿卸下千斤重擔。連日來蝕骨的病痛,竟也在這股輕鬆感中,稍稍褪去幾分。
這番謀劃,讓博爾濟吉特自殘的計策,是她反覆推敲後的決斷。漠北兩部紛爭不休,恰似點燃火藥的引信,必將引得覬覦大清江山的漠西準噶爾蠢蠢欲動。一旦戰端開啓,大清不得不出兵平亂,而漠南諸部便可順勢入局襄助。
此役若勝,既能削弱蒙古各部離心勢力,又能彰顯朝廷威權,於各方而言皆有利可圖,於大清更是百利而無一害。太皇太后深信以皇帝的謀略,定能看透這層層佈局,故而纔將此籌謀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此局於漠南諸部而言,既是立功良機,更是存續之計。藉由戰事,博爾濟吉特一族可再建殊勳,揚威立萬,讓皇帝親眼見證其對大清江山的重要性,爲她薨逝後家族榮耀延續築牢根基。太皇太后深知,單憑滿蒙聯姻難以消弭皇帝對博爾濟吉特的戒心,唯有以戰事爲紐帶,構建共同利益目標,才能鞏固兩族聯盟,在並肩作戰中深化彼此牽絆。
彼時朝堂之上,滿蒙分離之勢漸顯,蒙古勢力式微。唯有借戰爭重創準噶爾與喀爾喀,在消耗諸部實力的同時,以戰促統,推動蒙古歸一,才能重鑄蒙古勢力在朝堂的話語權。而她口中的“挫銳氣”,實則暗藏深意,既爲消除皇帝的猜忌,又爲家族長遠鋪路。
她篤定皇帝不會傷及博爾濟吉特根本,想來皇帝也心中有數,蒙古疆域廣袤,大清難以直接統御,唯有倚仗與皇室血脈相連的漠南博爾濟吉特一族,才能穩固邊疆,實現對外蒙古的間接掌控,強化大清對漠西、漠北的影響力。
所以她權衡再三,這場戰事於漠南諸部而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於大清而言,此局更是暗藏乾坤。乾清宮內,康熙獨坐案前,反覆咀嚼太皇太后的話語,越思越驚。他終於明白,當年汗阿瑪對皇瑪嬤的忌憚並非毫無根據,這般縝密的佈局,這般洞徹人心的算計,於坐在皇位上的他而言,感覺脊背發涼。若皇瑪嬤稍有異心,只怕這江山都將搖搖欲墜。念及此,康熙眼中閃過一絲懼意,但轉瞬又想起太皇太后蒼白憔悴的面容,那抹忌憚如晨霧般消散,只餘一聲悠長嘆息,在空曠的殿內久久迴盪。
康熙越思越覺得,皇瑪嬤此局當真是暗合天時地利人和。三藩之亂平定數年,朝廷內政漸穩,錢糧充盈、軍備重整,已具備再戰之力;蒙古各部紛爭不斷,外蒙勢力虎視眈眈,邊疆屢遭侵擾,用兵平亂實爲大勢所趨。再者,自己年逾而立,爲保儲君日後順遂繼位,也急需肅清外患、平衡朝局,解決蒙古之患,恰是爲胤礽掃平前路荊棘。
他亦深知,朝堂之上各方勢力此消彼長,借戰事重振蒙古勢力,才能達成制衡之效。而且膝下諸位格格正值及笄之年,若草率下嫁,既委屈了格格們,也難換得蒙古諸部的真心歸附。唯有待諸部立功後主動請婚,聯姻才能成爲穩固滿蒙的金繩鐵索。更要緊的是,太皇太后一旦薨逝,蒙古恐失主心骨而生異志,唯有借這場戰事彰顯朝廷重視,才能穩住漠南漠北人心。
這般細細推演下來,康熙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太皇太后顯然早已算透一切,此局既護住了大清江山的根本,又爲博爾濟吉特一族謀得了長遠。她既是博爾濟吉特的驕傲血脈,更是撐起大清基業的擎天玉柱。念及此處,康熙望向慈寧宮的目光愈發深沉,心緒翻涌難平。
沉吟良久,他終下定決心,即刻晉封鹹福宮的博爾濟吉特氏爲妃。此舉既是向太皇太后遞出入局的投名狀,亦是無聲承諾,即便日後太皇太后薨逝,他也不會再對博爾濟吉特痛下狠手。
康熙這一道旨意劃破宮闈平靜,鹹福宮博爾濟吉特氏因侍疾勤謹,特晉爲妃。消息如春風過境,瞬間傳遍六宮。各宮妃嬪雖暗覺不公,卻也不敢多言。衆人皆知,皇上剛從慈寧宮返駕乾清宮,便下了這道恩旨。新晉的博爾濟吉特妃雖與儲秀宮赫舍裡妃一樣,暫未行冊封大典,僅賜金冊、冊寶,卻仍引得衆人眼紅不已。
後宮衆人雖滿心嫉羨,卻也明白,這等殊榮絕非輕易可得。她們暗自揣測,定是太皇太后借病向皇上求來的恩典,故而只敢在心底泛起漣漪,面上卻紛紛焚香祈福,爲太皇太后禱求康健。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至二十七日。啓祥宮傳來喜訊,章佳氏平安誕下十三格格。然而新生命的啼哭並未驅散後宮陰霾,反而令衆人惶惶不安,就在十三格格洗三當日,十一月三十日,太皇太后驟然陷入昏迷。這一睡便是七個時辰,消息傳至乾清宮,康熙龍顏震怒。後宮衆人聽聞,更是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自那之後,康熙徑直遷至慈寧宮,日夜不離太皇太后病榻,衣不解帶地侍奉左右。他急召太醫院衆太醫全力施救,甚至親自煎調湯藥,試溫嘗藥。奈何病情每況愈下,十二月初,康熙無奈向諸王大臣下諭,坦言太皇太后“病勢漸增”,同時嚴令“非緊要事,勿得奏聞”,只爲全心照料。
隨着太皇太后沉睡的時日漸長,康熙心急如焚。
爲祈佑太皇太后康復,他不僅在宮中遍設祭壇虔誠禱告,更親自前往天壇,於蒼穹之下鄭重起誓願折損自身陽壽,爲太皇太后續命。
祭文中字字泣血:“若天命難違,願臣玄燁以身代命。”此後,康熙每日僅進少許膳食,日夜不離太皇太后半步,因操勞過度,原本英挺的面容愈發清瘦憔悴。
然而,縱使康熙孝心感天,上蒼卻似未聞其願。
滿朝上下皆心知肚明,太皇太后此番怕是難以熬過這場大病。
一時之間,前朝後宮被壓抑凝重的氣氛所籠罩,衆人行事愈發謹小慎微。
董佳佳等妃嬪更是深居簡出,生怕稍有不慎觸怒聖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