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剛一踏入產房,濃重的血腥氣息便撲面而來。他眉心微蹙,目光沉沉地落在牀榻之上。只見皇后面色慘白如紙,雙眸緊閉,脣邊卻凝着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
康熙心頭驟然一緊,喉間泛起陣陣酸澀。他疾步上前,在牀沿坐下,顫抖着握住皇后冰涼的柔荑,連聲輕喚卻不見迴應,立時轉向剛進門的徐院判,厲聲命其即刻診治。
徐院判戰戰兢兢上前診視,片刻後伏地叩首,聲音嘶啞:“微臣該死…皇后娘娘實在回天乏術…求皇上恕罪!”
康熙雖早有預料,聞言仍是龍顏震怒,一拳錘在牀邊上:“滾,都給我滾出去!”
宮人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伏地屏息。恰好在此時蘇麻喇姑踏入內室,見皇帝盛怒,心下明瞭,婦人生產血崩本就無藥可醫,終使大羅神仙來了也難救回來。她目光觸及榻上安詳如睡的皇后,心底也不免泛起一股悲意。
接生嬤嬤懷中剛出生的皇子被康熙的怒喝聲驚嚇到,頓時啼哭不止,嘹亮的哭聲在肅殺的產房內格外刺耳。康熙聞聲側目,眼眸中翻涌着滔天怒火與刻骨怨恨,竟似要將這初降人世的嬰孩視作皇后血崩的罪魁禍首。
蘇麻喇姑見狀心頭劇震,這可是大清皇后所出的嫡子,若因喪母之痛遭皇上遷怒,那後果將不堪設想。她正暗自焦急太皇太后爲何遲遲未至,忽然耳邊傳來珠簾響動的聲音,只見皇太后攙扶着太皇太后款款而入。
太皇太后剛一入內,見滿室狼藉,不由蹙起銀眉,待聽見嬰孩的啼哭聲,眼底又掠過一絲慈祥。
未等太皇太后開口,康熙已踉蹌上前,素日威嚴的帝王此刻竟如孩童般脆弱,通紅的雙眸中盛滿哀求,顫聲道:“皇瑪嬤…愛蘭珠她…”話音未落便哽住咽喉,只將太皇太后的衣袖攥得死緊,彷彿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太皇太后目光沉沉地望向錦榻上氣若游絲的皇后,眸中閃過一絲沉痛之色。她深知,大清的嫡皇子絕不能揹負生而克母的惡名。她略微沉吟片刻,便揮退衆人,只留下康熙、皇太后與赫舍裡福晉,還用眼神示意蘇麻喇姑將啼哭的皇子抱近榻前。
“玄燁!”太皇太后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赫舍里氏已是油盡燈枯此刻最要緊的,是讓她走得安心些。”她蒼老的手輕輕按住康熙顫抖的肩頭,“傳太醫開藥,好歹讓她安頓好你們父子,纔好放心離去。”
說罷,太皇太后便微微側首命皇太后傳喚徐院判開藥,務必爭取讓皇后多留片刻。皇太后深深凝視了眼躺在牀榻上的皇后,只見她面容慘白,終是紅着眼眶轉身去安排此事。
康熙聞言,猛然擡頭,不可置信地望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見狀,長嘆一聲,厲聲呵斥道:“皇帝,你這是做什麼,赫舍里氏已無力迴天,容不得你再三猶豫。既然藥石無靈,便讓她了無牽掛地離去,而不是臨死前還要記掛着你和七阿哥!”
康熙聞言,渾身一震,眼中的悲愴漸漸凝成寒冰。他緩緩跪倒在榻前,喉結滾動數次,才擠出沙啞的應答:“孫兒遵旨!”
產房內霎時陷入死寂,唯有赫舍裡福晉壓抑的啜泣與嬰兒斷續的啼哭聲交織,在凝重的空氣中盪開層層哀慼。
湯藥入喉片刻,皇后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終於緩緩睜開雙眸,恍若自一場大夢中醒來。夢中她與承祜相聚,那孩子正用稚嫩的小手描摹字帖,一如往昔溫馨光景。
忽而一道刺目金光掠過,硬生生將她從幻境中拽回。待她視線清明,映入眼簾的便是皇上憔悴的面容、太皇太后凝重的神色,以及額娘啜泣不止,顫抖的手正輕撫着自己的面頰,耳邊還縈繞着孩子的啼哭聲。
未等她出聲,太皇太后已緩步上前,略帶惋惜地沉聲道:“好孩子……你產後血崩,太醫們都束手無策了。如今用藥吊着你的性命,不過是讓你再見見至親最後一面!”
皇后聞言怔忡片刻,俄而綻開一抹悽豔的笑:“是孫媳不孝,勞您費心了”,隨即,她微微側首看向赫舍裡福晉,氣若游絲地叮囑赫舍裡福晉照顧好自己與家中弟妹。
太皇太后微微擡手示意,蘇麻喇姑立即將襁褓輕放在錦衾之上。
待見得皇后指尖觸到嬰孩襁褓的瞬間,她便轉過身去,由皇太后攙扶着緩步離開寢殿。
太皇太后步出產房時,見董佳佳等人仍跪伏於殿內,便擡手示意她們起身散去。衆人恭敬行禮後悄然退下,各自去準備喪儀事宜。太皇太后緩步行至鳳座前,指尖輕撫過鎏金扶手,目光卻穿透硃紅宮門,望向遠方飄渺的雲靄,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沉鬱。
產房內,赫舍里氏與額娘交代完家事後,轉眸望向康熙,蒼白的脣瓣微微顫動:“皇上…”
她頓了頓,眼中泛起溫柔波光,“我可否…喚您聲玄燁?”
康熙喉頭滾動,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輕輕頷首。
赫舍里氏纖指輕撫身旁襁褓,又擡眼凝視康熙,忽而脣邊綻開一抹淺笑:“玄燁你看,這孩子的眉眼…多像你。”
話音漸弱,染上幾分恍惚,“懷着他時,我總想着…若是承祜回來尋我們該多好……可是我錯了!”一滴清淚倏然滑落,“他不是承祜。方纔在夢裡…我見到承祜了,又長高了些…我好想他,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他!”說着,她的神情有些激動。
康熙的淚水終於決堤而下,他緊緊握住皇后毫無血色且纖細的手,聲音支離破碎:“都是我的錯…我貴爲天子,護不住承祜,如今竟連你也保不住…”
赫舍里氏用盡最後氣力,輕輕回握他的手指,目光溫柔似水:“玄燁,我過會兒便要去尋承祜了……”她望向虛空,眼中泛起朦朧的光,“他一個人在那裡好害怕,一遍遍喚着額娘,我卻怎麼也抱不到他……”
好似看到了承祜慘狀,神情閃過一絲焦急,“承祜抱起來好冷,我怎麼也暖不熱他。是我錯了,是我害了承祜。”
眼神漸漸迷離,卻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而望向身旁的孩子,更加溫和慈愛:“玄燁,這個孩子我不能陪他長大了,答應我,要照顧好他,行嗎?”
康熙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榻邊失聲痛哭,只能不住地點頭應允。
赫舍里氏斷斷續續地與他追憶往昔,從大婚時的紅燭到共同撫育承祜的歡欣,又到因她之過而害的承祜早夭,最後向康熙反思了自己作爲皇后的失職。
在赫舍里氏的溫聲引導下,康熙的心緒逐漸緩和下來。
兩人還一同回憶起往日的點點滴滴,最後康熙爲孩子起了小名,叫保成,寓意她和承祜能保佑他健康長大成人。
赫舍里氏的聲音越來越輕,目光漸漸渙散,到最後幾乎只是含笑望着康熙,神思漸漸飄渺。
耳邊康熙傾訴的聲音漸漸遠離,身旁保成的溫熱也逐漸微弱。
恍惚間,皇后似乎又看見了承祜,他穿着那件杏黃小襖,在雲端朝她張開雙臂。
她蒼白的脣瓣微微翕動:“承祜,等等額娘,承祜莫怕……額娘來了……”眼神徹底渙散,眼皮輕輕合上,握着康熙的纖指突然鬆開,如折翼的蝶般垂落在錦被上。
康熙怔怔望着赫舍里氏安詳的睡顏,整個世界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赫舍裡福晉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懷中的保成似有所感,也跟着啼哭起來。
哭聲在殿內迴盪,窗外的樹葉隨微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好似她人已隨風遠去。
康熙木然抱着襁褓中的保成踱出產房,步履虛浮如遊魂。
太皇太后聞得內室悲聲大作,又見皇帝面色青白,便知赫舍里氏已然賓天。
她凝視着康熙懷中啼哭的嬰孩,沉聲道:“明日再頒哀詔,莫讓阿哥…平白擔了克母的惡名。”
見康熙目光空洞毫無反應,太皇太后厲聲呵斥:“愛新覺羅·玄燁!你是我大清的皇帝!”
她顫抖着指向太廟方向,“別讓我失望,別讓福臨失望,更別讓天下黎民百姓失望。我只允你七日治喪,七日之後必須臨朝聽政。莫要再步福臨的後塵,讓列祖列宗死不瞑目!”話音戛然而止,太皇太后渾濁的眼中淚光閃動,終是由蘇麻喇姑攙扶着蹣跚離去。
直到太皇太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康熙才如夢初醒。
他緩緩低頭,看着懷中與自己眉眼相似的嬰孩,啞聲吩咐:“傳旨爲皇后更衣梳妝。”
翌日,天剛泛起魚白,渾厚的喪鐘聲便從紫禁城盪開,沉沉地碾過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後宮之中,各宮嬪妃昨日回寢殿後便已撤去鮮豔陳設,換上素淨衣衫,靜待消息。
此刻鐘聲驟起,衆人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隨之消散,只得垂首肅立,等候內務府傳來服喪的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