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肯色是青梅竹馬,他長我兩歲。他是瓜爾佳氏無爵支脈的尋常嫡次子,我是鈕祜祿氏承爵支脈的嫡出格格。
幼時,衆人皆道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連姐姐也這般說。可肯色那混蛋偏說,他纔不喜歡我這般潑辣的格格,娶福晉當娶像姐姐那樣的。
哼,姐姐豈會看上他這乳臭未乾、擔不起事的小子?不過姐姐在我心中,確實是全天下最端麗賢淑的格格,能有這樣的姐姐,我打心底裡歡喜。
阿瑪最是疼愛我們姐妹,尤其寵愛姐姐。他爲姐姐取了個極美的名字——嘎魯代,意爲鳳凰。姐姐擔得起這個名字,她自出生便受全族珍視,自幼由名師教導詩書禮儀,琴棋書畫、騎馬射箭無一不精。
我與姐姐一同求學,卻與她差距懸殊,仿若鴻溝。但族人常說我有姐姐一二分模樣,爲此我心中十分歡喜。
我不如姐姐勤勉,有時學乏了便會逃課,可姐姐從不曾如此。我好奇她爲何能這般刻苦,曾問過她爲何不覺得枯燥勞累?
她那時只是輕笑,並未解釋,還同我開了句玩笑,若我長大與肯色兩情相悅,她便同阿瑪商議成全我們;若有一日她真成了鳳凰,哪怕我心悅肯色而他不願娶我,姐姐也要讓他娶了我。那時我尚不明白這話的深意,只被姐姐打趣得紅了臉,便未再追問。
我七歲那年,姐姐同幾位世家格格被昭聖太后召入宮中侍奉,舉家皆喜。她歸家時,面上喜色難掩,還信誓旦旦對我說,定會讓肯色娶我。然而歡喜轉瞬即逝,太后下旨賜婚,命姐姐遠嫁蒙古。
我猶記得接旨那日,阿瑪面色凝重,姐姐強作歡顏。入夜,姐姐房中傳來悽切哭聲,我不敢近前,但我卻清楚姐姐這隻鳳凰終究要飛往荒蕪之地。
可不落在這輝煌的紫禁城,同皇上這般真龍天子合鳴的鳳凰,又怎算真鳳凰呢?
姐姐哭了整夜,我亦陪哭整夜。想到她日後遠嫁,我們姐妹此生相見恐怕只剩不過五指之數。次日,我哭腫雙眼,姐姐雖眼底青黑,卻神色如常。
她於族中祠堂與阿瑪及叔伯商談整日,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只聽阿瑪與叔伯未再喚她“嘎魯代”,只稱她爲“大格格”。
自賜婚聖旨一下,時光飛逝,姐姐很快到了出閣的時間。出嫁那日,她笑意粲然,阿瑪亦展歡顏,可我仍從他們眼底窺得一絲苦澀與無奈。
姐姐出嫁後,我成了阿瑪的掌上明珠,族中叔伯亦對我愈發親厚。日子這般流淌,我與肯色也日漸親近。
姐姐遠嫁後,我常覺煩悶,是肯色偷偷帶我偷閒尋樂,我們入山間賞景、至鄉間嬉鬧、於河邊戲水,那段時光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歲月。
好景難長,我十一歲時,瓜爾佳一族突遭變故,鰲拜被擒,肯色一家亦受牽連。他那陣子終日戰戰兢兢,我滿心憐惜,總變着法兒逗他開心,想舒展他緊蹙的眉峰。
自那時起,我便知自己心悅於他。幸而肯色一家終究未捲入鰲拜之事,他亦重展笑靨。只是經此一劫,瓜爾佳一族遭皇上猜忌,阿瑪怕是再難願將我許配於他。
後來族中亦遭皇上猜忌打壓,阿瑪整日愁容不展。我心底卻暗生僥倖,以爲我與肯色仍算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十三歲那年,阿瑪竟將年僅六歲的五妹送入宮中爲嬪妃,原來我以爲自己和肯色的門當戶對,不過是鈕祜祿一族對皇上的另一種委曲求全。入宮那日,五妹啼哭,阿瑪垂淚,額娘亦難展歡顏。
五妹走後沒幾天,我從她生母處得知隱情,原本是要在我與三妹中選一人進宮,是額娘苦苦哀求阿瑪,又以我二人皆是額娘她這個側室所出爲由,才改送的五妹。知曉此事當晚,我噩夢纏身,夢裡五妹哭問爲何是她而非我,聲聲泣血。
經此一事,我好似驟然長大,再無天真無憂。我時常見阿瑪爲消除皇上對鈕祜祿一族的猜忌,愁白鬢髮、積勞成疾,整個人形銷骨立。
我心底涌起恨意,恨後宮中的太皇太后與皇上,是他們毀了一切。可我明白,這恨意終是枉然的,只因這便是紫禁城上的至高皇權,無人能逃脫聖意定下的命數。
我十五歲時,阿瑪病勢愈發沉重,已經難以下榻。額娘與嫡額娘終日以淚洗面,兄弟姊妹皆哀慼難抑,我亦如此。只是這些年仿着姐姐的性子,到底學了三分堅韌,哭了一夜便強打精神撐住了。
阿瑪臨終前,喚衆人至榻前交代後事,滿室皆泣不成聲。待衆人退下,他獨留了我與弟弟法喀,虛弱的追問我可有屬意之人,說他在世時好爲我安排婚事。
我哪敢提心悅肯色,阿瑪這些年爲消皇上對鈕祜祿一族的猜忌,委曲求全到這般田地,若此時與瓜爾佳一族結親,此前心血怕要盡付東流。於是我囁嚅着說沒有,即便阿瑪從小就知我的心思,卻也只長嘆了一聲,並未拆穿我。
不久後,阿瑪故去,那年我十六歲。我成了家中頂樑柱,至此才知阿瑪生前是何等辛勞。
後來,我與肯色互表心意,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我們在幼時常去的寺廟榕樹下,將祈福紅帶拋上枝頭,彼此寫下的願望皆是與對方相伴一生。
那日我們皆滿心歡喜,認定彼此便是要攜手走盡此生的人,但卻也清楚,橫在我們之間的,不僅有家族的阻攔還有皇權的猜忌。
好在肯色早有籌謀,他對我說要去南邊參與平叛戰事。我心底雖萬般不願,卻聽他說這是唯一的法子,唯有他立功封爵,領着瓜爾佳一族歸附皇權,才能消去皇上對瓜爾佳一族的猜忌,如此我們纔有望締結姻親。我被他說動了,因爲我深知那時除此法外再無他路。
肯色奔赴前線後,前線戰事很快吃緊。我無時不刻都在爲他的安危懸心,整日裡愁容不展、神思倦怠。他果然不負英勇之名,很快便升爲了將領。可此時京中突發大事,皇后薨逝了。
這是我第二次聽聞赫舍里氏的消息,第一次,是她飛上枝頭,“奪”走姐姐鳳凰之名時。那時姐姐說不怪她,只道是自己時運不濟,可我到底還是怨過她的,因她,姐姐不得不遠嫁蒙古。如今她竟突然薨逝,實在令我意外,可見即便坐上後位,她也終究不是真鳳凰。
她的薨逝令世家格格們暗自心動。我本以爲自己對那個位置最是不屑,卻終究高估了自己。十七歲時,族中叔伯兄弟皆奔赴戰場,爲消皇上猜忌、重拾鈕祜祿一族榮耀浴血奮戰。
那時京中哀鴻遍野,我常代表嫡支走街串巷,安撫前線戰死族人的親屬。我目睹了戰爭的殘酷,對肯色的擔憂日夜煎熬,寢食難安。
可不知爲何,京中忽然流傳起我是“京中第一美人”,更稱我不愧是“滿蒙第一美人”姐姐的妹妹。我滿心狐疑,暗中查探是誰將我推至風口浪尖。
發現竟是法喀散佈的流言後,我怒氣衝衝去書房質問。他卻眼神複雜地同我說,這是族中叔伯兄弟用命換來的榮耀,我該爲鈕祜祿一族好好打算。說罷,便將我逐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