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日,慈寧宮傳來太皇太后聖體違和的消息。康熙連日守在榻前親侍湯藥,奈何國事繁重,不過幾日便熬得眼底烏青。太皇太后瞧着康熙憔悴模樣,心中滿是疼惜,決意下旨改由後宮嬪妃輪流侍疾。康熙執意不肯,堅持要守至她康復,太皇太后幾番嚴詞勸誡,又以龍體爲重相逼,他才無奈作罷,當即親自擬旨,命後宮衆嬪妃入慈寧宮照料。
董佳佳等人隨即接到康熙口諭,奉旨前往慈寧宮侍疾。此令一出,六宮上下皆感惶惑不安,太皇太后若有不測,皇上勢必龍顏震怒。霎時間,後宮氛圍凝重如霜,各宮主位紛紛着手安排宮中諸事,無人敢在此敏感時刻暗生事端。
永和宮內,望着樑九功漸行漸遠的背影,董佳佳心中暗忖,太皇太后薨逝這場風波,終究還是來了。她當即命白霜等人嚴守宮禁,叮囑這段時日切莫生事。而兆佳氏等人聽聞消息,亦匆匆趕往前殿。
“姐姐此去慈寧宮侍疾,千萬保重。若永和宮有需要操持之處,儘管吩咐我們。”兆佳氏黛眉微蹙,眼中滿是關切。她深知自己位分尚低,無緣前往侍疾,故而急於在旁務上爲董佳佳分憂。一旁的格蘭珠亦跟着頷首,神色同樣凝重。
董佳佳讀懂這份心意,溫言安撫道:“我已叮囑白霜她們嚴守宮門,也將舒魯和佛爾果春送回啓祥宮,如今永和宮裡倒沒有其他需要操持的地方。不過這段時日,還需你與格蘭珠領着格格們,每日到側殿佛堂禮佛,再謄抄些佛經供奉。只是行事務必低調,眼下局勢不穩,凡事以穩妥爲要。”話音剛落,兆佳氏與格蘭珠已然心照不宣,齊聲應下。
見董佳佳已將永和宮諸事安排得滴水不漏,兆佳氏與格蘭珠懸着的心稍稍放下,眉間愁緒也淡了幾分。倒是即將同往慈寧宮侍疾的戴佳氏面露憂色,輕聲問道:“姐姐可知,皇貴妃娘娘如何安排侍疾日程?”
“皇貴妃帶博爾濟吉特格格,貴妃與敬嬪一組,你我一組,惠妃領着覺禪貴人,宜妃姐妹,榮妃同安嬪,還有儲秀宮赫舍裡兩人。總共七組人,白日夜間輪流值守。”董佳佳條理清晰地作答。
提及侍疾安排,她心中不免泛起酸澀,啓祥宮德妃與章佳氏因懷有身孕得以免去差事,在啓祥宮內爲太皇太后祈福,而自己等人卻要長駐慈寧宮。在沒收到旨意、康熙與太皇太后爲侍疾一事有些僵持之前,她早已做好要侍疾的準備,於是便匆忙將兩位小格格送回啓祥宮,德妃也深知事出緊急,皇上素來仁孝,侍疾一事勢在必行,所以對於格格們回宮一事,非但沒有怨言,反倒因董佳佳五個月的悉心照料,送來豐厚謝禮,言辭間滿是感激。
“如此排班倒也周全,總算是能輪換着歇口氣。”兆佳氏頷首寬慰道,語氣裡帶着幾分慶幸。
戴佳氏面上舒展,似卸下重負般輕快笑道:“已有許久未向太皇太后請安,本還忐忑不安。好在能與姐姐同去,心裡便踏實許多。”
董佳佳從德妃免侍的思緒中回神,目光掃過戴佳氏的裝扮,突然想起侍疾的規矩。她神色鄭重道:“此次侍疾,穿着最是講究。既不能着華服豔妝,也不宜太過素淡惹忌諱。你這身衣裳尚可,但首飾需再精簡,一支素簪足矣,髮型也改得利落些纔好。”戴佳氏連忙應下,將叮囑記在心裡。
轉眼一晃便輪到董佳佳與戴佳氏侍疾。慈寧宮內,董佳佳跪坐在榻邊,動作輕柔地捧起藥碗,將湯藥一勺勺送入太皇太后口中。待藥湯飲盡,她把空碗遞給宮人,又取出絲帕,細緻地拭去太皇太后脣角的藥漬,這才徐徐起身,垂手立於一旁。
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意,緩聲道:“端妃,你伺候得細緻。先歇着去吧,有蘇麻在這兒,你們去外殿候着,有事自會喚你們。”
董佳佳俯身行禮,恭聲道:“奴才遵旨。”她轉身與一旁目不轉睛觀察侍疾過程的蘇麻喇姑低聲交代幾句,便領着宮人退下。殿內只餘下太皇太后與蘇麻喇姑,靜謐中唯餘燭火輕搖。
踏入慈寧宮前,董佳佳已做好心理準備,以爲會見到太皇太后病若枯槁、奄奄一息的模樣。然而眼前所見卻令她詫異,太皇太后雖面色蒼白,卻瞧不出有性命之憂,似乎不過是尋常染恙。
她心中恍然,難怪康熙會允准後宮嬪妃前來侍疾,若真是危在旦夕,他這位至孝的孫兒又豈會假手於人?恐怕早親自衣不解帶地守在榻前了。
可疑惑也隨之而來,既不見沉痾難愈之態,爲何太皇太后偏偏在今年薨逝?這蹊蹺之處,着實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戴佳氏見董佳佳神色怔忡,連忙提醒道:“姐姐,延禧宮方纔派人傳話,戌時便會來交接。我已用過晚膳,您快些去用膳,太皇太后這邊有我照應,姐姐不必擔心。”
董佳佳從思緒中抽離,脣角揚起淺笑:“好,我知道了。剛伺候太皇太后飲完藥,想來她該歇着了。你且在外殿守着,我用完膳便回來。”戴佳氏頷首應下,董佳佳這才轉身,步出殿門。
寢殿內,待董佳佳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門外,太皇太后幽幽一嘆:“蘇麻,我時日不多了。漠北那邊的局勢,如今怎樣了?”
蘇麻喇姑眼眶泛紅,聲音哽咽:“主子……太醫院若束手無策,咱們就告訴皇上,讓他廣召天下名醫、遍尋良藥,定能……定能治好您的病……”
望着蘇麻喇姑滿是憂慮的面容,太皇太后語氣帶着幾分無奈:“蘇麻,別犯傻,莫要告訴玄燁,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這把年紀,早已活夠了。天下醫術精華皆在太醫院,既然他們都回天乏術,何必再興師動衆?”
太皇太后眼神漸漸迷離,話語也變得絮絮叨叨:“我如今不過靠着藥石強撐,這般活着實在煎熬。這些年病痛纏身,晝夜難安,連吃睡都成了折磨。好在玄燁已長成,是位能擔大任的明君。前些年我還憂心子嗣單薄,如今他膝下皇子皇女衆多,皇家興盛之象已顯。又有保成這般聰慧的皇孫立爲儲君,大清江山根基穩固。只是漠北局勢詭譎難測……我這身子實在撐不住了,就讓我最後再助玄燁一臂之力,再爲博爾濟吉特氏盡份心力,如此,我也能安心去了。”
蘇麻喇姑聽着,眼眶瞬間通紅。她太瞭解自己這位主子,一生堅韌果決,若非病痛已到難以承受的地步,斷不會吐露這般言語。那些經年累月的傷痛,皆源於太宗年間波譎雲詭的後宮爭鬥。彼時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歸附部族暗藏怨懟,手段陰毒狠辣;便是同出博爾濟吉特氏的貴人們,亦因利益糾葛明爭暗鬥。太皇太后正是在一場場腥風血雨中遭奸人算計,落下病根。
念及此處,蘇麻喇姑恨不能代主子承受這般折磨,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哽咽破碎:“主子,是奴婢無能……若當年能護你周全,您何苦受這半生煎熬……”
太皇太后苦笑着搖頭:“蘇麻,就算那次你護住了我,她們又怎會善罷甘休?不過是換個法子罷了。比起那些人,我已經算是有福之人,她們機關算盡,不也早早去了?我享了這許多年太平,也該下去會會她們了。”
蘇麻喇姑喉頭哽咽,深知勸不動這位固執的主子。她強忍悲意,轉身從梳妝檯暗匣裡取出止痛丹藥,又倒來溫水。待太皇太后服藥後,才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沉聲道:“主子,漠北喀爾喀那兩位王爺已按捺不住,正在暗中籌備糧草軍械,似有舉兵之意。”
太皇太后頷首,眸光微斂,沉吟片刻後問道:“準噶爾那邊,可有動靜?”
“回主子,消息已暗中傳至準噶爾,他們正等着喀爾喀內亂髮作。”蘇麻喇姑壓低聲音回道。
“很好。繼續緊盯動向。漠南各部可都知會到了?籌備得如何?”太皇太后眼神深邃如淵,語氣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各部均已接到密令,正緊鑼密鼓籌備。”蘇麻喇姑神色凝重,鄭重回應。
太皇太后輕“嗯”一聲,目光穿過窗櫺,遙望着乾清宮的方向,眸中欣慰與期許交織,久久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