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薊縣封奕府上也正在宴客。主客正是漢國使節陳浩。
慕容雋佔領幽州後,重新劃分了北方各州郡的管轄範圍。秦皇島、肥如等灤河平原所在地,已被劃爲平州;原昌平郡、上谷郡被劃爲燕州;冀州的河間郡一帶則被劃爲瀛州;中山郡常山郡一帶被劃爲定州。而現在的幽州管轄範圍並後世的北京市大不了多少。
中原的花花世界耀瞎了燕國貴族的眼睛,他們只顧的分割中原領土,相比薊縣整齊的街道,繁榮的市貿,慕容鮮卑的發祥地龍城簡直成了鄉下土財主居住的老屋,要多粗鄙有多粗鄙。慕容雋甚至懶得爲龍城再費心思,還延用過去晉國的稱呼——“遼東國”來命名那一片所在。
遼東國局勢複雜啊,庫莫奚、契丹、高句麗……現在再添上一個漢國,這哪是三雄爭霸,簡直就是一個小型十六國喲。
其實,燕國上下對漢國並不看重,這一方面是固有思維作祟,輕工鄙商一千餘年了,戰國時齊國重商而亡,而後重商成了諸國之禁忌。一千餘年的固有思維了,燕國君臣壓根就不信一羣工匠能夠在遼西四戰之地站穩腳跟。
在他們看來,商人是最軟弱的,只要一亮出刀來,商人會立馬把他們的財產獻出來祈求活命。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高句麗。燕國方面一直認爲,高翼是高句麗不忿他們的壓榨,扶持起來的一個傀儡鐵弗。此時,燕國已得到高句麗乘機出兵丸都的消息,這更坐實了高句麗背後操縱漢國的猜測。
商人軟弱嗎?似乎如此!
在奴隸社會下,沒有財產權的商人是軟弱的,在合法勞動所得都不能得到保障的奴隸社會,發展商業文明,是絕對不可行的。
然而,在一個有了財產權的社會,又當如何?
身處於奴隸社會的封奕是體會不到的,他沒有這種思維模式,所以,他竭力邀請陳浩加入燕國陣營,與他一起殘害同胞。
封奕很得意。
他現在住的是涿縣盧氏在薊縣的大屋。涿縣盧氏可是一個世家大族,遠的不說,就說近一百年,盧氏家族的大儒盧植可是教導出劉備、公孫瓚這樣的三國英豪。
依封奕這樣的家世,以前別說坐在盧家大屋的堂上,便是走到盧家院門前遞個手本也需要幾代人的努力。而現在,他只不過是唆使了一羣鮮卑人征戰殺伐,便建立了一個小地方政權,自己便能堂而皇之地把盧家大屋據爲己有。此情此景,他能不得意嗎?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封奕依靠異族的力量,把壓在他頭上的大山搬走了,而後,他自己成了新的大山,壓在其他人頭上。那些人會以他爲榜樣,唆使別人征戰殺伐,前仆後繼地建立了一個新政權。把他打翻在地,我們民族的之亂循環,便是這樣一代傳一代。
不過,封奕不知道後世結局,即使知道後世結局他也不在乎。
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先生辯才滔滔,語驚四座,我主甚爲傾慕,不知先生回漢國之後,漢王會怎麼重用先生?”封奕試探道。
辯才,這個詞是新詞。源出印度佛教神話中二十諸天中的大辯才天(Sarasti),音譯“薩羅薩伐底”,又稱“辯才天”、“大辯才功德天”,爲主智慧福德之天神,因其善辯得名。到唐代後,有個和尚名爲“辯才”,他能言善辯,能與李世民對談不落下風,那以後,“辯才”這詞才正式流行起來。
封奕說出這個詞,說明他對印度佛教經典頗有研究。
此時,佛教才昌盛不久,但因爲它賣力地擔當羯胡“食人”的愚民工具,在趙國以北的國家,佛教反而有大大的惡名。這也是高翼禁止漢國佛教傳播,沒引起反彈的原因。
在遼西諸國,宗教基本上處於無序狀態,無人監管也無人禁絕。而燕國作爲趙國的世仇,崇信的是道教——類似金丹道的一種道教。
普通人信佛無所謂,但封奕作爲燕國重臣,即使信佛教,也不該如此明目張膽。基於此,陳浩雖明白了封奕所說的含義,也只能含糊其辭。
“我王行事,高深莫測,浩乃小才也,此次出使強燕,幸不辱使命。回國之後,但憑我王所命,當竭力維護兩國兄弟之盟”,陳浩小心地選擇字眼,說。
兄弟之盟——弱小的漢國真把自己當作燕國的兄弟了?他配嗎?
封奕嘴角露出一絲譏笑,故作驚訝地問:“怎麼?漢國的人才已多到可以隨意浪費的地步了?陳兄如此高才,漢王竟忍心閒置?”
“高才——嗤”,說到這兒,陳浩忍不住滿腹怨氣,他乘着酒意憤恨地回答:“我王喜好與世人不同——立馬萬言,在他看來不如一粒釦子;詩文千卷,抵不上一柄好刀;國之大儒,比不上一個搖船的漁夫……唉,不提也罷!”
封奕一喜,繼續煽惑:“難道,以陳兄胸中丘壑,竟不能在漢國尋一立足之地?”
乘着酒意,陳浩怨氣十足:“孫綽孫興公,封太尉知道嗎?其人博學善文,所著《情人碧玉歌》,辭藻華美……”
《情人碧玉歌》誰不知道,這曲《情人碧玉歌》流傳甚廣,並使中華民族誕生了一個新成語,叫做“小家碧玉”。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封奕以銀籌擊拍,高聲唱着《情人碧玉歌》:“孫興公,當世文宗,才學驚世。人謂其文爛若披錦,華麗典雅,晉之不用,是晉失德……且慢,聽你的意思,孫興公現在在漢國?”
一念至此,封奕驚出一身冷汗。
難道漢國的發展,真如此不可遏制?連孫興公這樣的大才,也棄晉到了漢國?如此,那燕國真需要調整策略了?
“孫興公正在漢國!”陳浩一字一頓地回答。
封奕此刻心中冰涼。完了,完了,孫興公來了遼西,我還是遼西第一大才麼?
“不過……”陳浩話題一轉,繼續說:“我王卻瞧不起孫興公的本事!”
封奕心中一喜,要是漢王就在眼前,他絕對會撲上去親漢王兩口。
這纔對呀,孫興公這樣的大才,就應該閒置。你說我坐到這樣的高位容易嗎?我殺了多少同胞纔在胡人這裡做上高官,我這樣的人才能算“大儒”!孫興公,不過就是會做幾首好詩,憑什麼他的名氣在我之上?漢王瞧不起他,這就對了,不會拿自己同胞的頭顱向胡人獻媚,那算什麼“大儒”,狗屁大儒。
旋即,無數的疑問泛上封奕心頭,他訝然問:“孫興公,怎麼到了三山?漢王爲什麼看不上孫興公的才能?”
“朝廷封賞漢王以孫興公爲使……”,陳浩解釋說:“漢王曾說,治國之術,全靠‘經世濟民’學說,也就是經濟學。
按漢王的說法,這經濟學包含許多學問,包括算學、貨殖學、商學等等學術。
漢王曾言,孫興公文辭華美,令人歎爲觀止,也算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然而,孫興公所學,僅僅是在基礎教育上出類拔萃,治國之術還需專才。
若孫興公熟悉刑律,可爲司法官,整肅一方風紀,然而,他不懂。
若孫興公精通算學,可爲戶部官員,使一方富足興旺,倉廩充裕。然而,他不懂。
若孫興公知兵法,可統軍征伐一方,使四境安定。然而,他不懂。
孫興公此人也,除辭藻華美外,也不懂貨殖學,也不懂商學。我王曾言,國家強盛在於奇淫巧計(科技),在這方面,萬卷聖賢書的作用抵不上一粒釦子。
所以,只完成了基礎教育的孫興公——給他一把琴,他會是個合格的吟遊詩人,走街串戶吟唱華篇麗句,以娛樂百姓,順便幫助不識字的百姓誦讀佈告文本,以使官府律情得以下達。
漢王曾言,這樣的人才,鄉間田陌不可或缺,朝堂之上絕不可容其立足。因爲……”
陳浩湊近了封奕,一字一頓地說:“王曰:此等人,雖下筆千言,洋洋灑灑,其實是空洞無物,無一用於國。他們全不懂邏輯,也不懂經濟,更不懂算學,卻堅持不學,並以他的‘認定’而自鳴得意,千年不懈地黨同伐異——國之大害,莫過於此。”
陳浩說這話時,心中充滿了不甘,自己飽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怎麼就不如一粒釦子呢?魏晉風流,什麼是魏晉風流,不就是坐而清談嗎?漢王高翼竟然看不上清談,偏偏要他們這些清談之士起來親手做事,這怎能讓他甘心呢?
孫綽這樣的大才,漢王都看不上,更何況陳浩這樣的豪族培養出來的鄉間小儒?
“如此看來,以陳兄這樣的人才委屈在匠漢那樣的窮鄙之地,終生也無望出頭了。”封奕微笑着體陳浩說出了這個結論。
封奕也不甘心啊,在燕地這個戰亂平凡的北方,他轉換了多次立場,殺了多少同胞才換取了胡人的信任,贏得了現在的地位。一直以來在沒有文字的鮮卑族人當中,他最自豪的就是自己識字,會寫一手好文章,偶爾還能編幾首好詩,唱幾句小曲。
他是如此的“多才多藝”,以至於連胡人這些“上等民族”都要仰視他,沉浸在北地“第一才子”的榮譽裡,連陽裕那個老牌牆頭草都要說一聲佩服,現在他引以自豪的那些才學,被粗鄙的匠漢之國國主,貶斥爲“基礎教育”的產物,吟遊詩人,這怎能讓他甘心。
不過,這樣一來,拉攏陳浩的任務似乎很容易完成。封奕皺起那張出賣了無數同胞的老臉,順勢說出了他的企圖:“陳兄,我大燕國事如朝日蓬勃向上,兵鋒所指,遼東羣國戰慄。如今,我主厲兵秣馬,正圖揮兵南下,幽州百姓望風敬從。
我燕國一月之內,擴地何止萬里,而漢國窮鄙,人不過十萬,兵不過數千,地不過海濱尺寸風暴之地,孰優孰劣,一眼可以看出。陳兄大才,我國新近擴地太盛,正缺守牧一方的人才。以陳兄的才能,與其屈就於匠漢,不若來我國,我主願意以一州之地相托,如何?”
在封奕看來,燕與漢誰強誰弱一目瞭然,便是從今後的發展趨勢來看,強大的燕國也遠不是漢國所能比擬的。燕國只要擊敗冉閔,黃河以北的中原花花世界,便盡歸燕國所有。
而漢國有什麼?向南是大海不能耕種;向西是強燕,他不敢惹;向北庫莫奚、契丹任何一個部族拉出來,都有十萬空閒之士,比漢國的人口總數還多;向東,是他託庇的高句麗。這些部族哪一個都不是漢國所能惹得起的。
漢國的發展已經侷限在積翠山南麓了,而這片土地上有什麼,雖然河流縱橫,然而,它基本上處於原始森林狀態,古木森森限制了它的耕地面積。
每年還有數個月的風暴季節,颱風襲來時,泥土磚木搭建的房屋根本抵不住風暴。聽說那地方都以巨石蓋房子,可以想見那裡的環境有多麼惡劣。
在封奕看來,高翼躲在那片風暴之角,是不得已而爲之。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匠漢之國正在掙扎求生。也正因爲該地環境惡劣,高翼才躲過了覆滅的命運。也正因爲如此,其他的部族才懶得去劫掠,所以,那羣逃奴才得以生存下來。
陳浩不過是一個新附豪族,燕王慕容雋肯以一州之地安置他,在封奕想來陳浩應該感激涕零,併成爲燕國騷擾漢國的急先鋒。但他真沒想到,陳浩竟然搖頭拒絕。
他竟敢拒絕,他憑什麼拒絕?封奕臉色一沉,眉毛揚起,也不說話,殺氣騰騰的看着兀自搖頭的陳浩。
“真要說起來,漢國卻是別無所戀”,陳浩嘆着氣說:“漢國刑法嚴苛繁瑣,比之暴秦有過之而無不及,它連走路,倒垃圾這樣的小事都規定得很細,比如‘行必居右’,比如‘揚灰棄於街上者笞一’等等。
此外,漢王好武功,國雖小,卻徵發不斷,今日徵倭,明日據青州。國之青壯皆佩刀劍而行,非軍功者不得爲吏,等等。
然而,細細想來,我還是願居於三山,無他,謀生易也。”
封奕的眉毛揚得更高了,他要發火了。陳浩是什麼人,剛跑到三山的一個小豪族的後代,他說了一大堆三山的不好,卻最後表示還是願居住於三山,這算什麼事?逗我玩?
“君且細細道來”,封奕壓住怒火,語氣不善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