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正統王朝裡。男女結婚戀愛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它是關乎與社稷江山的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禮教之大防也”,“天不變,道亦不變”,兩個人結婚沒經過領導簽字批准,那天地就要崩潰,“國將不國”。
“曰誅心,猶誅意”,連心裡都不準有愛,有那個意思就是大罪。更何況,司馬燕容竟然的萬衆面前打出漢國“秋實宮”的儀仗,她請示誰了?雖然她餓死了我們也不會賑濟,可權力不能放鬆,誰批准了她的結婚報告?
晉國君臣再也無暇關心碼頭上高卉是否下不來船,他們全副精力都去探討該怎麼處置司馬燕容——高翼那是他國人,我們管不着,可司馬燕容是晉人,我們正好管的上。
不過,晉朝君臣總算有點理智,投鼠忌器的道理他們還懂。現在的情形是,不是遼漢離不開晉朝,而是晉朝離不開遼漢。
除了遼漢強大的軍力外,漢國每年貢賦的鑄幣,已成了失去荊襄蜀郡財稅支持的朝廷主要的財政支柱。惹翻了高翼,那麼朝廷一夜間又回到過去,要靠揚州一州之力龐大的軍隊與朝廷官員。
最重要的是,隨着三山商人大量的涌入,揚州的交易越來越活躍。失去三山商人的揚州,交易稅、契約稅的收入將直線下降。已經享受了一年財稅優裕的生活,晉朝君臣願意回到比過去還不如的日子裡嗎?
朝議從正午開到下午,遲遲未定之際,有人想到了與漢王高翼有過交往的謝安,便急召謝安問計。謝安名士風流,聽人解說完事情經過,朗聲長笑,嘆曰:“遼東鐵弗高,終當爲情死。”
這話是仿效王伯輿原先自嘆的名句——“琅邪王伯輿,終當爲情死”改制而成,此話一出,朝臣不禁莞爾。
見朝堂上氣氛緩和,謝安再諫:“匠漢以奇淫巧技立國,所制兵器鎧甲精良無比,戰馬雄峻無比。臣聞:鐵弗高限制向他國輸出兵器、鎧甲、戰馬,即便高句麗姻親之國,也不例外。卻獨對朝廷網開一面,百事不禁。匠漢之心想朝廷,由此可見一斑。
方今之時,我大晉若缺了匠漢會怎麼樣?兵器、鎧甲、戰馬從何地輸入?鑄幣用何法補充?賦稅自何處徵納?
匠漢缺了大晉會怎麼樣,他新近接受燕國冊封,難道不會把兵器、鎧甲等貨物,轉向燕國互市,燕強一分則晉弱一分,晉不用漢,奈蒼生何?”
殷浩聽到這裡,心中已有計較,他再問:“如此,安石(謝安的字)以爲如何處置,方爲最佳?”
“和親”,謝安意氣風發:“鐵弗高不告而娶,甚爲無禮,既如此,我朝不如將錯就錯,陛下可封司馬燕容以‘公主’之名,堂皇賜婚,就此與漢國結下姻親,此乃漢之和親之策。若此,禮教得以維護,我朝又得一強助,從此之後,我朝向其索賦索軍索糧,也便名正言順,理直氣壯。此乃三全之策。望吾皇聖斷。”
皇帝一小屁孩,哪有什麼“聖斷”。會稽王司馬昱立刻拍板:“好,我們馬上遣人迎入夏華宮,至於秋實宮嘛,暫不理會她,等陛下見過夏華宮,再行對秋實宮賜婚,並賞賜儀仗。”
“且慢”,謝安勸之:“啓稟陛下,自從見過鐵弗高之後,臣就對匠漢較爲上心,臣的管家曾與匠漢商賈交往,打聽到匠漢禮儀不同於燕晉,也不同於高句麗、趙國。
夏華宮來進獻祥瑞,秋實宮也出現在碼頭上,若我等只迎入夏華宮,冷落秋實宮……說句大實話,今後晉漢之間關係,還需靠秋實宮維護,秋實宮是我晉人,我等冷落秋實,重待夏華,事關匠漢國內宮爭寵,鐵弗高心意難測,萬一弄巧成拙,豈不糟糕。”
司馬昱沒了脾氣,殷浩立馬解困:“安石之意如何?”
“事有經亦有權,這事還得從權處理。此前,漢國不是派人按藩王儀制整修了商社,我們就在碼頭上舉行一個迎候禮——含糊其辭,也不說迎候誰,然後准許她們不入理藩院,入住遼漢商社,至於商社如何安排,那不管我們的事。事畢,等漢王妃返程之時,我等再行賜婚之事,如此,也顧全了朝廷臉面。”
碼頭上的人並不知道朝堂上的政治,高卉生性活潑,下不了船她也不會讓自己寂寞,她連連召喚那些三山商人上船,不認識的賞賜些小東西,慰勉幾句,認識的則直接留下與她。
“啊,你們在瓦官寺哪兒啊,高郎給我說過瓦官寺,說寺裡有一個瓦觀閣,還有一個鳳凰臺,風景好美喲,啊,郎君還給我念了一首詩呢——晨登瓦官閣,極眺金陵城。鐘山對北戶,淮水入南榮。
寥廓雲海晚,蒼茫宮觀平。門餘閶闔字,樓識鳳凰名。”
這首詩是晚唐至五代詩人李賓所做,詩不全,但高翼只記住了這麼幾句。
晉代是佛教在中國傳播最迅猛的時期,而晉都建康的瓦官寺,則是當時中國最大的寺廟。但瓦官寺的名聲現在還不響亮,它真正響亮起來還需等著名畫家顧愷之長大,顧愷在瓦官寺的牆上繪製了轟動一時的維摩詰像,“點睛之筆”就發生在這裡。鳳凰臺之聞名於世還要等淝水之戰發生,謝安在出戰前便是在鳳凰臺點將的。
實際上,三山商人在建康的活動,雖然刺激了經濟的活躍,但不可避免地也帶來了經濟騰飛前必然會發生的一個經濟現象——通貨膨脹。
晉朝人不知道通貨膨脹的原因,基於固有的理財觀念,他們以爲“天下貨殖乃定數”,這是由於三山商人大肆採購的原因,貨都跑到三山那裡了,所以物價漲了。
物價漲了,通常意味着百姓手裡的錢多了,願意付出更多的錢買東西。對於這一點,晉朝人不理解,也視而不見。這就是原先朝廷想禁止交易的原因。
儒生迂腐好面子,爲了避免明末禁海的悲劇重演,也讓晉朝朝臣拉不下面子針對三山商人,高翼必須派出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出訪晉國,而王妃是最好的人選。由於庫莫奚人不斷來投,高翼需要文昭出面安撫。於是,閒來無事的高卉被委以重任。
高卉不覺得這是重任,相反,她覺得成天膩在高翼身邊是人生最大的快樂,爲了誘惑她出訪,高翼不得不搜腸刮肚盜用後來的詩詞,吸引她出訪。
“啊,還有一首,‘千年百尺鳳凰臺,送盡潮回鳳不回。白鷺北頭江草合,烏衣西面杏花開。龍蟠虎踞山川在,古往今來鼓角哀(楊萬里《登鳳凰臺》,不全)’,瞧,這詩多美,我郎君作的。”
高卉最後一句話是向司馬燕容說的,可司馬燕容心事重重,只略略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燕姐姐,別急,大不了我們揚帆遠走,大海之上,誰能奈何我們……郎君說了,‘凱撒也不行’,凱撒,還奇怪的名字,是晉人嘛?燕姐姐人不認識。”似乎看穿了司馬燕容的心事,高卉好心地勸解。可她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思緒飄來飄去,拐了好幾個彎,倒讓司馬燕容不知該回答什麼。
跑路!逃婚!這事高卉幹過,在她看來,沒有當日就無今天的幸福,故而她說的輕描淡寫,似乎這樣做天經地義。可落在司馬燕容耳中確是天崩地裂。
“這小妮子怎麼了,竟如此毫無忌憚,呀,一定是讓那廝寵壞了……嗯,若被一個人這樣寵着一輩子,好快樂喲。”司馬燕容望着高卉毫無心機的笑容,心裡不禁涌起一陣羨慕、一陣嫉妒。
司馬燕容上當了,若論心眼,四個文昭加起來,捆在一起也不是高卉的對手。高卉最擅長的就是扮豬吃老虎,所以高翼纔會放心讓她南下。
“你是三山外相”,司馬燕容覺得高卉純真可愛,有些話不好與她交流,便轉向馬努爾。獲得肯定回答後,她馬上要求:“我需要跟你單獨談談,元華讓我收集的消息我剛傳遞出去,正好你在,我跟你說說。”
元華是高翼在司馬燕容面前起的字,這個表字很少有人知道,高翼也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化名,只告訴了司馬燕容一人。司馬燕容提到這個字,心中未嘗沒有向高卉炫耀的意思。
馬努爾立刻會意,他看看高卉,見其正與熟識的商人聊得開心,馬上點點頭,無聲地示意司馬燕容跟他走。而高卉嘴角含着笑,眼角瞥過二人的背影,若無其事地與商人繼續談天說地。
“夏五月,燕國派御難將軍悅綰,率三萬精銳從新都(薊縣)出發,救援石祗。匯合石琨自冀州來的援軍,姚弋仲之子姚襄率領的三萬八千騎兵,三方勁卒合十餘萬。初戰,圍困襄城三月不下的冉閔戰敗。”
馬努爾看到這兒,停了一下,看了看司馬燕容,他也不知道該用什麼禮節對待眼前這位姑娘,只好尷尬地一笑,繼續看情報。
情報上說:當冉閔準備退軍時,一名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傳說中具備通天之能的道士法饒跳了出來,他鄭重做法後,唸了一句偈語:‘太白經昴,當殺胡王,一戰百克,不可失也。’冉閔頓時雄心百倍——天人感應啊。天要助我,那還不夠臭屁的。他就此頒下嚴令“吾戰決矣,敢諫者斬!”考慮到光祿大夫韋謏的結局,這個時候還有誰敢上前去勸。
事情發展到這步,戰局的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最後,冉閔潛伏於襄國行宮,僅率十餘騎逃回鄴城。他兒子冉胤與尚書令徐機、車騎胡睦、侍中李琳、中書監盧諶、少府王鬱、尚書劉欽、劉休等等十餘萬將士全部被殺。
是役中,冉閔所搭上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兒子的性命,更主要的是,他還陪上了苦心積攢下來的人心世故以及他賴以逐鹿中原的強大兵力。此後,冉閔再也沒有使用過超過一萬的兵團作戰……
聽信一個道士,亡了一個國家,數十萬人殉葬。前車之鑑吶!哪怕聽道士的話是“傳統”,也不能走這條“傳統”亡國之路。
但遺憾的是,當日發生的事,以後還會發生!
而後,趙王石祗挾大勝之勢,令手下劉顯率領兵直攻鄴城。此刻鄴城人心惶惶,百業凋敝。冉閔未逃回前,魏國文武百官們爲繼承誰他的龍座打的頭破血流。
其上如此,其下可想而知。普通的百姓也完全混亂,完全無視道德法紀爲何物,偷搶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好大的鄴都,現在是烏煙瘴氣。
“好啊……”馬努爾不是晉人,他對漢民的死亡沒有感傷,當然,晉朝官員對晉人的死亡也沒有感傷:“我來之前,陛下曾以預言家的口氣告訴我,魏王(冉閔)若戰敗,城中的20萬婦女將成爲勝利者的食物。上帝啊,吃人,多麼殘忍的事。
陛下讓我隨後前往鄴城,要求不惜一切代價,不管用糧食還是用軍械,把這20萬婦女買回來。鄴城的混亂,正好讓我們買個好價錢,我這就安排人手!”
司馬燕容大吃一驚,冉閔,這可是私自稱帝的叛逆啊。高翼怎麼與他做生意?
“這事,既然元華安排了,我不好說什麼,但你要注意,晉與魏乃敵國,事不能做在當面”,司馬燕容叮囑道。
“明白!”
“還有,陛下,旨意,這些都是皇帝專用的詞,漢王一個小侯,當不起這樣的稱呼……”
“這個……不明白,不過,我會小心的。”
碼頭上響起了一陣鑼鼓喧騰,遲遲未至的晉國迎接隊伍終於來了。決定新事新辦的晉國君臣這次拿出了新從天竺傳來的樂器“跋”,按照三山特有的喜慶置辦特色,敲敲打打、喧喧鬧鬧地來迎接漢王妃朝貢。
其實,晉朝是不願提到“漢”這個詞的,晉朝的始祖司馬懿靠跟着曹操滅漢起家,匈奴人宣稱爲漢報復,俘虜了皇帝,讓皇帝到夜壺,並把這些殘餘人員趕到了南方。所以晉不能承認“漢”。
殿上的君臣一番商議,決定以高翼居住在遼東屬國爲依據,重新冊封高翼爲“遼東郡王”——人家把王妃派來朝覲,進獻了那麼多祥瑞,不能再以含糊的一個“郡公”來打發他,所以高翼變成了“遼王”。
一方是漢王,一方是遼王,這倒與三山建立的“遼漢商社”名稱相符。
聽着鑼鼓聲漸漸接近,司馬燕容心中漸漸升起一陣惶恐、羞澀、茫然相夾雜的情緒,她不知道該不該露面,該不該走上船頭與高卉一起等候理藩院官員。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