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十三日已過。董佳佳在這期間輪流爲太皇太后侍疾四次,可即便太皇太后持續服藥,又食用了大量百年人蔘、血燕、雪蓮等珍貴補品,其面容依舊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病情未見絲毫起色。這般情形,直看得董佳佳心驚肉跳,生怕無端捲入暗害太皇太后的風波之中。
十一月二十四日這日,由儲秀宮赫舍里氏姐妹負責侍疾,其餘衆人也得以暫回各自寢宮稍作休整。
永和宮內,董佳佳正與兆佳氏等人圍坐,專注研習抹額製作。原身女紅功底平平,董佳佳自穿越後更是久未執針,故而誠心向兆佳氏討教技藝。她心底盤算着,要在茉雅琪等人出閣前精進手藝,親手縫製衣裳,以寄託拳拳愛女之情。
此時,董佳佳正低頭凝神穿針引線,指尖動作雖略顯生疏,卻透着股認真勁兒。兆佳氏見狀,眉眼間盡是欣慰,目光溫柔地注視着她。忽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闖入殿內,竟是小銀子,臉上寫滿慌張之色。
屋內衆人見狀,心絃陡然緊繃。待小銀子匆匆行禮開口,董佳佳手中動作才被打斷。她擡眸望向神色失態的小銀子,語氣溫和卻帶着幾分沉穩:“莫急,先平復氣息,再將宮中變故細細道來,究竟何事讓你如此慌亂?”
小銀子胸脯劇烈起伏,平復氣息時仍難掩驚恐:“主子,慈寧宮急報,儲秀宮兩位娘娘因照料太皇太后失責,被皇上罰跪了!”
董佳佳聽聞,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暗自慶幸這預料中的風波終於降臨。太皇太后久病不愈,康熙遷怒只是遲早之事,好在今日並非她與戴佳氏當值,堪堪躲過一劫。只是思忖着後續侍疾安排未卜,她神色沉靜地點頭吩咐:“小銀子,再去探聽,留意皇上是否還有其他旨意。”
戴佳氏如夢初醒,重重舒出一口氣,手掌輕拍胸口,心有餘悸地呢喃:“謝天謝地,幸好沒撞上皇上動怒”
兆佳氏眸光微動,似猜到幾分,壓低聲音試探:“姐姐,莫非……”
董佳佳沉沉頷首,目光穿透窗櫺,望向慈寧宮方向,眼底翻涌着洞悉世事的冷意:“皇上此舉不過是開端。儲秀宮那二人不過是第一個觸怒聖顏的,我們這些曾參與侍疾的,怕是都難逃責罰。”
果不其然,未等小銀子打探到消息,康熙的旨意便已傳遍六宮,因後宮侍奉太皇太后懈怠,衆人需每日跪在佛前爲太皇太后祈福抄經七個時辰,直至太皇太后病體康愈。
至於照料太皇太后之責,將由康熙親自承擔。旨意一出,六宮譁然。妃嬪們神色惶惶,紛紛擺出肅穆姿態,虔誠領罰。往日熱鬧的宮闈,霎時間陷入一片壓抑的死寂。
董佳佳接到旨意後,即刻焚香沐浴,率領永和宮衆人整肅衣冠,踏入佛堂。只是衆人皆未料到,這一跪,竟從隆冬持續至歲末,整整跪到了十二月底。
慈寧宮內,太皇太后半倚在錦榻之上,望着牀邊神色焦灼的康熙,又瞥向跪在下首的赫舍裡姐妹,心中五味雜陳。欣慰於孫兒的孝心,無奈於自身沉痾難愈,更因大限將至而悲從中來。她深知自己時日無多,一旦撒手人寰,玄燁不知要承受怎樣的悲痛。
數十載祖孫情分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恍惚間,她又看到福臨駕崩時,年幼的玄燁哭至力竭,最終枕着她的膝頭沉沉睡去;憶起初次牽着玄燁的小手,帶他步入朝堂的場景;一樁樁、一件件與玄燁相關的往事在腦海中浮現。太皇太后望向康熙的目光愈發柔和,滿是欣慰與慈愛。
康熙望着皇瑪嬤眼角眉梢流淌的慈愛笑意,心頭莫名泛起不安,輕聲問道:“皇瑪嬤,您可是哪裡不適?要不要再宣太醫仔細瞧瞧?”
太皇太后脣角勾起一抹淺笑,語氣舒緩:“不必折騰了。我這把年紀,身體大不如前也是常理,你莫要憂心。”
“皇瑪嬤!”康熙情急之下打斷話語,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聲音帶着幾分執拗,“您還要看着保成大婚,等着胤禔他們開枝散葉,咱們還要享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孫兒離不開您”一旁的蘇麻喇姑望着這溫情脈脈的一幕,眼眶不由得泛起酸澀,喉頭也跟着發緊。
太皇太后笑意愈發溫柔,顯然被康熙的話觸動心懷。只是想到未竟的佈局與日漸昏沉的思緒,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急迫。她輕輕拍了拍康熙的手,轉而看向跪在下首的赫舍裡姐妹:“你們且退下吧,這些日子也算盡心。皇帝莫要過分苛責他們。”赫舍裡姐妹如獲重生,忙不迭叩首謝恩,匆匆退離寢殿。
見皇瑪嬤遣散衆人,康熙心中疑惑叢生,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太皇太后用目光示意蘇麻喇姑。蘇麻喇姑輕嘆一聲,緩步走向牆邊暗匣,取出這段時日關於漠西、漠北的密信。康熙見狀,心中猛地一沉,種種思緒翻涌而起,瞬間斂去所有情緒,神色凝重如霜,周身散發出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氣。
太皇太后靜默良久,待蘇麻喇姑將密信呈至康熙手中,她微眯起雙眼,神色凝重如霜,緩聲道:“皇帝,這是漠北、漠西傳來的密報,你且仔細看看。”
康熙心中一凜,猜想得到印證,當即展開密信逐字研讀。隨着目光遊走,他的面色愈發陰沉如鐵,眼底卻燃起篤定的鋒芒。此前雖聽聞漠北、漠西有異動,卻不知局勢究竟糜爛到何種地步。待閱畢最後一頁,康熙心中暗歎,唯有皇瑪嬤這般出身和手段,才能將蒙古各部動向探查得如此透徹。他未及細思太皇太后此舉深意,已在心中盤算明日便召集羣臣密議。
合上密信,康熙擡眼望向榻上老人,沉聲道:“皇瑪嬤放心,孫兒心中有數。您只管安心調養,後續事務,我自會妥善安排。”
太皇太后望着康熙,目光平靜如淵,只輕聲吐出一句:“皇帝,我時日無多了。”
康熙如遭雷擊,瞳孔驟縮,面上血色盡褪。他僵在原地,喉間像被無形大手扼住,半晌才沙啞着開口:“皇瑪嬤您莫要誆我,可是哪裡不舒服?”說着便急切轉頭吩咐,“蘇麻額捏!快去宣太醫!”
蘇麻喇姑眼眶通紅,淚水在眼中打轉,望向康熙的眼神滿是悲慼:“皇上,太醫院幾位院判早已診治過,都說都說主子大限將至”
“荒謬!如此大事,朕竟毫不知情?”康熙猛地起身,手中密信被揉捏地不成樣子,周身騰起凜冽怒意。
“是主子嚴令不許聲張”蘇麻喇姑再也剋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她怕驚擾了皇上處理國事”
康熙眼眶泛紅,直直望着榻上的太皇太后,面上盡是焦灼擔憂:“皇瑪嬤!朕即刻下旨,廣召天下名醫入宮,定能醫好您!”
太皇太后緩緩睜開雙眼,蒼老的面容泛起一絲淺笑,輕輕嘆了口氣:“皇帝,莫要折騰了。若還有法子,我又怎捨得棄你不顧”
笑意轉瞬褪去,她斂了神色,語氣鄭重:“我活了七十五載,壽數早就夠了。生老病死乃是定數,只是放心不下你,才勉強撐到現在。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重孝重情。若提前讓你知曉病情,你必定拋下朝政守在榻前。可你是一國之君,天下蒼生、朝堂社稷,都比我這把老骨頭要緊。”
“皇瑪嬤……”康熙喉間哽咽,話音未落,滾燙的淚水已簌簌滾落。他終於認清太皇太后大限將至的殘酷現實,悲慼如潮水般將他淹沒,整個人無力地趴在牀邊,放任自己哭出聲來。一旁的蘇麻喇姑再也壓抑不住,抽噎聲混着淚水傾瀉而出。
太皇太后望着泣不成聲的兩人,眼底盡是無奈。她顫抖着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撫上康熙的發頂,聲音虛弱卻滿含溫柔:“玄燁……莫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