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日,桑落都再未遇見顏如玉。他有意躲避,又或者真的忙到無暇回府。幾次想問風靜,卻又不知道該問什麼。
早起小桃端水送飯時,隨口提了一句說這幾日府裡的人都在偷偷討論顏大人的嘴。
“嘴?”
小桃指着自己的嘴:“桑大夫您沒注意,顏大人的嘴受傷了。”
那不就是自己咬的嗎?
這一下,又將她拉回馬車裡的那一夜。她揪了揪心口的衣襟,好似那掌心的餘溫猶在,甚至還帶着一絲酥癢。
府中下人都看見了,她卻沒看見,可見顏如玉是真的在避着自己。
她只“哦”了一聲,埋頭將飯菜胡亂扒乾淨,便去了太醫局。
對於她這個新來的“蘿蔔”,新鮮勁過了,周遭的醫官們都各司其職,也少與她攀談。
再過幾日就是臘八,按照慣例宮中要配一些八寶袋賞賜給各家。所謂八寶袋,就是用錦囊裝上各式辟邪穀物,原先是從宮裡出,可後來又改從太醫局出。這樣的事就落到了桑落頭上。
發個八寶袋怎就非醫官不可?不過是照着名冊對名牌,再將八寶袋交出去,劃掉名字就行了。尋常的醫士,甚至識字的小吏都可以辦。不過是他們見她是新來的“蘿蔔”,又無甚背景,可着欺負罷了。
通常各家遣管事來,在大門前取了就走。今年倒有些不同,不少人都親自坐着車來,看看這女大夫究竟長什麼樣子。
不但當面看了,還順道讓身邊人遞帖子請她過府看診,桑落只得提着藥箱跟去。
今日是翰林院編修傅大人家眷相請。桑落一進傅家家宅,被這滿堂的書冊給堵得無處下腳。低頭看看,似乎都是些博物志,有圖有字,畫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花鳥魚蟲,或器具物品,記錄的也多是他國之事。
傅家主母李氏是個富態的婦人,看着這情形頗有些不好意思,抓着身邊的僕婦:“早上就讓你打掃,怎麼這會子還未把正堂清理出來。”
那僕婦很是委屈:“老爺說了,這些書哪一本在哪個位置,都有講究,不準奴弄亂了”
“他回來也近二更了,哪裡還看得過來?總不能滿地鋪着。”李氏對着僕婦發作了一通,才抿了抿鬢髮,朝桑落歉然笑了笑:“桑大人,還請到後堂說話吧,我家老爺的書若有個閃失,是會發火的。”
桑落道了一句無妨,踮着腳尖挑空隙處落腳,這纔跟着李氏進了後堂。後堂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逼仄的屋子四周都是書,好在書都摞在一起,至少有椅子可以坐。
落座、奉茶。
李氏先說了幾句奉承話:“桑大人當真是我們女子翹楚,又是太妃親封的女官,古往今來也是從未有過的。”
桑落只淡淡應着:“不知夫人哪裡不適?”
“我請桑大人來,一是慕名想要見見您這樣的巾幗,”屋內沒有下人,李氏說得也很坦率,“二是想悄悄替我家老爺問問”
“哪裡不妥?”
李氏道:“我家老爺最近得了怪症。每日回來,那處就又痛又癢,又紅又腫,睡一宿過去,又好些,晚上從翰林回來就開始發作。我讓他請大夫來,他是死活不肯。說不過是些皮疹,休息一陣也就好了。”
桑落倒從未聽過這樣奇怪的怪病:“不知這症狀有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時而又無事,時而又厲害得緊。”李氏嘆道,“這小半年,他都沒宿在我房中,獨自睡在書房。我剛開始還以爲他是尋了什麼託詞,還偷偷去瞧過,宿在書房裡,他也是又抓又撓,坐立難安。”
“你說第二日好一些,是說皮疹就消失了?”
李氏點點頭:“每日出門時雖有抓痕,但至少不那麼刺癢了。”
說罷,李氏又低聲詢問:“可別是得了什麼花柳之病?”
桑落沉吟了片刻,緩緩搖頭:“聽起來不像。”
李氏長長舒了一口氣,將桌上的糕點推向桑落:“桑大人,先飲茶吃些點心。”
桑落不好甜食,只啜着茶:“具體是何病症,還需傅大人回來,我替他親自面診纔可以確定。”
李氏這一聽,臉色就沉了下來。
看來這個姓桑的女醫官當真和傳言一樣,是要讓男子脫了褲子上手摸。
這就很是不妥。
這李氏是個善妒的。傅家子嗣單薄,李氏只生了一子,傅大人說了幾次要納妾,她都想方設法地拒了。家中一概沒有年輕小丫頭,全是一應膀大腰粗的僕婦。
今日特地趁着老爺不在家,才請桑落來府中吃茶,也是聽說她善治男病,藉機問問病情。
只是,若眼前這個俏生生的小姑娘替老爺看診,還要脫了褲子,那是萬萬不行的。說不定老爺就要動別的心思了。到時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兒,這桑大人有官身,進了門勢必要做正房的,哪裡還有自己的立錐之地?
只要不是花柳之病,她也不那麼擔心了。
大不了就是用不上唄。自己用不上,別人也是用不上的。
李氏心中繞來繞去想了諸多緣故,最後只是掩着脣無奈笑着,將一切都推到傅老爺不肯看診的事上來。
桑落也沒追問,只說若實在癢得厲害,可以使乾淨的雪包冰鎮一下,或許可以緩解。
叮囑之後,她起身向外走。路過外堂,她又望着滿屋的書,不知怎麼出去。
李氏喚了一個僕婦來收拾了兩本,語氣有些嗔怪,又有些驕傲:
“桑大人莫怪。我們老爺不好美色,也不喜美食美酒,只愛讀書。每日早出晚歸,也不去什麼風月之地,除了看書就是看書。
當初吏部考覈原是要擢升的,他偏偏不肯去,非要當這七品的編修。我想着也好,人嘛,相知相守着,那官做大做小都是無關緊要的。”
桑落不知她與自己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也想不出自己該如何奉承,乾脆提着藥箱行禮告辭。
離了傅家,天色也不早,她也懶得再回太醫局,徑直回到丹溪堂中。
柯老四見她來了,咋咋呼呼地晃着方子:“這上面的鼻沖水,我前日倒是尋到了。就是這油,我煉了好幾次都不成。”
“我來試試。”桑落放下藥箱,又褪去官袍,換了一件粗布衣裳,將蒐集來的豆油、菜油、蓖麻油等等,都逐一試了一遍。
這一通下來,已是夜深。
桑陸生問:“閨女,你不回顏府嗎?”
桑落捏着鼻沖水的藥瓶嗅了嗅,刺激得有些扎眼,放下之後才說道:“魚口病已經種下好幾日了,再不製出藥來,只怕會來不及。”
還有鍾離政和鍾離玥。 這一對黑心腸的父女給自己挖了這麼大一個坑,還害死了三條人命,決不能就這麼算了。
她垂下眼眸,斂去眼底的算計。
第二日去太醫局,又是被叫去大門前派發八寶袋。最近也不知誰在傳,說顏如玉被太妃弄到繡衣直使,就是因爲他已經“不中用”了。
還有人打聽到新來的女醫官其實還給顏如玉看診,專門治他的“不中用”,於是來領八寶袋的人一看見桑落,都在詢問“不中用”的事。
桑落這纔想起來,一直沒有問過顏如玉究竟如何應答。只答“不可說”。
衆人皆是會心一笑。
男人的“不可說”,那就是“不中用”。
桑落將八寶袋分發完了,就往中院去。中院裡有幾屋子的醫書,總能查到與魚石脂相關的資料。
魚石脂雖非中藥材,但古代中醫就有用一些脂類物拔除膿瘡的記錄,興許這些東西與魚石脂是相通的。
夏景程見她往中院去,也偷偷溜出來,跟着她一同去查。兩人翻了不少書,書中讀到“石脂”二字,卻又語焉不詳。
“這東西我只在書上見過,可從未用過。”夏景程道,“桑大夫,不如去找小川問問。熟藥所中煉藥多,興許明白。”
夏景程這麼一提,桑落倒也覺得很有道理。好在熟藥所並不遠,與太醫局不過一街之隔。三人又湊到一起。
李小川在熟藥所中辦差,記性甚好,很快就將藥性背了出來:“那一日我看到石脂還在想是否就是桑大夫說的魚石脂。書上說:‘石脂水,水膩,浮上如漆,採以膏車及燃燈極明。’藥性嘛——辛、寒、苦、有毒。”
桑落搖搖頭:“不是這個東西。”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魚石脂不是石油,而是一種岩石中的含藻較高的油。不知這東西在古代叫什麼,或是產自何處。
“興許,不是藥,所以藥典和醫書中不曾記載。”桑落忽地想到翰林院傅大人家中的那些博物志:“翰林院的博物志中會不會記載?”
夏景程雙眼放着光:“咱們去問問,若對方問起來,就說是查一味番邦的藥。”
從熟藥所出來,正好夏家僱的馬車就在門口候着,三人上了車,直奔翰林院去。桑落想着有了李氏請自己過府的事,乾脆就直接找了傅臨淵傅大人。
傅臨淵一聽說有人找,彎着腰就來了。中等身材,留着小鬍鬚,一身官服穿得也算妥帖,唯獨眼睛看着不甚靈光的樣子,眯着眼瞅了好半天,才問:“你們是誰?”
桑落將李氏一講,又說自己是太醫局的,傅臨淵立刻就垮了臉:“內人找你,是她的事,我沒病,莫要再來耽誤我!”
還是李小川懂得些人情世故,上前說道:“傅大人留步!大人知您博覽羣書,學富五車,特地帶着我等前來請您幫忙參詳,是否從哪本書中見過一種含藻或魚的石脂?”
一聽這話,傅臨淵面色略好一些,提着眼皮將三人打量了,才道:“見過。”
“當真!”三人喜出望外。
傅臨淵卻又道:“但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你們找那個做什麼?”
桑落道:“入藥,可治病。”
傅臨淵揮揮手:“知道了,等想起來了着人去太醫局告訴你們一聲。”
桑落急着尋找:“傅大人,我們可以自己找。只需容我們查閱那些博物志即可。”
傅臨淵冷哼一聲,撫着鬍子道:“整個翰林院參與編修的博物志共有兩千八百六十一冊,光我編修的博物志就有三百七十二本。你們怎麼查?從何查起?再說,這可是翰林院,豈容你們隨意翻閱?你們先且回去,待我想起來了,再去通知你們。”
清高的讀書人是看不起那些小醫官的。更何況他聽說過這個桑大夫,小丫頭片子,整日就看男人下半身,簡直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眼看着他拂袖離開,門外的三人都有些泄氣。
還是李小川腦子靈活一些:“桑大夫,要不您找顏大人出馬吧,他一發話,翰林院的人保證屁顛屁顛地就查了。”
找顏狗當然最快了。可她剛把他咬了,還承認自己怕他。顏狗都躲她好幾日了,回顏府也未必就能碰到他。
桑落懨懨地,讓李小川坐着夏景程的車走了,自己在街上胡亂逛了兩圈,再回丹溪堂試着煉藥,依舊失敗。
可見還是油脂成份的問題。
又過了一日,桑落剛進太醫局,就被醫正叫了去。
醫正姓王,白白淨淨的臉上,長着小鼻子小嘴巴小眼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喝着滾燙的茶:“桑大人最近總是提前離開,小半日不見人影,不知是在忙些什麼?”
桑落也沒有遮掩,只道:“下官最近在研製治療魚口病的藥物,所需書在翰林院,這幾日忙着翻書。”
魚口病?
王醫正像是聽了個笑話。這等髒病,也沒聽說有方子能治。反正也死不了人,何必忙那等吃力不討好的活。
他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兩圈,才放下茶盞道:“桑大人新來,不懂規矩,這太醫局可不是什麼江湖賣藥的鋪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按規矩,來去都是需要點卯登記的。念你是初犯,暫且記下。倘若再犯,明年吏部覈查起來,本官也幫不了你。”
桑落額心突突直跳,可終究人家抓住了她的錯處,該低頭還是要低頭。
見桑落垂首不語,王醫正心中也舒坦了些,又涼悠悠地道:“馬上臘八了,你少去忙那些無用功。好好將八寶袋發了纔是正經事。”
他站起來,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掃向桑落。
“治魚口病。”
呵呵。
他諷笑着搖搖頭,負手踱步離開。
桑落默默罵了幾聲娘,還是乖乖守在太醫局,等到時辰到了才離開。
她原是準備回丹溪堂的,可又不死心,想要再去翰林院碰碰運氣,若再不行,她一定硬着頭皮去找顏狗。
還未到翰林院,就再沉沉暮色中看見了傅臨淵的身影。
他貼着牆根走,最後到了一扇門前,左顧右盼了一番,最後推門而入。(本章完)