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下九。置酒爲婦女之歡,名曰陽會。蓋女子陰也,待陽以成。故女子於是夜爲藏鉤諸戲,以待月明,至有忘寐而達曙者——這是古人對“下九”風俗的描繪。這一天,女子們結伴遊戲玩耍是通宵達旦地。
高翼坐在侍衛的肩頭,滿眼望過去,街上全是繁盛的“花朵”,發出陣陣令人酥軟的鶯歌燕語。環目四顧,河道兩旁街巷交錯,金粉樓臺鱗次櫛比,一派繁華景象。
人潮中偶爾也有幾名男子游來蕩去,但確如畢方舟所言,這些男子身份地位明顯不高,從他們身上穿的衣料可以看出,他們的家境遠沒到購買得起瑞獸葡萄衫級衣物的特徵。他們賣力的表演,只換得與他們身份相當的女子的笑鬧迴應,那些衣衫較爲華貴的婦女,則在笑容中略帶冰冷。
也許,這有點“只認衣衫不看人”的態度,按中國傳統來說,這句話包含着貶義,暗示對方“狗眼看人低”。但莎翁有句名言說:“如果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也會泄漏我們的經歷。”
莎翁的意思是說,服飾是見證者,見證着時代的變遷和人們自身的變化,無論是貧窮或者富貴,無論是古典或者現代,無論是傳統或者另類,服飾對人類來說,都是一種無聲的身體語言。
此外,這些男人的風度明顯有點底氣不足……對,風度,這個在魏晉時用來品評人物的詞語,它是個人文化素質與精神狀態在言談與儀表上的反映,同時也集中體現在人生觀和世界觀上。
我怎麼也開始用晉人的習慣思維來考慮問題了?
高翼想到這裡,他甩一甩頭,舉起望遠鏡觀察着周圍的情形,遠處的風景頓時拉入眼簾。
不顧世人的驚詫,高翼轉動着望遠鏡的目鏡,肆無忌憚地搜索着周圍。沒有瑞獸葡萄衫,但其他的服飾也值得一看。隨着佛教的傳入,伴隨着佛像彩繪技術的普及民間,這個時期的紡織品具備了更多的色彩。新增添了寶藍、石綠、緋紅等色彩。此外,在印染技術上出現了對比色的應用,最鮮明的是黃色與白色的強烈對比。
色彩,這是魏晉的時代色彩,高翼看得如癡如醉。
黃朝宗輕輕觸了一下高翼,但高翼迷醉在似錦繁華中,他想起後世對納米比亞草原的一個形容詞——“繁多鷥”。吳儂軟語正像鷥鳥般偶偶動聽,聽的人骨酥筋軟,鮮豔的色彩繽紛誘人,不正合一個“繁”字?
黃朝宗再次觸了一下高翼,見其毫無所覺,又狠狠推了高翼一把,差點將他推落下來。
“什麼?”,高翼放下望遠鏡問。
黃朝宗努努嘴。
高翼一眼望過去,望見了那個身着瑞獸葡萄衫的女子。
漆黑的長髮盤成高聳的雲鬢,清麗脫俗的容顏,如玉般光潔無暇的瓜子臉,淡月般的柳眉,最令人心動的是那雙靈動的眼睛,忽閃忽閃地似乎正說着綿綿情話,眼中透出的似水柔情令人心跳。渾然天成的衣服褶皺,無風時像一泓秋水般明淨清澈,如山溪陡然直瀉,遇風則迅即飄舞舒展開來,其變幻出的曲折交叉或順向逆轉的美妙的線條,構成了無聲的樂曲,有聲的詩篇……
最醒目的是那女子臉上的笑顏,那笑容已接近高翼久經訓練的推銷員之微笑,可那笑容卻不像高翼那麼刻板,它充滿着陽光,充滿着明媚,帶着一股發自內心的喜悅,不僅感染了高翼,也感染了她的同伴。
她的美貌與微笑就如冉冉升起的紅日一般,耀花了高翼的眼睛,讓他不敢擡頭正視。
她有資格這樣微笑!
……且慢,怎麼?那羣女人身邊多了個痞子!
是的,是個痞子。他身穿寬大的衣服、腳蹬高齒屐,厚厚的白粉將臉刷的煞白,嘴脣一點丹朱,嬌豔欲滴。頭戴小帽衣襟開敞,袒胸露懷。寬大的衣袖隨着揮舞竟帶來陣陣香氣。
那男人還竭力做出輕鬆自然、隨意的感覺。而身着瑞獸葡萄衫的女子正用迷醉的目光看着對方,似乎在看着一位飄飄欲仙的清秀才俊。看高翼看來,他怎麼看怎麼像周星馳在飾演的唐伯虎,正與四大才子在橋上擺pose。
這時代,最時尚的“時代青年”竟是這般模樣?
高翼只欲嘔吐。
豁然回想起來,這是個什麼時代?
劉伶相貌醜陋、神情憔悴,行爲懶散,放蕩飄忽,把身體視作泥土草木一般,不加修飾,竟然是七賢之一;阮仲容見鄰院晾曬綾羅綢緞,闊衣大袖,自己使用竹竿掛起一件牘鼻裨(大褲頭)高懸院中以盡嘲諷之意;王羲之袒腹露臍躺在門口東牀迎接選婿者,又恰恰被選中;裴楷穿着粗衣,頭髮蓬亂的風貌被視爲“玉人”……
也許,在這個殺戮時代,設身處地想一想,彼時彼地的容貌儀態和服飾行爲也是一種自覺的追求,是一種有文化背景的服飾反叛行爲。如果朝這方面理解,這種邋遢也算是豁達飄逸,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瀟灑。
長歌當哭,也是一種美啊,因爲這時代沒有歡笑!
“青溪水木最清華,王謝烏衣六代誇。不奈更尋江總宅,寒煙已失段侯家。”站在清溪橋上,高翼忽然對這繁華美景有一種覺悟,不覺吟誦起這首讚美清溪美景的詩詞。
“水木清華”出自晉人謝渾的《遊西池》詩“水木湛清華”,形容風景極清秀美麗。但此刻謝渾尚未出生,高翼此語一出,頓時令那男子竦然。
“‘青溪水木最清華’,好詞!王謝烏衣……烏衣巷王謝家,說得應該是我謝家,江總宅,段侯家?說得是誰?”那男子揮舞摺扇,擊節讚賞。
江總是南北朝時陳朝僕射尚書令,世稱江令。而段侯是指宋人段約之。但現在高翼那說得清,他仰天哈哈一笑,迴避了這個問題。
“咄,檀郎,別理他,胡人也敢談詩,當然是不知所云”,那位瑞獸葡萄衫報復地說。檀郎是晉代潘安的愛稱,因爲其小名檀奴,長得俊俏,所以被喚作檀郎,以後晉女對自己愛慕的男子也稱作檀郎。
“先生何人也?”黃朝宗不忍見自己的主公受窘,連忙上前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